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这是欲望。”
“谁的欲望?”
“他们的。”那人忽然转过身,垂下手指,遥遥一指高台下涌动的人群。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有人衣着光鲜,有人衣衫褴褛,却如出一辙地行色匆匆,面目可憎。
齐斯问:“所以你将它们抹到我身上做什么?看上去挺脏的。”
顶着齐斯的脸的怪物转回头,猩红色的眼睛没有映出齐斯的倒影:“当你身披欲望时,世界就能看见你了。
“你会是饥饿者眼中的食物,久病者眼中的良药,恐惧者眼中的屏障,将死者眼中的救赎。
“你从此拥有形体,不再是无法触摸的虚无。”
怪物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是中世纪宗教画中散布福音的天使,漠然而事不关己。
齐斯问:“我为什么要被看见和触摸?为什么要有形体?”
怪物说:“因为没有欲望的人是不该存在的。”
流光溢彩的泥浆从他宽大的袍袖中涌出,他一丝不苟地用手指挑起,往齐斯的脸上涂抹。
齐斯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被泥浆覆盖的部位的轮廓,好像真的是因为被欲望覆盖,而和世界建立了联系,有了可以看到和触碰的实在。
“也许我不是人。”齐斯说。
怪物没有回应,继续认真地将泥浆涂抹到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用陈述的语气说:“你是一个失败的尝试,在发现你没有生长出欲望后,我曾经想过要杀死你。”
“那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齐斯勾起唇角,“因为沉没成本吗?”
“你只是无数次尝试中微不足道的一者,我想看到这次尝试真正的结局。”
“收集失败数据是吧?”齐斯叹了一口气,道,“我可以问问判断一个人有没有欲望的方法是什么吗?我看我能不能努努力,争取尽快长个欲望出来。”
“是痛苦。”怪物抬起眼眸,猩红的微芒在眼中乍亮,“你会感到痛苦吗?”
泥浆已经涂满了齐斯身体的大部分位置,包括头发、脖颈和脸颊。
冰凉的窒息感一阵接一阵地上涌,齐斯隐隐有些难受,情绪却好像被一道阀门锁住了,无法再向上升格,转化成更浓稠的感触。
怪物捞起最后一抔泥浆,覆到齐斯的眼睛上,世界在一瞬间陷入无法视物的黑暗,却在下一秒亮起朦胧的曦光。
齐斯漂浮在由自己的身躯铸就的石像的头顶,看到下方的人群忽然有了方向,从四面八方聚集在高台之下。
他们扭曲地匍匐着,向石像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真正意义上触碰。
他们说:“神啊,满足我们的欲望。”
……
“神啊,满足我们的欲望……”
齐斯从梦境中醒来,意识渐渐回笼,听到嗡嗡的声音在近旁说着话。
发音很是古怪,像是某种语言天赋低下的种族费劲地学说难度极高的语言。
触觉紧随意识回归,齐斯感觉自己的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粘腻湿滑的触感让他想起乡下水田里的水蛭,进而激起生理性的恶心和厌恶。
他躺在湿漉漉的稻草床上,紧闭双目,维持着呼吸的平稳,一动不动,好像仍然处于睡梦之中。
缠绕在手腕上的咒诅灵摆无声无息地飞起,迅速而安静地向脚后跟飞去,重重扎了下去。
“吱!”
一声刺耳的惨叫在耳边炸响,缠住脚踝的湿滑抽离而去,留下冰凉的粘液。
齐斯睁开眼,看到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着。
两秒后,银白色的提示文字刷新出来。
【名称:地下居民】
【类型:NPC】
【描述:生活在地下、只在黑暗中出没的怪物,据说身负可传染的病菌和诅咒,被动物歧视,被人类恐惧。】
【备注:虽然大部分动物被拔擢成神,但依然有一些倒霉的动物被落下了,毕竟一个群体中不能没有尾狼。他们能做的,只有持续不断地祈求神明的怜悯,妄图脱离苦海。】
这还是齐斯第一次看到有关NPC的描述。
在意识到不速之客通常在黑暗中行动后,他当即站起身,从背包中取出手电筒,按下开关。
他高举着手电筒,将光从头顶打下,照亮整间房间。
冷白的光圈下,红色的毒蛇在地面上密密麻麻地蠕动,都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乍看就好像地上长的一样。
坚硬无缝的大理石地面在它们面前如同泥浆,松松软软地被挤出洞口,任由它们破土而出。
它们张着血盆大口,发疯似的舞动,却并不是怪物的全部。
人的身躯在它们的尾端突兀地长出,脖颈上顶着尖嘴红腮的老鼠头颅,鼻子周围的胡须是细小的白蛇,圆耳朵后的毛发则是灰色的蛇。
老鼠和蛇拼接而成的怪物将齐斯和念茯围在中间,红蛇组成的触须试探着前身,似乎想触碰包围圈中的人类。
刚才被咒诅灵摆扎伤的便是一条红蛇,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齐斯脚边,抽搐了一会儿便不动了。
念茯早就醒了,和齐斯背对背站着,看着满屋奇形怪状的蛇鼠结合物,喃喃自语:“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猜是斗兽棋中的‘鼠’。”齐斯控制着咒诅灵摆在身遭环绕,不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嗯,也许可以叫作‘蛇鼠一窝’?”
“不管它们叫什么,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它们赶走。”念茯的左手现出一根通体漆黑的铁鞭。
一瓶酒精被她拿在右手,递到嘴边。
她咬开盖子,将里头的酒精往鞭子上一洒。
无色的液体渗入鞭子中的细缝,一滴都没有漏出,就好像被鞭子喝尽了一般。
念茯高高扬起左手,在空中甩出一个震耳的鞭花。
刹那间,火星顺着鞭梢爬满整根鞭子,在身前划出一串猎猎的火光。
离得最近的蛇群被烤焦,散落在地。鼠头人吃痛似的发出“吱吱”的嚎叫,满头蛇发疯狂地舞动起来。
齐斯按住命运怀表,随时准备发动效果。
想象中的应激反扑并没有到来,蛇群好像意识到了玩家的反感,自觉地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所有鼠头人一齐向包围圈中的两人匍匐,重重地磕头。
“神啊,满足我们的欲望吧……”
第四十八章 斗兽场(九)“人啊,有时像极了神”
“你们觉得我们是神?我想问问,你们为什么会这么认为?”楚汛扶了扶眼镜,问鼠人。
满屋的蛇鼠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见过的,梦到的,神就是你们的模样。在梦里,神告诉我们,新选出的神会满足我们的欲望。”
范占维用没有起伏的音调道:“疑问一,你们对神的定义是什么,请从抽象层面和具象层面描述。疑问二,选拔神的流程和模式是什么,请告诉我信息来源。”
“神自是神,是能够满足我们所有欲望的伟大存在,只有祂才能拯救我们。”鼠人们的声音层层叠叠,形成激荡的回声,“神在我们的梦中告诉我们,斗兽游戏的胜利者会在死亡的飨宴中成就新神。”
董希文虚着眼小声吐槽:“你们都说是做梦梦见的了,那看来我还不得不信了喽……”
叫做秦沐的姑娘抱着猫脸面具,冲鼠人招手:“你们可以靠近一点,我们又不会吃了你们……对了,你们都梦见神了,为什么不直接找你们梦见的那位神明拯救你们啊?”
鼠人们不约而同地抬起手爪捂住脸,痛苦地说:“旧神没有欲望,也不再需要我们的欲望了。祂抛弃了我们,只告诉我们‘用欲望为新神铸造神像,所愿所求皆可成真’。”
满屋的红色毒蛇疯狂地扭动起来,像是湖底被水流来回漂洗的水草,漫无规律地挥舞,状似想起了悲伤的过去,而要寻找宣泄之口。
刘雨涵问:“你们的欲望是什么?我们要怎么才能拯救你们?”
“血!我们需要神的血!只要沐浴神的血,诅咒就能解除了……”
老鼠头张开嘴筒,露出挂着血肉的森森利齿,从某几个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它们喉管中成片的病变,红一块白一块,像是墙皮脱落的砖墙。
石灰的刺鼻气味在房间中弥漫,蛇群蠕动着组成密集的海浪,向齐斯和念茯飞袭而去,每一条蛇都大张着嘴,尖利的毒牙折射寒光,似乎想豁出一切在玩家身上划一个口子,攫取血液。
“给我们一点血吧,一点就好……我们好痛啊,救救我们吧……”
“你们去死吧,死了也好,所有人都不会痛苦了……”
纷纷杂杂的呼喊声散发着不加掩饰的恶意,排山倒海的蛇群好像要将玩家吞吃。
念茯不停地挥鞭,甩出一道接一道的火花,才勉强将蛇群阻挡在外。
她一回头,就见齐斯半死不活地站着,血色的灵摆在身遭无精打采地盘旋,一副消极怠工的样子。
念茯咬牙道:“齐斯,虽然我是武力型玩家,但这种时候也不一定顾得上你……”
“我没有别的武器类道具了。”齐斯诚实地说,“而且我觉得斯芬克斯说得对,我没有欲望,生与死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念茯甩鞭子的动作一顿,差点没让蛇群突破防线涌过来:“我花了一千四百积分和你组队,几乎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一遍,你现在好意思这种态度?”
齐斯垂眼看着靠近地面的某一处,老神在在地摸了摸下巴:“投资就要做好血本无归的准备。我都快要死了,你是赚是赔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说这话时完全是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发自内心地这么觉得,且早已形成了一套自洽的逻辑。
念茯愣住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齐斯,只是以常理揣度后者和大部分人一样,抗拒死亡,想要活下去。
不仅是她,包括“那人”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才授意她雪中送炭,换取齐斯全心全意的帮助。
可万一齐斯不是正常人,是个发病了会一刀宰了自己的疯子呢?
她只从常胥不遗余力对付齐斯的表现中,推断出了齐斯的强大,但从来没有人规定,强者不可能是精神病啊……
念茯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希望冷却下来,剩下的更多是担忧和懊悔。
——如果齐斯真的死了,孤立无援的她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让“那人”像六年前那样,再拉她一把吗?
“果然如此。”齐斯忽的一哂,从道具栏中取出【海神权杖】握在右手。
【名称:海神权杖】
【类型:道具】
【效果:使你拥有扮演神的能力。(吸收的罪恶越多,效果越强)】
【备注:作为诸神赌局中最先掉下棋盘的棋子,海神的存在湮灭于过去,散落的权柄被胜利者瓜分。】
经过《青蛙医院》副本的洗礼,【海神权杖】已从最开始“看上去更像一位神”的神棍画风进化出了可以让玩家主动扮演神明的效果,且在实质上具备不少神明的权柄——尽管大部分只能在游戏空间中使用。
吸收充足罪恶的洁白权杖爬满黑色的纹路,金色的藤蔓虚影将齐斯环护在其中,若隐若现地流动飘摇的浮光。
黑色十字架高悬头顶,在光影明灭间轻微颤动,红衣青年的形影被色彩环簇,轮廓被模糊,看上去神圣又崇高。
鼠人们本就近乎于一厢情愿地相信玩家是神,作为玩家的齐斯又在此刻拿出属于神的权杖。
乳白色的光辉像是雕塑的壳般将他笼罩,他没有翅膀,面目不够柔和,目光不够悲悯,但在鼠人眼中,他便是真正的神明。
毕竟如果连他都不是神,又有谁会是呢?
鼠人们感到敬畏,想要退缩,但很快那种畏怯便被更强烈的不讲道理的渴望取代。
他们想要刺破神的皮肉,吸取内里的血液,填补欲望的沟壑。
他们……想要吃了神。
“你们想要我们的血是吗?”齐斯微微下压手腕,权杖前倾,半垂着的眼漠然俯瞰瑟缩着逼近的蛇群,好像真是陡然降临世间满足世人欲望的神明。
鼠人们齐声说“是”,在意识到齐斯可能真的愿意满足他们之后,咄咄逼人的态度一再收敛,他们又恢复成了最开始那卑微的祈求恩赐的模样。
红衣的主祭与审判者在另一个时空对峙,猩红主祭牌上只余空荡荡的祭坛,此刻祭坛下拥挤的人群中赫然多了一张鼠人的脸,看向祭坛的目光充满渴望。
来自怪物的信仰在思维殿堂深处催生猩红的叶片,齐斯弯了眉眼,微笑着说:“好。”
念茯心头警铃大作。
虽然蛇群不再进攻,但她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想到了更糟糕的展开——
齐斯该不会真的不想活了,打算舍身饲鼠,死在这儿吧?
正犹疑着,她就感觉手臂一痛。
齐斯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刀片,毫无预兆地在她的右手臂上划了一下,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艹!”念茯条件反射地骂了句脏话,第一反应是齐斯这个反社会分子临死前要拉个垫背的。
她反手将铁鞭勒到齐斯的脖子上,向后一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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