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穆宗皇帝朱载坖,已经安静的躺在地宫中,六年的时间了。
但,高拱还是清晰记得他的音容面貌。
高拱与朱载坖的感情,有些特殊。
在后世人看来,已经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了。
高拱不敢将帝王当作自己的儿子,心里面也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可皇帝却将高拱当作了第二个父亲。
在数十年被冷漠的时光中,是高拱的支持,陪伴,才让朱载坖没有彻底沉沦。
登基之初,朱载坖信任高拱,放权给他进行改革,而高拱也没有辜负皇帝的信任,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隆庆六年,朱载坖龙御归天,当时,朱翊钧年仅十岁,正是主少国疑的时候。
可当时的朱载坖并不担心朝局会因为自己的去世而变得不可控。
因为他知道,高拱,自己的老师,坐镇内阁,自己儿子的天下就乱不了……
朱翊钧站在高拱的床榻边,看着此时高拱虚弱的模样,心里面也是百感交集,他从未想过,高拱会这么快的倒了下去。
他原本以为高拱没有被赶回老家,自然也不会抑郁,也能够多活两年,可却没有想过,高拱会累倒。
他看着高拱,许久之后,才慢慢说道:“好好养病,朕时刻挂念着爱卿。”
高拱点头应是:“陛下放心,老臣死不了,过些时日,便能去上朝了。”
听着高拱的话,朱翊钧叹了口气,而后点了点头……
朱翊钧离开高拱的卧室后,询问了太医,以及高府的郎中,高拱病情如何……
太医,与郎中如实禀告,药石难医。
听完之后,朱翊钧只是不住的叹息,再去房中看高拱的时候,他已经睡了过去,无奈,朱翊钧只能返回了皇宫……
…………
高拱病倒的消息在第二日,便朝野皆知,消息传得什么都有,有说,昨日深夜,陛下专门去了高府,看望高拱,陛下走了之后,高拱便死了……不过,也有人传高拱只是一场小病,无伤大雅,过两日养好之后,又要出来欺负人了。
高拱为首辅的时候霸道,得罪了不少人,但也干了不少事,在满朝文武看来,高拱也是功过参半,此番病重,命不久矣,以往的恩恩怨怨竟也不算重要了……
消息真真假假。
在都察院的海瑞得知高拱病重的消息后,人生中第一次翘班,前往了高府看望高拱。
在路上的时候,海瑞还专门在集市上买了一只鸡……
这也是海瑞第一次送礼。
海瑞身着官服,手提着在集市上买的一只活鸡,来到了高府门前。
门房通报后,海瑞被引入高拱的卧房,到了卧室门口的时候,海瑞手中的鸡子,也被他的女婿接过。
此时的高拱,精神状态竟意外地还可以,看到海瑞进来,他虚弱地笑了笑,缓缓说道:“哎呀,我想过很多人来,从没有想过你海刚峰会来。”
海瑞微微颔首,沉声道:“高大人,听闻你病重,特来探望。”
高拱看着海瑞严肃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
他与海瑞在朝堂上并非一路人,甚至,在某些时刻,海瑞可以算作高拱对立面的人,但却并不妨碍高拱对海瑞的敬佩。
在高拱看来,以往的严家父子,徐阶,甚至是自己,张居正等人,都太过世故了,太过圆滑了……而海瑞就像是书里面走出的君子一般。
高拱为首辅之时,对与海瑞可是数次提拔重用,高拱从未想过拉拢海瑞为自己所用,这一点,跟现在的张居正是截然不同的。
换句话来说,若是朱翊钧没有掌握权力,海瑞还是会被张居正清出朝廷……
海瑞看着高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高大人一生为朝廷操劳,如今病重,还望安心养病。”
高拱摇了摇头,而后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怕是时日无多了。”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高拱又开口道:“刚峰啊,我走之后,这朝廷还需你们这些忠臣良将共同辅佐陛下。”
海瑞郑重地点了点头:“高大人放心,海瑞定当尽忠职守……”
正在海瑞与高拱交谈的时候,又来了看望的官员,而海瑞也没有久留,告辞离去。
内阁之中的张居正坐在自己的案前,一上午都是一言不发。
他是知道实际情况的。
实际上,张居正,高拱两个人都是裕王府出身,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都是好友,甚至可以算作知己。
高拱这个人优点,突出,缺点,也尤为突出。
他自命清高,眼睛从来都是只往天上看……他从未将徐阶放在眼中,当时的朝中,能看在他眼里的没几个人,张居正算是一个。
并且,二人一同工作的时间也很长。
高拱是国子监祭酒的时候,张居正是司业。(清北校长,副校长)
高拱任永乐大典重修版总纂官的时候,张居正是分纂官……
高拱是内阁首辅的时候,张居正是内阁次辅……
两个人一直都是在一起工作的,日常工作的交叉,使两人在嘉靖朝,隆庆朝交情日渐深厚。
他们两个人很相似。
他俩平时都以国士自许,都有着大气魄大胆略,在面对此时的大明,他们两个人都是坚定不移的改革派,决主张革故鼎新……
在在学术思想倾向上,他们又都对宋代理学附会经义,空谈误国持否定批判的态度,都坚定地认为,只说不做假把式,会说会做才是真功夫……
曾几何时,两人互为倾心知己,惺惺相惜……
两人关系恶化,有一部分原因是政治主张出现了分歧,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历史环境造就的。
内阁一二把手斗得一地鸡毛,在嘉靖、隆庆两朝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情,甚至都成为了传统。
夏言斗张璁、严嵩斗夏言、徐阶斗严嵩、高拱斗徐阶,一把手时刻防备着老二,而老二一直在找机会绊倒一把手,后浪,前浪的冲突,在高拱,张居正的身上,也没有得到避免。
自从高拱大权在握之后,他有意无意的想着防备张居正,而张居正看向高拱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
就这样,高拱这个前浪,也差点被张居正拍死在了沙滩上。
高拱终于要溜号挂机了。
可张居正的心中,却只有忧愁,悲伤……
第311章 世事两茫茫
高拱,张居正,皆一时之杰,然岁月流转,高拱将逝,张居正思及此,顿觉世间诸事,看似重大,实则渺渺。昔时之纷争、嫌隙,此刻皆如尘埃。
古人云:“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生死之际,一切皆休。
到了中午用饭食的时候,张居正也没有胃口,反而来了些许的兴致,他自己一个人亲自在内阁中研墨,而后铺好宣纸,挥洒毫墨。
杜甫有诗云: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落款万历五年,丁丑年巳月,张白圭……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生死阴阳如山岳,世间之事,皆茫茫无期,与君无关……
到了晚上的时候,张居正便带着自己写的这幅题字,乘坐马车,前往高府,探望高拱。
等到了之后,张居正缓缓走下马车,抬眼望去,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到过高拱的家了。
此时高府的门外,也有很多朝廷的官员……
这些人大多数都是高拱的门生故吏,此番前来,算是送别。
而当这些人看到张居正之后,都是面带不善。
只有齐康等人主动上前行礼。
此时的高拱已到了弥留之际,当然不会见这些官员,但张居正作为内阁的首辅,来到此处,便又是另外一番情况。
张居正被高府的管家迎入了高府之中,一路上,张居正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他与高拱,曾是亲密无间的伙伴,一同在朝堂之上风云叱咤,但后来为了各自的理想和抱负开始了明争暗斗……那些激烈的纷争、深深的嫌隙,如今想来,竟如同过眼云烟。
张居正不知道高拱会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他,看到自己,勃然大怒,依旧不依不饶吗?
在高拱的病坊外,张居正见到了郭朴,以及高拱的诸多女婿。
高家无男丁,高拱也没有儿子,只生了八个女儿……现在也全都嫁人了。
郭朴看到张居正到来,迎了上来:“阁老,您来了……”
“肃卿如何?”
听着张居正的话,郭朴只是摇了摇头,而后叹了口气:“刚刚醒来,能不能扛过今晚都一定啊,这人啊,上了年岁,说没就没,哎……快些进去吧,想来,弥留之际,肃卿还真的想见见你呢。”
张居正叹了口气,而后,在郭朴的陪同下,走进了高拱所在的房间。
刚一进入,张居正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而第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高拱,形容枯槁,面色苍白,心中不禁一紧。
这个时候的张居正,不能用简单的伤心难过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情绪……
曾经的“金石之交”,并不会因为后来的政治纷争而完全消失,他们两个人算作“敌人”,但两家的走动并未完全消失。
张居正会让自己的儿子,到高府来送一些补品,高拱对张居正不感冒,但对他的儿子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友好。而在张居正的儿子中举之后,高拱也派人送来礼物祝贺,甚至在万历三年,张居正的父亲死亡后,高拱也曾到京师的灵堂吊唁。
虚弱的高拱吃力的侧过头来,看到了张居正,他苦笑一声。
昨日,两人还在内阁中斗嘴,昨日的自己刚刚成为大明华盖殿大学士,今日,便躺在病榻上,命不久矣。
世事难料……
看到张居正后,高拱没有发怒。
而张居正缓缓走向了病榻。
“肃卿……”
“叔大……”
两人互相唤了对方,却久久不语。
最后还是虚弱的高拱,再次开口:“开海之事,你多操心,我,我清楚,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叔大做不成的……以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成非常之功……叔大,你赢了,可我也没有输……”
张居正闻言,轻叹口气:“你一直都没有输,我也一直都没有赢……”
高拱看到了张居正手中携带的字卷:“打开,让我看一看。”
张居正点头,而后在郭朴的帮助下,将自己上午写好的诗文,伸展开来。
高拱侧着头,一句一句的看着。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陛下当年赐给我的匾额,是要,是要当传家宝传下去的,我是读书人,棺材里面,要有风雅之物,张神童,张白圭,张居正……你的这幅字,这首诗,便随我一同进棺材中吗?”
张居正并未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叔大,你走吧,我也累了,要,要睡一会儿……”说着,高拱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他的呼吸还算匀称。
看着高拱闭上了眼睛之后,张居正也将字卷合住,放在了高拱的床边,而后,与郭朴两人一同离开了房间。
高拱闭上眼睛,并未昏迷,也不劳累,他的脑海中却如走马灯般,不断浮现出往昔的画面。
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入裕王府,第一次见到朱载坖的那一天,看到的是一个眼神中带着落寞与渴望的孩子……
从那一天起,高拱便肩负起了教导裕王的重任。
他耐心地为裕王讲解经史子集,传授治国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