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中了三根签便不同了,神无七郎或将真正成为神明,带给神无家荫庇和赐福。
黑川家主对侍者道:“请先带神主大人歇息去吧,晚些时候将祭服送去,侍候他穿上。”
侍者应下,低着头在前方引路。
齐斯从善如流地跟上他,走出本殿。
身后,老神官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说:“七郎没有欲望,是最适合成为神的材料,只是还有一关要过。
“要让他产生欲望,拥有心中所思所想,知晓自己真正要成为什么。
“唯有这样,才不会被兔神迷惑,化作受兔神操纵的傀儡。”
大人们需要孩童像兔神,也就是像神明一样没有欲望,只有这样才能容纳兔神的力量。
但大人们又需要孩童不那么像兔神,不要变成兔神的复刻或者傀儡,而要成为真正属于兔神町的新神。
令欲壑难填者淡泊,令无欲无求者贪婪,人类向来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物种,执着于将弱者搓扁揉圆,打造成他们所希望的模样。
齐斯装作无知无觉,轻声说道:“我并不觉得掷签有多么困难,为什么之前的那些神主从未投中三根呢?”
侍者侧头看他,问:“神主大人,在掷签时您有看到或听到什么吗?”
齐斯并不打算将男声和女声的存在告诉NPC。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是因为您没有欲望啊。”
侍者苦笑:“据说投第一根签时,会看到自己失去的最重要的事物;投第二根签时,会看到自己最想要拥有的事物;投第三根签时,则会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事物。
“若有欲望,视野便会被所欲所求所惧遮蔽,看不清签筒,也看不清自己。您没有欲望,便没有恐惧,眼前一片清明,自然能够轻易将木签投入签筒。”
齐斯“哦”了一声,不再接话。
他由侍者引回神居,坐到几案前,从木箱中拿出木块放到桌上,右手握起神錾,安静地开始雕刻神像。
侍者告退,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不曾掀起眼皮看旁人一眼,漠然如神。
你一刀我一刀,雕刻出一位只属于我们的神明;
你一言我一语,将我们的欲望交托给新生的神……
没有欲望的人刻不出新的神像,只会模仿神居的神龛中的兔神像,重复旧有的轨范,雕出没有灵魂的复刻。
但有一位“恶鬼”在昨夜不期而至,告诉了齐斯这死局的解法——
按照陆鸣充当《逃离兔神町》游戏入口的兔神木雕来刻就好,那必不和兔神町的兔神像相同。
万事万物是无法自己容纳完整的自己的,就像能够容纳一个世界的玻璃罐,在其所容纳的那个世界中,绝不可能装得下一模一样的造物。
这是作弊的玩法,是利用了游戏的bug,也似乎是唯一的解法。
刻刀一下下落在木块上,削下片片或大或小的木屑,如雪花般洒落下来,沾在齐斯的手背上,激起些微的痒意。
窗外不远处的樱花树下,侍者叹息着自言自语:
“可怜的孩子啊,原本没有欲望,就永不会痛苦,为何那些大人们偏偏要让他受欲望的折磨?”
“令没有欲望的孩子产生欲望,却不满足他,莫非就是为了让他恐惧,让他痛苦,让他悲伤?”
声音被淹没在雀跃的风铃声和噼啪的木牌声中,破碎飘摇如梦。
齐斯的手微微一顿,在神像的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刻痕。
木块在他手中已有囫囵的轮廓,看上去是一个人形,却绝不知最后的成品将是什么。
齐斯任凭心意去雕刻,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是有欲望的,因为没有欲望的人是无法在世界上久留的。
只是他的欲望太遥远,太浅淡,且失去太久,已然在时光的冲刷下褪色成近乎透明的白,他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才会误以为那不存在。
他的欲望应该和他听到的那两道声音有关,可惜他无论怎么回想,都参不透那声音究竟在说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在何处听过。
神錾再度被拿起,齐斯继续雕刻手中的木块。
他按照惯性和本能落刀,平静地一下又一下,刻划神像的脸和身躯。
木块被越削越小,最后只剩下一片薄片,原有的人形不见了,什么成形的物体都没有了。
齐斯便满怀恶意地开始雕刻祈福牌,在上面刻下“竹笼眼”那词句诡异的歌谣,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粲然的笑容。
他不擅长自救,也不擅长探究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在让人倒霉这点上,他向来怀有极大的热情,并且颇为擅长。
也许他的欲望就是让全世界的人都不好受,谁知道呢?
第九十九章 小心兔子(二十六)永不必做鬼
不多时,侍者将祭服送了过来。
那是一套鲜红如血的狩衣,边沿缝着金黄的流苏,前襟绣着鎏金的云纹,在日光下折射金灿灿的反光,盛大、繁华而瑰丽。
齐斯在侍者的帮助下将那身华丽的衣饰换上,好像一具被封锁在衣物中的枯尸,连灵魂都能感受到身上的沉重。
“您穿上这身祭服,真像一位真正的神明。”侍者真心实意地赞叹,将红色的丝带系在齐斯半长的头发上。
这里没有镜子,齐斯看不到自己的形象,也不是很在意,只安安静静地任由侍者摆弄。
侍者走后,他拖着一身繁复的服饰,跪坐到蒲团上,轻声念诵了一遍兔神的祝词。
这次他没有播放玲子的录音,而是用讲述的语气笑着说:“神无七郎,我想你一定憎恨那位多管闲事的巫觋,对吗?
“是祂激起最早的三家家主的欲望,让他们囚困当时的兔神,将整个兔神町拖入命运的泥淖,也使得一代代人蒙受诅咒的阴影。
“如果没有祂,兔神町的孩子们便只是父母的孩子,你可以拥有欲望,可以自由地决定自己的人生,而不必被禁锢在此,周旋于七日的循环。
“巧合的是,我亦与那位巫觋敌对,需要杀死祂,抢夺完整的契约权柄。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会帮我的,是吗?”
神龛中的兔神像睁开血红的双目,注视齐斯片刻,又缓缓阖上眼皮。
祂动摇了,正在思考和齐斯合作的可行性,但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
齐斯不再多言,坐回几案边,将刻了竹笼眼歌谣的祈福牌放到一旁,又拿起一块木块,握着神錾雕刻起来。
其实以目前的情形,他远不必要照顾兔神的心情。
他没有欲望,又能雕刻出与兔神像不同的新的神像,还附在曾经成功过一次的神无七郎身上,乍看攫取兔神的神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恶鬼”留言让他与兔神交易,不可能全无目的,虽然他不打算完全相信那个未知存在的善意,但不妨碍他试着听从建议。
更何况,此时的兔神,是成功攫取兔神神力的神无七郎,有过齐斯不曾有过的体验,意味着拥有更多的信息量。
祂不可能全无底牌,针对一遍遍轮回的兔神祭,这么多年过去,祂未必想不出反制的方法。
这就由不得齐斯不小心谨慎一些了。
比起神官举行的不知原理为何的仪式,他更愿意相信契约的限制。
神居寂静,一人一神默然无言,只有刻刀锉削木块的“沙沙”声连绵不绝,和风声、风铃声、木牌声混杂在一起,响成一首和谐的旋律。
晚些时候,神无六郎过来了。
此时门还没有闭锁,他拉开木门,站在门外,张望几案边的齐斯。
“七郎,黑川家主真是欺人太甚,不知会我神无家一声,便引你入主神居。”穿黑色和服的少年愤愤不平,“昨夜父亲大人听闻消息,都气得吐血了!”
齐斯起身走到门边,与神无六郎隔着门槛对视,淡淡道:“是我主动提出要成为神主的。玲子已经死去,总要有人承担这一切的,这是我生在兔神町的责任。”
“那你也不能……不能……”神无六郎气结,磕磕巴巴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毕竟齐斯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他无论怎么说都是错的。
他只能板着脸,拿出兄长的架子训诫道:“七郎,还好你三根木签都投中了,只要不出意外便可成为新神。不然你还不知会为我神无家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灾难啊……”齐斯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从几案上取来刻了竹笼眼歌谣的祈福牌,递给神无六郎,“我听说我亲手雕刻的祈福牌可以祈福避祸,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还刻这些干什么?”神无六郎不耐烦地甩掉祈福牌,木牌落地发出“啪”的一声。
似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态度的不善,他微微收敛了点眉眼间的烦躁,叹了口气:“七郎,你接下来要做的,是尽全力雕刻兔神像,找出你心中的神的模样。
“只要你能成为新神,我们家就不会有事了。”
“这样么?”齐斯低低地笑了,“兄长,七郎会尽力的。”
神无六郎又宽慰了几句,话里话外都是紧张,生怕齐斯哪里出了错,使得成神的机会从指间流逝,家族的命运急转直下。
齐斯刚雕刻了不少恶意满满的“祈福牌”,心情还算不错,因此格外耐心地敷衍着这位操心的兄长。
守在不远处的侍者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劝说道:“神无君,时间不多了。神主大人需要静心,才好雕刻出新的神像。”
神无六郎这才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离去。
齐斯回到几案旁,继续雕刻神像。
标本制作师的手灵活轻巧,能处理更加多变而不好落刀的人体材料,雕刻木块自然不在话下。
他往往能很快雕出个差不多的人形轮廓,再慢慢镂出头脸和装束,让手中的木块看上去像是个人形,而不是别的什么物种。
但在细化五官和神情时,神錾刻刀却像是失去了控制似的,开始乱刻乱划,不是将雕像的脸划花,就是刻出一堆不知所云的符号。
每当这时,齐斯就满心愉悦地将刻坏了的雕像削平,做成祈福牌的式样,在上面刻字,内容是各种恐怖童谣。
外面的人急得团团转,万千目光所系的他反而气定神闲,谁看了都无比确信,他确实没有欲望,连心都没长。
午后的阳光落到神居的背面,屋里暗了下来,仿佛从人类的世界向神鬼的领域潜行。
侍者进屋往香炉里添了一次香,三炷新点燃的香长长地高竖,青烟飞入神龛,模糊神像的脸面。
齐斯刚将新刻坏的木块削平,往上面刻自己的三行神名。
侍者看在眼里,无奈地说:“神主大人,等到明天,他们便会不停让您得到,再不停让你失去,直到您知道您真正想要什么。
“而在您心底生出欲望,躯壳又尚未被欲望浸染时,他们会将您雕刻成一位定格在生与死之间的神。”
齐斯掀起眼皮,冲他轻笑了一下:“多谢告知,我明白了。”
侍者告退,站到二十米外的樱花树下。
齐斯再度坐到蒲团上,问兔神:“数百年前,你成为神主后,也是像我现在这样不停地雕刻吗?你的欲望是什么,又雕刻出了什么来呢?”
兔神没有回答,齐斯点到为止,往榻上一躺,在鸟鸣声中闭目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黑川明的声音:“小七,小七……你没事吧?”
齐斯从榻上坐起,推开虚掩着的门,示意他站在门槛外说话。
侍者不知何时从视野所及的范围内消失了,想必是看齐斯睡下,便短暂地允许自己离开,去洒扫神社或是做别的事情了。
黑川明小跑到齐斯面前,满脸担忧,看上去随时会哭出来:“小七,你被选中了,成了神主大人,是不是就要死了?我去问他们,他们都说你不会有事的,可是我不相信……”
“我确实不会有事。”
齐斯将有关雕刻神明、攫取神力的信息简单复述了一遍,道:“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取代原有的兔神,成为兔神町新的神明。以后便再也不用举办兔神祭,也再不会死人了。”
“真的吗?”黑川明张大了嘴巴,眼睛亮得惊人,“那小七,以后我是不是可以向你许愿了?”
齐斯笑着颔首,从桌上取来刻着神名的祈福牌,递了过去:“在此之前,我可能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将上面刻着的内容传出去,让兔神町的居民们像传述兔神的传说那样传颂它。”
在黑川明开口前,他严肃地补充:“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告诉大人们这是我让你做的,这两点很重要,关系到我能不能活下去。”
黑川明接过祈福牌,咽了口唾沫:“这……这么紧要吗?可是我不告诉大人们,要如何让其他人都传颂上面的字句?”
“编成儿歌,做成游戏,或者传播各种似是而非的传言……办法有很多。”
齐斯垂下眼,轻叹一声:“黑川明,以上这些我只告诉了你,最终能不能成功,就看你如何作为了。”
“啊?好的,我……我尽力!”黑川明重重点了下头,拿着祈福牌紧张兮兮地离开了。
齐斯抬眼看向神龛后的兔神像,友善地微笑:“你因受到信仰的束缚而不得自由,我便为你消解部分信仰,这样的诚意总够了吧?”
兔神睁开眼,血红的目光凝望着他,依旧没有言语。
傍晚,侍者端着托盘,送来一碗白米饭和几碟用青菜、鱼和鸡肉烹调而成的食物。
在游戏背景的这个年代,以上这些都是珍贵的食材,齐斯没来由地想起“断头饭”一词。
他接过木托盘,放到几案上,拿着筷子专心致志地夹起食材,按照一筷子米饭,一筷子菜的规律,往嘴里送着食物。
除了《玫瑰庄园》《食肉》和《双喜镇》那三次,其余副本不是不用吃东西,就是吃的东西太过抽象。
而在现实里,齐斯除了击败懒惰又有闲心时,会下楼吃那么几餐正常的饭,其他时候都以各种口味的泡面果腹。
眼前这一套饭食不可谓不正式,白米入口清香,青菜多汁而有回甘,鱼和鸡肉新鲜肥美,齐斯吃得颇为满意。
他慢条斯理地将所有食材吞咽入腹,放下干净的碗筷,看向侍者。
侍者说:“明日便是八月三日,按规矩您要断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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