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仙倾 第487章

  正在此时,空旷的天牢走廊中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回声沉闷。

  两人同时抬头,就见贺靖元穿过走廊而来,而他的后面还跟着另一个人,穿着一身月白袍,紧随其后地来到了铁牢的门前。

  他的出现让匡诚的表情一愣,连带着眼眸也变得深邃了不少。

  那眼神中有疑惑,有惊诧,不可思议的同时还带着些许的锋利。

  “不欺,好久不见。”

  “看来若明兄就是贺大人口中的那名天命者了,没想到我们玉阳县还能出一个你这样的大人物。”

  方若明从阴影中抬头:“当年在天道会遇到你和无虑,我对他自称兄长不是因为若瑶,是因为我们师承一脉,他该叫我一声师兄。”

  “守夜人?”

  方若明有些惊讶:“你竟然也知道守夜人?”

  “季兄并未对我直言,但我确实猜到过。”

  “不错,当年陈夫子看我天性纯良,资质极佳,且有系天下之心,于是赐了我守夜人的修行法门,让我能为这世间做些事情。”

  匡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些被当做容器的孩子,还有惨死在尸潮之中的百姓。

  像这样躲在阴影里耍尽阴谋诡计,手上沾满了鲜血者,就是用罪大恶极四字来形容都算是对他的美化了,又如何能和天性纯良挂的上钩,他十分怀疑方若明话中的真实性。

  正当他带着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方若明的时候,对方的声音再次从他耳边响起。

  “其实我和季忧不只是传承一样,就连理念也是相似的,这一点,我想贺大人应该和你说过。”

  匡诚回神一笑:“理念?方兄指的是残杀婴孩,还是放出邪种几乎杀光了半座天下的百姓的理念?”

  方若明听到这带着讽刺意味的话语并未恼怒,反而有些认真地看着他:“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流血和牺牲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难道要像季忧那样么,他当初明明有机会改变税奉制度,却因为担心几个掌柜的性命而自行放弃了的自己的谋划,这难道就不可惜。”

  “没想到若明兄连这个都知道,你对我们的事还真是关心。”

  “我说过,我很欣赏你和季忧,这不是一句客套,虽然我们走了一条暂时不能见光的路,但我其实一直都在看着你们。”

  “那既然若明兄说到了改变税奉的事,我倒是也有些话想说。”匡诚看着他,“其实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季兄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我只知道他用鱼鳞册换回那些掌柜的时候,我是开心的。”

  方若明眉心微挑:“所以妇人之仁,才最难成事。”

  匡诚听后并未反驳,而是看了贺靖元一眼:“贺大人先前在木菁家中对我说,你觉得我们是同路人,可你们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而是要等我自己查出来才说?”

  “我们正是因为担心你会无法接受这些有价值的牺牲,才会选择保密。”

  “不,我觉得不是。”

  方若明听到这句话,眼神微微眯起,对他的回应感到意外:“那你觉得是为何?”

  匡诚忽然向前一步抓住牢门,晃的铁锁乱响:“你们不说是因为季兄当时还没死,你们不敢,你们清楚季兄如果知道了这一切一定会扒了你们的皮,所以,你休要在此和季兄相提并论!”

  方若明听后淡笑:“他是做了很多,天下万民也都在感念他的功绩,可在我看来,无论是削减税奉还是雇工济饥,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无用功,他勇猛善良不假,但从来都不切实际。”

  匡诚稍稍压制了脾气,沉声开口“你们要拿全族气运对付仙宗,对天下万民可有影响?”

  方若明沉默一瞬后坦然开口:“气运失衡必然会造成暂时的生灵涂炭,但那只是暂时的,为了一个完美而没有欺压的新世界,我觉得是值得的。”

  “这天下该怎么样,不应该由你觉得。”

  “但总要有个有能力做决定的人站出来,而我恰好有这个能力。”

  “那你们得手后会毁掉圣器?”

  “力量没有好坏之分,要看用的人是谁,人族内部的问题解决了,还要面对蛮族与妖族对九州的觊觎,圣器自然不能被毁,但我答应你,我会谨慎掌控。”

  匡诚冷笑一声:“说到底你们和那些千年世家都是一样的,都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都觉得自己最理直气壮。”

  方若明的眼角一阵轻颤:“我们当然和那些满心贪婪的千年世家不一样,不欺,我以为你是明白事理的。”

  “我一直都不明白事理,我只知道我一闭眼就能看到虎娃找妹妹的画面。”

  “你能相信季忧,为何不能相信我?”

  “因为我说服不了自己相信那些牺牲是值得的,说服不了自己相信你们在残害婴孩时的想法是正义的,相信不了你们明明知道尸潮要来却袖手旁观看那么多人死去是为了盛世太平,相信不了你们是为了万民而并非权利。”

  匡诚死死攥着栏杆:“君子论迹不论心,是因为我只能看到迹,怎么能看到你的心?”

  “人当然只有掌握权力才能改变这个世界,这并不矛盾,天降大任于斯人,必承恶业,不欺,你不要着相才是。”

  “必承恶业?”匡诚看着他,“那当你们口中的新世界建立之后,你们这些人可会为做过的恶业偿命?”

  方若明看着他:“不欺,你太较真了。”

  “若明兄,别把自己也骗了。”

  “……”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牢房里瞬间安静,只剩下了因为情绪波动而变粗的呼吸声。

  方若明沉默许久,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

  “看好他们。”贺靖元对旁边的铁甲卫说完,转身跟了上去。

  见此一幕,匡诚顺着栅栏滑坐在了地上。

  因为他发现自己又走错了一步。

  在从王侍郎外室那里得知了是大夏皇室在背后推动了一切后,他并没有多想,他还以为随着那些千年世家的落幕,他们阴谋也彻底落空了。

  可他没有意识到,原来千年世家行祸之中其中的步骤,他们最后所图谋是先贤圣地里的气运,而这份图谋,则是会让这世间生灵涂炭。

  早知如此的话,他就不应该着急回来,而是应该先将事情写下来,寄去天书院和灵剑山,让他们有所防备。

  现在好了,所有人都觉得当先贤圣地被打开的时候,最需要防备的会是妖族,却唯独不会想到背后来人。

  如此看来,大夏着急忙慌地召集各大仙宗来盛京商议抵御妖族之事,也是为了让自己人能顺利抵达圣地核心的伏笔。

第四百零三章 该叫日月换新天了

  “方大人,匡诚和木菁这两人该如何处理?”

  “道不同,只能让他们永远闭口。”

  “可他们不过是凡俗之流,关在牢中谁也见不到,不会影响我们的大事。”

  “青云天下有无数功亏一篑之事,都是死于妇人之仁。”

  贺靖元听后沉默,而后轻轻点头,脚下的步子未停,只是不再言语。

  不多时,两人便走入了大夏皇宫之中。

  深邃的夜色之下,冰雨簌簌而落,在半空中便凝结成细密的、锋利的冰晶,打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清脆又刺耳的“沙沙”声。

  宫阙的飞檐翘角在昏暗中显出沉默而坚硬的轮廓,雨水沿着檐角汇聚成串,尚未完全滴落,便已冻成一根根长短不一的冰凌。

  这画面像为这座巨大的宫殿挂上了一副水晶的帘栉,森然,又了无生气。

  彼时的两人走过漫长的甬道上,逐渐进入了深宫,早先便在此等候的御前侍人见状迎了上去,向两人微微鞠躬。

  “见过方大人,见过贺大人。”

  “陈公公,陛下头疼的毛病最近好些了么?”

  “好些了,很久之前就不疼了。”

  御前侍人听到贺靖元的问话,笑眯眯地说着。

  年轻的大夏天子一直都有头痛的毛病,自登基后就没有休止过,严重的时候甚至寝食难安。

  像贺靖元这种老臣都知道此事,所以进宫时总要问上一句,似乎都已经成了习惯似的。

  说话之间,汉白玉道就走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高高的石阶,连接着皇帝寝宫前的露台。

  此时的大夏天子正站在露台上,看着方若明和贺靖元的到来轻轻转眸。

  “人抓到了?”

  “抓到了,只是我这位同乡比我想象之中要更加固执一些。”

  方若明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露台,语气之中带着些许的惋惜。

  皇帝听后微微一叹:“普通人确实很难能够理解我们的苦心,更容易觉得我们是沾满血污的刽子手,但天下事岂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的,不过好在事情马上就成功了,方兄将握住天下权柄,盛世便要来临了,等到那时,他们会明白的一切的。”

  方若明点了点头:“任恶业加身,我亦往之。”

  “对了,我听说你去了耕阳城,在那里杀了一些方家人?没事吧。”

  “没事,是我阿妹给自己寻了门亲事,乃是耕阳城一关姓,与方家为姻亲关系,我以家里人的身份陪同前去见面,却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那些世家仍旧没有半分长进。”

  “忍了这么多年,你终归还是有些忍不住了。”

  “往事历历在目,再好的修为都很难忍得住。”

  贺靖元就在后面站着,听到两人的对话忍不住稍稍抬头。

  方若明以前的事他是知道一些的,据说在加入镇北军之前,他也曾隐姓埋名地到过仙宗修行。

  但因为没有家世背景,又偏偏天赋卓绝,所以备受打压和欺辱,和季忧的经历极为相似。

  也是从那之后,他开始对仙宗及世家门人仇恨不已。

  “以前需要忍是怕大家暴露,现在宣泄一下也无大碍,只要处理的妥善就好了。”

  “这点你大可以放心,关家被吓破了胆,而仙宗反应向来迟缓,不会有人发现。”

  “那就好。”皇帝点了点头。

  “先贤圣地的事情如何了?”方若明忽然发问,“开启圣地的日子可曾定下?”

  “今日丹宗来讯,先贤圣地还剩最后三道裂缝,开启圣地的日子也被定在了下个月的月圆之日,说起此事来,有件事还挺有意思的。”

  “哦?”

  皇帝似乎回意到了什么,轻轻扬起嘴角:“五大仙宗眼下互相都不信任,倒是主动提出了由镇北军守住圣地核心,而他们镇守四方的建议,倒是与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这就是得道者,天助之。”方若明用深沉的目光看向远处,“努力这么多年,也该叫这日月换新天了,届时方某一定不会忘记大家的努力与帮扶。”

  “如此便好。”

  “寒夜风凉,陛下身子本就不好,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要稍微做些准备。”

  皇帝轻咳了两声:“那我就不送了,今日找你本就是为了见一面,问问方家之事,有些话就留到功成之后再说吧。”

  方若明听后点了点头,而后迈步走下了汉白玉阶。

  目送他走远之后,一直站在两人身后的贺靖元看向了皇帝,似是有话要说,但犹豫许久都未开口。

  皇帝见状看向他:“贺大人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是我那两个司仙监的官员,不知陛下要将他们如何处置?”

  “方大人没有说么?”

  贺靖元沉默一瞬后抬起头:“方大人说要把他们杀掉。”

  皇帝闻声转过头来:“改了年号的那个冬日是我们计划正式开始的时候,那日我把你们聚到一起时便说过,他的命令就等同于我的命令,你为何还要再问我一次?”

  “我只是觉得他们不过是凡俗之辈,关起来就好了,着实没有杀掉的必要。”

  “我很好奇,匡诚在牢中对你们说了什么,竟让你今夜忽然开始犹豫?”

  “陛下言重,我们做的是福汇万民的大业,卑职从未有过任何的犹疑,只是我们难道真的要把一切都交给方大人?”

  皇帝将身子转了过来:“原来你犹疑的不是我们做的事,是他这个人。”

  贺靖元思索许久后开口:“陛下,匡诚在牢中曾问过一个问题,若我们真的是为了万民不得已沾满鲜血,那新世界秩序建立后,我们是否该为死去的百姓偿命,卑职被问住了,而方大人的回应与我所想的不同。”

  “若明兄是有赤子之心的,也有着开万世太平之志,是我见过最为通明之人,况且全族气运也只有他的肉身能够承受,事到关头你不该犹疑,反而更该坚定不移。”

  贺靖元听后躬身:“陛下,我明白了。”

  皇帝放眼望向遥远的深空:“他们两个都是不错的臣子,若不是因为今日之事,大业完成之后他们是可以被重用的,即便现在已无法用了,也记得让他们走的痛快些。”

  “卑职知道了。”

  “去吧。”

  贺靖元点了点头,而后迈步走下了汉白玉道。

  无尽的黑暗与细密如织的细雨下,露台之上只剩下了皇帝一人。

  但他并未因为体弱多病而立即回到寝宫,而是仍旧保持着与先前相同的姿势,望向无垠的深空。

  突然,大夏皇帝毫无预兆地挥手砸了砸自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