齐斯“嗯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说梦的提议。
三人一人站在一个展柜前,常胥祭出命运纸牌,说梦则扔给齐斯一把小锤子,随后从道具栏中取出一把和他形象不符的狼牙棒,悬于玻璃展柜上。
说梦用沉静的声音念道:“三、二、一……砸!”
“哗啦”的玻璃碎裂声骤然炸响,三个展柜一同破碎。
与此同时,系统界面陡然蒙上一层血色,三人的耳边不约而同地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严重违规!警告!警告!】
【你们破坏了纪念馆的公物,即将面对鬼怪的追杀!】
“卧槽!”说梦低骂一声,手脚不停地将展柜里的文件塞进背包,“规则不是只说了会被赶出纪念馆吗?追杀是什么鬼?”
诡异游戏没有搭理他,也没有人有闲暇接话。
呼啸的风声在平层间回荡,发出一声声凄厉的鬼哭。
常胥一手捏着纸牌,一手抓着文件,警惕地环视四周。
几道扭曲的影子在墙上如水渍般蔓延,水泥地上涌出一只只漆黑的手爪,无声无息地抓住三人的脚腕。
在目击的刹那,命运扑克化作一线蓝光,一路切断三人脚下的鬼手,复又回到常胥指间。
被砍下来的鬼手恢复泥水的形态,重新融入水泥地中,紧接着又有新的鬼手凝结出来,不依不挠地去拖玩家的双腿。
“跑!”说梦大喝一声,当即向门口的方向没命狂奔。
常胥追出去几步,回头看到齐斯远远地坠在后头,肉眼可见的体力不支。
在这种时候落下谁,就相当于让谁去死。
《无望海》副本后期,齐斯在和他分别后被傀儡丝寄生,这样的事发生一次就够了……
常胥没做多少犹豫便折返回去,将“病号”背上,才再度追着说梦的背影奔跑起来。
一声声鬼哭中,整座纪念馆好像活了过来。
所有的水泥都如同沸腾的岩浆般凹凸不平地翻滚,一张张人脸从墙壁上凸显,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哀嚎和惨叫。
无数双漆黑的手臂从墙体和地板里伸出,携带着粘腻的腥臭去抓玩家的衣角。
天花板上的水泥一块块地滴落,巨大的水滴黏性惊人地拉长,和地面连成尖刺和细线,将身后空间封锁的同时划伤玩家的皮肤。
齐斯抱着一刀文件,整个人都因为发热而浑浑沉沉,被常胥颠得有种脑浆都摇匀了的感觉。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似乎什么也做不了,索性闭上眼沉入思维殿堂,以红衣灵体的形态坐在金色巨树下,戳弄张艺妤的灵魂叶片。
张艺妤的声音焦急中夹杂着惊喜:“大佬大佬!你终于上线了!我发烧了,保底有四十度,再没有解药我要病死了……”
两人的处境其实半斤八两,真要说起来,齐斯还更凄惨些。
此刻,凄惨的某人老神在在道:“解药啊……你那边的时间是几号?”
张艺妤说:“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应该已经6月4号了……这和解药有什么关系啊?”
“6月4日啊,那没救了,这次副本中,你们大概永远找不到解药了。”齐斯想象着病友们的惨状,心情愉悦了不少,“你要是好奇解药的配方,可以通关后花费积分再进一次副本。”
“这副本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了……”张艺妤说了一半,瞪大了眼睛,“欸?大佬你什么意思?药方怎么了?”
齐斯笑了笑,声音慵懒:“如果我没记错,你们是将药方抄录了一遍,再拿去四楼让那些骷髅头翻译的。而正确的解法,应该是冒着违反规则、被鬼怪追杀的风险,将药方带去四楼。”
“啊?为什么啊?”
“我这边得到了一条新线索,原住民的语言很特殊,载体不同,同样的文字表达的意思也会不同。”齐斯耐心地解释,“原住民的文献经过抄录,上面记载的早就不是原来的药方了,自然无法治疗你们的失眠症。”
“那咋办?我要不要想办法越狱,把文献原件偷出来?”
“没用了。”齐斯的笑容更加愉悦,“6月3日,所有原住民的文献被托尔森先生下令烧毁,这个世界早就没有治疗失眠症的药方了,哈哈哈哈!”
热度不停地摧毁理智,他放肆地大笑着,向后仰靠,任由自己摔出意识空间。
这会儿,常胥和说梦终于到了墓园,气喘吁吁地在47号墓碑前停步。
说梦从道具栏抽出一张符纸点燃,用手指沾着符灰画了一个大圈,将三人和墓坑围在其中,将所有诡异拦截在外。
齐斯用手扶着冰冷的墓碑,从常胥后背上下来,借着支撑维持站姿。
然后就见说梦冲他一伸手:“事先说好的,借我们个录音机。”
齐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此之前,我们不妨先签个契约吧。”
血色的长卷在虚空中隐现,金色的藤蔓勾勒出一行行文字,在黢黑的夜里迸射亮丽的光。
金光与红光相互交织,藤蔓虚影的环绕下,齐斯一字一顿,咬字清晰:“我将尽我所能为你们完成主线任务提供帮助,你们也必须尽力协助我完成我的任务。
“——很公平的交易,不是么?”
第六十一章 红枫叶寄宿学校(三十四)“生存并不容易”
红枫叶寄宿学校。
姜君珏三人在厨房外短暂地昏睡了一阵,醒来后没能等到【主线任务已完成】的提示。
他们的神色不约而同变得凝重,无数糟糕的猜测在几秒间诞生,心底却还怀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希冀。
而在他们向水泥楼走去,在途中看到两具被花和蝴蝶爬满的尸体与地上滚落的铁锅后,这点希冀尽数化作了愕然和忧虑。
毫无疑问,陈立东失败了,配制药剂治病的任务泡汤了。
系统界面上白纸黑字写着的通关路线不可能有错,任务失败,只可能是药方存在问题。
“药方怎么可能有问题?我们明明都被治好了啊……”一个听风成员喃喃自语,肩膀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姜君珏维持着冷静,叼着烟分析:“要么是张艺妤隐藏了关键信息,要么嘛,是我们在抄录药方的时候漏了一些细节,导致在翻译的过程中出了错。”
“无论是哪种,我们再想拿到真正的配方都几乎不可能了。张艺妤被关在禁闭室里,估计已经死了;配方原件昨天就被烧了……我们只能趁现在状态好转,探索一下周围,看能不能破解世界观,完成另一个主线任务。”
三人回到水泥楼后,从梅狄娜女士口中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基金会停止了对学校的水电供应。
电倒还好,但缺水绝对足够致命。
炎热的天气还在升温,热带的暖风蒸去人体的热量,才过了没一会儿,姜君珏就感到喉咙干涩、嘴唇开裂。
他打开食堂中洗手台上的水龙头,锈迹斑斑的铁管里吐出的是干巴巴的灰泥,呜咽着水资源的稀缺。
玩家们大多习惯了水的存在,进副本前谁也不曾想过诡异游戏会在饮用水上做文章,故而都没有做多少准备。探索解谜的任务不得不推迟,寻找水源的当务之急被提上日程。
水泥楼的地表和墙壁依旧潮湿,上面渗出汗液般的青绿色水珠,但没有人敢尝试舔舐这些不明液体。
三人走遍了枫林,没有看到泉水或者小溪的存在,只能采摘枫叶放进嘴里咀嚼,汲取植物的汁液。
短暂的解渴于事无补,姜君珏告诉两名同伴,荒野求生是舍本逐末,一切的症结在于尽快离开副本。
6月5日一整天,三人分头行动,对枫林进行了地毯式搜索,没有找到任何新的线索,更无从谈起对付梅狄娜女士的方法。
期间,三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出血症状。女玩家的痰液中带上了血丝,戴眼镜的男玩家则开始尿血,姜君珏身上的病症最为严重,不见光处的表皮像是烧熟了的土豆皮一样一碰就掉,多处皲裂下的血肉长出蘑菇一样的疱疹。
这似乎是名为失眠症的可怕疾病的延续,虽然不再如最初的失眠症那样致命,但也足够难缠,且令人感到难言的痛苦。
寻找治疗失眠症的方法依旧是重要任务,三人再次进入学校四楼进行探索。
这次倒是找到了一些有用的线索,比如曾经有一批人也像此刻的他们那样恐惧,近乎于病急乱投医地拿原住民孩童做实验,希望能破解疾病的秘密。
令人失望的是,那些人毫无进展,留下的文件除了作为他们的罪证外再无进益。
他们没有找到真正的药方,或者说,药方已经随着作为载体的那种语言的死去,而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6月6日上午,在持续不断的病痛、饥饿和口渴的折磨下,姜君珏疲惫地对自己的两名同伴说:“接下来我们各凭本事吧,从现在开始分开,中午十二点过后再见到,谁也不要手软。”
自相残杀的帷幕就此揭开,副本开启新阶段时的旁白说得清楚:只有一个幸运的孩子能够从人间炼狱中活下来……
……
原住民死难者纪念馆,墓园。
签订契约后,齐斯将录音机从道具栏中取出,交给了常胥。
常胥抱着三份文献和录音机躺进棺材中,由说梦盖上棺盖,往坑里填上一铲铲泥土。
此刻,最后一抔土被浇上了坟包,一排排灰白的墓碑在黑色的大地上林立,像是将死的老人的牙齿。
血色的月光下,齐斯侧头看向说梦,吐出六个字:“带我去禁闭室。”
“你确定?”说梦一愣,左右远望了一番,“在下好不容易用符纸圈了个安全区,从这儿一路到禁闭室,那叫一个魑魅魍魉、百鬼夜行啊……”
他话是这么说,却已经矮下身来,去搀扶旁边气息奄奄的齐斯。
齐斯顶着一副伤重不治、随时会死的入土样儿,毫不客气地趴到说梦的后背上,恹恹念道:“不去禁闭室也可以,就看常胥能不能以一己之力揭棺而起,或是了此残生后让灵魂继续通关了。”
说梦显然不能理解和地狱笑话挂钩的幽默感。
他背着齐斯,快速向禁闭室的方向冲去,嘴角咧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这就见外了哈。契约都签了,这种力所能及的事儿,我肯定说到做到,童叟无欺……”
入夜后的风携来丝丝凉意,相比病人的体温足够造成热量的散失,齐斯不再说话,任由意识在清醒与梦境间浮沉。
跑动间带起的风吹进气管,他疯狂地咳嗽起来,大口的血液随着呛咳喷出,有一抹血丝顺唇角划落,滴在土地上溅射出血色的花朵。
下一秒,就听说梦不无惊恐地说:“朋友,你别搞在下啊……你还撑得住吗?这么吓人,不会死在下背上吧?”
于是齐斯不动了,安安静静扮演一具合格的死尸。
说梦:“……6。”
紫黑色的天空妖异如鬼,湿滑的泥泞搭筑成阻挠行动的监牢,整片土地都是活着的,固执而残忍地想要困死误入的生灵。
从墓园到禁闭室的距离不算长,却也不算短。三百米的路程覆盖着大片枫林,枯瘦的枫树枝干像鬼怪的手爪般肆意挥舞,在行人的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满地鲜红的枫叶如火焰般猎猎跳跃,如血海般此起彼伏,好像在一瞬间拥有了生命,伸出一双双赤色的手去抓说梦的脚腕。
说梦从背包里抓起一把符纸,往空中一洒。
暗黄色的纸张随风自燃,橘红的火星只扑闪了几下便灭,余烬下的飞灰簌簌地落在地上,铺展出一条可以踏足的道路。
说梦踩了上去。
齐斯将双眼睁开一线,问:“商城里竟然有卖符纸吗?我之前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
“不是商城里的。”说梦不疑有他,一边脚步不停地前行,一边解释,“最近各大公会不是一直在研究自制道具的技术嘛,我们副会长试着做了几张符纸,效果不错,估计过几天就要在论坛里小范围推广了。”
“是么?”齐斯遥遥望向前方。
枫林渐渐向两侧变得稀疏,一座四四方方的水泥建筑在荒莽的土地上孤零零地矗立,在血色的月光下蒙上一层妩媚的淡粉。
墙缝间的蘑菇沐浴在月光下,被照到的部分呈现淤青般的淡紫,和阴影处的深绿相得益彰。
齐斯看了一会儿,目光再度荡漾开去,意识如同落水的死尸般不住下沉,眼睛也缓缓闭了起来。
说梦感受到背上的人又没了动静,不知是死是活,本就悲苦的心境更加悲苦。
他背着齐斯,几步冲进水泥房中,在泥泞和枝叶凝成的手臂即将触碰到齐斯后背的前一秒,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两根钉子,一左一右斜插进门框,用一根红线栓住钉帽。
手臂在触到红线的刹那如同被灼痛了般抽搐起来,所有诡异尽数在门口所在的平面前停息,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兀然横亘。
“你需要多久?”说梦颠了颠后背,试图将齐斯晃清醒,“在下这道具最多撑十分钟,十分钟一过,我们就要被关门打狗了……”
“十分钟够了。”齐斯睁开眼,瞳孔中是一片空茫。
被时而从清醒的梦境中拽出,又时而不可控地坠入,他的意识、理性、认知好像全部被甩出了身子,只剩下即将飘飞的灵魂吃力地拖拽滞重的肉体。
他从说梦背上下来,踉跄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稳,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步前行。
他用回忆的腔调说:“刚进副本的时候,我被关在20世纪那条时间线的禁闭室中,已经饿了三天,再不找到吃的就会死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包括蘑菇……”
说梦“诶”了一声,总感觉齐斯的状态不是很对,可他到底和齐斯不熟,只在研究常胥时看完了《无望海》副本的公开录播部分,因此也说不出具体的不对劲的地方。
齐斯一路走,一路踏碎长在过道中央的蘑菇,破损的伞冠迸发出腐烂的腥臭,阴魂不散地在周遭漂浮。
说梦摸出香水瓶,往空中喷了好几下,嘴上接茬:“然后呢?”
“在我将死之际,我看到了属于21世纪的时间线的幻象,看到了你、常胥和导游,在那个幻象中,禁闭室的门是开着的,穿着各色衣裳的游人来来往往,像极了一个美好而虚妄的梦境。”齐斯低低地笑了笑。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逐渐近乎于一种梦呓:“我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她同样在死前看到了火炉、烤鹅、圣诞树等幻影。也许恐怖的邪神确实只能在痛苦中滋长,近乎于施舍地给以将死之人最后的宽慰。
“他被钉在十字架上,邪神在另一个时空拔除钉子,牵引着他走下刑台。于是他继续刻画那些文字和符号,周而复始地重复被钉死的过程。他即将饿死的时候,邪神让他看到来自未来的美好,他有了挣扎求生的希望,却始终触碰不到……”
说梦听着齐斯平静得毫无起伏的语调,只觉得在此情此景下如听鬼语,毛骨悚然。
说话者的态度太冷漠,太疏离了,好像从旁观者的角度俯瞰世间的人、事、物,不带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
“挺有趣的,不是么?”齐斯忽然笑出了声,“既然痛苦和死亡是连接两个时空的纽带,那又为何必须向神祈祷呢?”
金色的藤蔓虚影在黢黑的虚空中飘拂,一树灵魂叶片随着光线的流转波光粼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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