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仙倾 第334章

  “也好。”

  “我的太师父名叫崔荣。”

  淅沥沥的小雨之中,老人以沙哑虚弱的嗓音缓缓说着。

  他太师父名叫崔荣,是一个四处乞讨的孤儿,与很多与他身世相同的孩子相依为命,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

  好不容易活到了稍大一些,这些孩子为了填饱肚子,就跟着几个稍大的孩子混进了赌场。

  据说那几个大孩子很聪明,对赌博很有的天分,小小年纪,赌术便已经出神入化,

  于是有人负责偷,有人负责赌,日子倒还能过得下去。

  但后来忽然有一日,他们没能因为没有及时收手而赢了太多,被赌场的庄家盯上,险些被要了性命。

  就在那个紧要关头,那些孩子被一位满身仙光的老头所救。

  与那出戏中云游救世的故事不同,这老头儿并非是过路的,实际上他也是那家赌场的常客。

  崔荣经常在牌桌前撞见他,只知道他一脸寒酸相,赌术也很烂,有时候还会赖账,却不承想他是个仙人。

  季忧听到这里眉心微皱:“据我所知,修仙者是可以用神念看透骰盅的。”

  戏班的太师父微微停顿:“这件事的话老朽就不清楚了,但故事就是这么讲的,我也只是尽量详传。”

  “老人家请继续。”

  “好。”

  老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开口。

  得救了的孩子们并没有对那位老仙人心存感激,反而趁乱逃走了。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小小年纪就忘恩负义,而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几乎都是因为税奉而被活活打死的。

  所以哪怕被仙人救了一条性命,他们对修仙者仍是抱有警惕与仇恨。

  但谁知那仙人却不是个正经仙人,一直缠着崔荣在内的几个孩子想要拜师学赌。

  听到这里,季忧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追着一群贫苦孩子拜师的画面。

  若这故事是真的,那这守夜人还真是放荡不羁。

  “后来呢?”

  “后来他们便开始相互利用了。”

  “?”

  “我太师父他们当时年纪不大,虽然赌术精湛,却也担心再去赌场还会被打,于是便生出与那仙人相互利用之心。”

  季忧点了点头,心说孤身活在乱世的孩子也许大字不识,但审时度势的本事却是极高的。

  随后的故事就顺理成章了,据这位太师父所说,那位仙人与这些孩子凑到了一起,每日在赌场碰面。

  老仙人一边保护他们一边做保镖,那些孩子则一边实地教学一边受其庇护。

  一来二去之间,众人也算是熟悉了。

  这些孩子也渐渐发现这每日与他们一起出入赌坊的仙人似乎与别的仙人不同,没有那么高高在上,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然后这些孩子便从其口中得知,老头的名字叫做崔浪。

  听到这里,季忧眼眸轻抬:“和您的太师父刚好一个姓氏?”

  太师父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太师傅叫狗拉巴,不叫崔荣。”

  听到这里,季忧明白了。

  这写戏的人是个孤儿,本就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名字,只有一个好养活的贱名。

  之所以后来叫了崔荣,可能就是因为人长大了一些,碰上成家立业,才想要取个可以说的出去的名字。

  这个顺序是颠倒的,不是恰好同姓,是因为先有了崔浪才有了崔荣。

  季忧回过神:“按您的说法,这人一直都停留在附近,未曾挪动过地方,那戏中关于辞山、云游的故事从何而来?”

  “自然是他讲的,我太师父晚年回忆此事时说,那人极爱吹牛。”

  名叫崔浪的仙人极爱吹牛,每天与那些孩子一起吃饭时就喜欢叨叨一些有的没的。

  他说他修为很高,深受同门嫉妒,每个人都想争他该得的,没争过就气急败坏。

  他还吹嘘自己斩了妖魔,守着夜色,才让他们这些人能有命活。

  那些孩子自是不信,但心里却清楚他一定是好人。

  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日子过的踏实而安逸,期间还收留了不少其他无父无母的孤儿,一起过活。

  季忧听后张了张嘴:“同门嫉妒?”

  太师父点了点头:“不错。”

  “戏里不是这么演的。”

  “唱给仙人的戏,自然是要往好的方面去写的,我等凡人怎敢去唱一些仙人争抢之事。”

  “那崔浪有没有说过,什么是夜色?”

  太师父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太师父他们都不大,再加上见识浅薄,还以为他说的就是夜晚,没有人想过别的,是直到成年以后才考虑到,他当初所说也许是有所指代。”

  季忧听后琢磨了半晌,最后轻声开口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太师傅与那些和他相依为命的孩子就慢慢长大了……”

  “?”

  在这位老人的口中,后来的故事确实就变得平淡了。

  他的太师父和其他那些孩子渐渐开始长大,一开始是负责赌的那些孩子,娶亲成家搬到了外面去住。

  而狗拉巴也被人介绍了一门亲事,为此给自己取名崔荣,便也从共同生活的院子里离开了。

  可既然成家了,那么总归是要养家糊口的。

  他没什么好的手艺,但幸好娶的这位姑娘原本是个破落县官家的小姐,认得些字,于是便开始写话本。

  而他的那些话本所写的基本都是崔浪所讲过的故事,被两人以第一视角编写,逐渐成册。

  后来,他们便生出了建戏班的想法。

  一开始戏班规模很小,只是在民间摸爬滚打,经营了许久才慢慢接手了为仙人送葬的业务。

  或许正是因为仙人喜欢的缘故,他这一脉传了百年一直未断,还收了好些门徒,一直慢慢流传到了今日。

  而在这百年之间,一些三弦书、皮影戏等等,也都借鉴了他们的故事。

  季忧听后有些茫然:“崔浪呢?怎么忽然就没他的事情了?”

  太师父沉默许久:“崔浪死了。”

  “死了?”

  “大概是什么日子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太师傅说是个雷声阵阵的夏日,崔浪忽然说要离开一段时间,然后就消失了,过了大概半年吧,我太师傅他们就在院子里见到了好些血迹,血中泡着他的钱袋子。”

  “太师父说,他们这群人里有一个叫猪獾的孩子,见老仙人的钱袋子缝的漂亮,用料也好,想问他要,老仙人说等要死的时候就留给他,后来想想,应该是他将死之时回来过一趟。”

  听到这里,季忧感觉脑子嗡嗡的。

  守夜人既然有能力镇守青云,自然是修为高深的。

  若他真的死了,那这一去不复返的半年里一定发生过很多大事。

  “他可有弟子?”

  太师父听后摇了摇头:“他这一脉已经绝了……”

  季忧张了张嘴:“这件事您又是如何知道?”

  “太师父说,老仙人曾对他们说过,他这一脉收徒极难,需要慢慢寻找,还说若是寻不到太合适的就从他们当中挑一个,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忽然归天了。”

  “他死在了夜色当中?”

  太师父沉默许久后开口:“我太师父觉得他是死在了仙宗手下……”

  季忧微微一怔,流露出一丝不解。

  “当年我太师父广收门徒,但只有我们这一脉流传了下来,那是因为我的几位师伯在某一次出门接活之后唱了一出仙陨,未唱完便被仙宗来人给杀掉了,太师父便意识到,有人不许他死掉的事被传开。”

  “所以你太师父就删去了戏中人的身份,还把最后一出戏死守着不再唱演。”

  “是啊,那次事情之后,我太师傅便将戏改得面目全非,有些关于身份的事情再也不提,只有临死才冒险传下,便成了规矩,我想太师父也不知道传下去有何意义,但还是希望有人能记得他。”

  季忧回过神:“如此风险极大的事,老人家连徒弟都不传,却被我一问就说了。”

  风烛残年的老人颤巍巍开口:“老朽觉得公子面善……”

  “今日之事就此忘掉,我从未来过,你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崔浪。”

  “谨遵仙人法旨……”

  戏班有班训,耳不进门,眼上遮帘,守住口舌,心中无澜。

  所以即便他们一开始就认出季忧了,也一直都未曾开口言明。

  但心照不宣归心照不宣,可无论是这位老人,还是门外的师叔师伯,都不曾忘记新元时带人四处救灾的仙人模样。

  季忧此时漫步来到门外,看了一眼隐约雷鸣的阴霾天空。

  他此行一路,越查心中迷惑越多,来到这里之前已经攒了一肚子的疑问,而此刻终于从老人家的口中得到了答案。

  守夜人当真是孤身一人的。

  他去赌坊赌博也许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排解孤寂,就像找那些孩子拜师也不是为了学赌,而是为了找人说话。

  跟在守夜人身边的男童就是编戏的崔荣,或是说那一群孤儿。

  最后一幕需要老一辈死了才会传,是因为有人不希望这件事流传下去。

  可让他没想到的答案是,守夜人一脉早就断绝了。

第三百章 丹宗有难

  季忧本意是想找到守夜人,去问清楚炼体一脉的归路,但让他没想到,他最后找到的却是一则百年前的死讯。

  这确实是解开了不少的疑问。

  例如守夜人明明出身天书院,为何他问了那么多天书院的人,他们却都半点不知。

  因为一百多年的时间,当真能够抹掉许多的痕迹了。

  还有那半卷被自己捡到的仙书,当初他最大的疑问就是这种东西怎么会随便被丢到了荒山野岭。

  现在才清楚人若是死了,东西丢到何处就都不奇怪了。

  但同时,这个答案也产生出了更多新的疑问。

  例如守夜人若真是在镇守四方,那仙宗究竟何故对其出手。

  还有守夜人如此重要的角色,死后为何真的没有激起任何的浪花,而这世间只有一支戏班还记得他。

  最关键也是最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

  守夜人若是断了传承,那他们世代镇守的那片夜色呢。

  季忧整夜未睡,一直都在思索这些问题,但却怎么没能找到答案。

  这终究是一段一百多年之前的旧事了。

  若不是机缘巧合遇到一支为仙人送葬的戏班,也许这段旧事永远都不会被他知晓。

  知与不知的现实影响还不算大,唯一可以确定就是当下以炼体为主的修行之路,怕是要需要自己重新摸索一遍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竹梢滴露湿晨鸦。

  雨后初晴的早间,季忧从床榻之上起身,洗漱过后来到了院子当中。

  守夜人的事既然已经有了结局,那以后就可以不用找了,接下来他要专心炼体,继续向前冲关,于是决定向戏班辞行。

  不过当他来到院中之后,却看到班主、小花旦和武生及老生几人正坐在一起嘀咕着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心神不宁。

  “各位早。”

  班主闻声抬头,看到季忧朝此走来道:“是公子啊,昨夜睡的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