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同到了乾清宫外。
太监进去禀告。
片刻之后,冯保亲自出来迎接。
“诸位大人,陛下可是久等了,诸位大人请进……”
众人无不拱手行礼,而后一同进入了乾清宫。
乾清宫内。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之上,神色庄重,看着行礼的臣子们,摆了摆手:“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张学颜,以及海瑞等人站起身后,朱翊钧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道:“张爱卿,朕闻你等筹谋新政,关乎税改等诸多要事,今日又有了章程,今日便在此,你且将这新政细则一一道来,朕与众卿也好共商斟酌。”
张居正上前一步,恭敬地行礼后,朗声道:“陛下。这新政首条,便是关乎地方私学之事,臣觉得在新政推广之初,要废私学,兴官学。”
朱翊钧微微皱眉,问道:“哦?这地方私学,向来也有育人之功,张爱卿为何要将其废除?说来朕听听。”
张居正拱手回道:“陛下,地方私学虽曾育人,然近年乱象丛生。诸多私学之地,成了好事者聚首妄议朝政之所,肆意抨击,致使民心惶惶,舆论纷杂,于朝廷政令推行、社稷安稳大为不利,特别是在此时朝廷有意改革之时,臣以为,当废除此等私学,令天下学子皆入官学,受朝廷正统之教,如此方能正学风、清舆论,为朝廷培育可用之才……”
朱翊钧听着点了点头。
成化、弘治以后大明朝的私办书院逐渐兴复。
一直延续到了嘉靖十六年世宗皇帝陛下以书院倡邪学下令毁天下私创书院。
嘉靖十七年以书院耗费财物、影响官学教育再次重申禁毁书院。
到嘉靖末年,情况却发生了改变,内阁首辅徐阶提倡书院讲学,当时的世宗皇帝已经不愿意在管这个事情了,便由了徐阶去办,书院得以恢复。
而此时,张居正在改革之前,便想着先尽毁全国的书院。
私人的书院分为两类:一种重授课、考试的考课式书院,同于官学,另一种就五花八门了,他们学的可不是考试的本领,他们学的是思想,各学派在此互相讲会、问难、论辩的讲会式书院,抨击时政,聚众闹事这种事情,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毕业课程……后世的东林书院,便是典范。
在历史上,大明朝最后一次禁止私办学院的政令,是张居正出的,而在他死后,这条政令也被再次废除,到了崇祯年间,民间竟有了三千多家私人学院……东林书院是佼佼者,虽然,魏忠贤也已东林邪党乱政之由,对私人学院进行特殊关照,可还是没有动摇他们的根基。
而张居正的历史名声极为不好,最为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这条得罪全天下读书人的政令。
“海爱卿,你举得如何?”
“陛下,首辅大人所言极是,地方私学确该整治,如此方能使学子心思纯正,一心向学。”说实在的,海瑞早就看那些天天夸夸其谈的书生不爽了,虽然,他当年也是如此……
朱翊钧听后,微微点头:“嗯,张爱卿此条,倒也有理,继续说下去。”
张居正接着道:“陛下,这第二条便是废除丁税之举,不征人头税,只征田亩税……丁税征收至今,弊端尽显。贫者丁多却力薄,赋税重压,苦不堪言;富者或可隐匿丁口,逃避税赋,致国帑有亏。长此以往,民力渐疲,国势亦受其累。故而臣等决议废除丁税,轻徭薄赋于百姓,使其能安心农事,勤勉营生,如此国家根基方能稳固啊。”
“废除丁税,那国用何来?田亩之中,很多都是朝廷减免的。”此时的朱翊钧倒像是一个捧哏的。
张居正赶忙回道:“陛下勿忧,臣等后续变革,自会充盈国帑。且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农事兴盛,日后税赋之源亦会更广。”
“继续……”
“陛下,这第三条关乎科举士绅官员土地减免及徭役之规……”
听到这里,乾清宫的众人也都是心头一紧,终于到正题了。
“科举乃选贤举能之途,往昔对士绅官员所予土地赋税减免及徭役优免,如今时移世易,旧规弊端渐显……新政今定三品以上官员,可减免一百亩地至二百亩地赋税之例施行,且家中可有两人或三人得免徭役……”
“三品以下官员,则当与民同例,依律缴纳税赋,共担社稷之责,,收他们银子是其次的,最主要吗,还是为了激励官员勤勉奉公……”
朱翊钧微微点头:“此规倒也公平合理,可使朝堂上下各安其位。”
一棍子全部打死,根本不可能。
改革,需要的还是上层建筑的稳固,让三品以上的官员有空子钻,在改革之初,不是坏事。
水至清则无鱼,不管谁做天下,都是一样的道理……
这个是在改革之初,无奈之举,可等到真正的推行成功,守住成果后,在慢慢的去改善。
大明朝的官员们太聪明了,不管怎么样的规矩,他们都能找到漏洞。
为了不让现有制度淘汰,所有的政策都要十年一小变,二十年一大改……
第341章 天子之威
张居正等人赶出来的这一套改革,看似并不彻底。
但却最为适合此时大明的国情,也是最有机会推行下去的。
换种说法,就是能够让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部分人,受到麻痹,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让他们慢慢接受,而后慢慢改变。
张居正已经不是少年郎了,他当然知道自己主导的改革不彻底,但他也相信,此时的皇帝陛下能够察觉出自己的不彻底,但,他却是在铺改革的这条道路。
皇帝陛下还很年轻,他还要在天子的位置上,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
他有很多的时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而朱翊钧没有反对张居正保留三品以上官员的部分特权,也是有着自己的想法。
他明白,在这个时期,想要做出彻底的改变,几乎不可能完成。
大同,可能在未来会成为现实。
但在此时的大明,没有他实现的土壤。
天高皇帝远……
这一句话便能说明一切。
原本一直紧张的张四维,在听到张居正最后的这段话后,心里面却是松了一口气。
说白了,他是朝廷的重臣,让他缴纳税银,他是能接受的,无非就是每年交给朝廷几十两银子,但,若是让他的儿子们,也要参加徭役,他是断然不能接受的。即便这个徭役可以用银钱来填补,也不行。
因为这已经涉及到了身份,体统,以及家族的颜面……
当然,张四维的心理,也是朝中一大部分的人的真实心理,他们当了官,为朝廷办事,为天子办差,总是要有特殊性吧。
而徭役最能体现这个特殊性。
海瑞实际上是有些不满意的,若是之前的他,只怕早就开喷了,可有所改变的海瑞,还是选择了忍耐下来,因为他知道,若是此时自己还要质疑,那新政的推行便遥遥无期,不管如何,先让朝廷动起来。
只要动起来,一切都好说。
皇帝陛下的话音落后,张居正又开始说了最为重要的一条。
那就是税收制度的改变。
“陛下,这第四条乃是征收税银之变革。往昔我朝征收税赋,品类繁杂,粮食布帛等物皆入其中,然转运存储之际,折损巨大,且核算不便,易生舞弊……“
“臣曾有以银代物之议,未得陛下允准。今臣思之,可许以铜钱、白银并行之法征收税银……”
“若是百姓家中铜钱也不足的话,百姓或以家中所余粮食按市价,兑给官府,由官府出面将粮食出售,朝廷只收铜钱,白银,如此,既可便利于民,使其缴纳税赋更为灵活,又可减少折损,使国帑充盈。”
朱翊钧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之色,不过,他还是没有开口,让张居正继续往下说。
“陛下,还有这第五条,便是考成法于新政推行中对官员之约束,考成法乃朝廷为整饬吏治、督促官员勤勉政务所设。若有官员对新政阳奉阴违,或公然反抗,致使新政难以推行,此等行径实乃误国误民。当依考成法严究其责,轻则罚俸降职,使其知敬畏,重则罢官削籍,以儆效尤。唯令官员皆恪尽职守,积极推行新政,方能保新政畅行无阻。”
朱翊钧心中清楚。
不管是如何的改革,首先对付的都是人。
在此时的乾清宫中,就有张四维这样一个大地主存在。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张四维说道:“哼!若有那等不知好歹的官员,定要严惩不贷。张爱卿,这新政细则,朕大体知晓了,朕决定可行,朕的东阁大学士,你如何看……”
张四维一听,脸色一变,便赶忙出列道:“陛下,臣觉得可行。”说到这里,张四维略有停顿,又怕自己的回答太过苍白,而后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当晓谕天下,使百姓、官员皆明了新政之要义……还需遣专人巡查各地,确保新政落实无误,若有违规,及时纠正惩处。”
他原本以为,张四维会扭扭捏捏呢,没想到软的这么快,没有一点挣扎。
“如此甚好,海爱卿呢,觉得如何?”
“陛下,臣觉得可行,但臣还是想问,什么时候才能推行。”海瑞抬头看向了站在他前面的张居正。
朱翊钧也同样把目光放到了张居正的身上。
“陛下,内阁筹备已然完成,三日之后,可召大朝会议事,当文武百官之面,奏陈新政。”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也觉得该开始了,对了,朕对那个铜钱,白银缴纳赋税呢,还是有一些疑问,冯保……”
“奴婢在。”
“将西苑工匠所铸的那些币,拿出来让众位大人们看看。”
“是,陛下。”
冯保便从御台上走下,朝着内殿走去,不一会儿,冯保便端来了一个木盘,红布上面摆放着十几枚铜币,一枚较大的银币,一枚较小的金币。
这个东西,朱翊钧在万历四年的时候,便一直在铜,银,金这三种材料不停的调试,搞了一年,终于有了最终的体现。
最初的时候,朱翊钧觉得要很是艰难,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但他身边聚集的可是技术最为精湛的工匠。
他的要求,工匠们竟然完成了。
而后有专业的人算了一笔账后,与市面上流通的白银兑换,朝廷并没有吃亏。
冯保端着木盘最先到了张居正的身前。
张居正看向木盘,眼神之中有些许惊讶。
“众位爱卿都围上来看看……”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开口说道:“这些东西啊,朕在西苑跟着治钱的工匠们搞了一年呢,朕一直想着,银钱要统一,可如何统一,朕心中没有多少底气,但朕明白,有了这个想法,最先要做的第一步,便是把钱币给做出来……”
听着朱翊钧的话后,众人也围了上来。
张居正从木盘上拿起了那仅有一枚的金币。
而离得最近的张四维也拿起了那枚银币,其余三人各拿起了一枚铜币。
这个钱币的形状,与现在大明的所有通钱都有较大的改变,分量重,用料多,造型美。
特别是张居正手中的那枚最小的金币。
正面乃是太祖朱元璋的坐姿画像,只见太祖高皇帝身着华丽庄重的龙袍,袍上绣着的金龙在黄金的折射下仿佛在隐隐游动,散发着威严的气息。
金币中的他端坐在龙椅之上,身姿挺拔,面容威严而不失睿智,双目炯炯有神,仿佛能看穿这世间的一切。
金币的线条细腻流畅,每一处勾勒都恰到好处,将太祖高皇帝的神韵完美呈现。
在正面坐像画像周边环绕着一圈祥云朵朵之形,仿佛在诉说着洪武年间的祥瑞之象。
而在金币的背面,却显得有些简洁,可却不小家子气。
“建元洪武”四个大字,字体雄浑有力,笔锋刚劲,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当年太祖高皇帝开创新朝的豪迈与壮志,让人望之而生敬畏之心。
而张四维手中那枚银币,也是精美之极。
正面呈现的是成祖朱棣的坐姿画像,朱棣同样身着华丽的龙袍,袍上的龙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腾飞而出。
他坐在御座之上,神色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霸气与威严,眼神深邃而锐利,犹如俯瞰着大明的万里江山,那王者风范展露无遗。
在画像之上也环绕着一圈精美的花纹,不过一看样子,便与金币的祥云差了一个等级。
银币的背面,醒目地刻着“永乐盛世”四个大字,字体古朴而厚重,仿佛带着永乐年间那昌盛繁荣的韵味。
而海瑞也算凑巧,上前拿起了一枚铜币,铜币的正面是世宗皇帝朱厚熜的坐像,而在铜币的反面,刻着嘉靖瑞祥百钱。
朱翊钧在西苑制作的铜币,样式总共有十一枚,自洪熙,至隆庆。
而海瑞手中的铜币,最为特殊,因为他有朱厚熜的帝王坐像,而其他的铜币,只有年号,以及百钱字样……
众人看着这些精美的钱币,都很是吃惊。
这是陛下在西苑捣鼓着玩呢。
还是想着在全天下推行这种货币呢。
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仿佛是看透了臣子们的想法,开口说道:“朕岂会是闲来无事捣鼓着玩,朕实是有一番心思在里头。”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神色间透着一股认真与决然:“如今朝廷开海,天下商业渐兴,可流通的还是普通的铜钱,白银、良莠不齐,于商贸往来诸多不便。朕想着,若能打造出一套统一且精美、又能彰显我大明风华的新钱币,必能让这经济流通更为顺畅,于我大明江山社稷亦是有益。”
张居正手捧着那枚金币,微微点头,眼中满是思索之色:“陛下此念,确有其深意。只是这钱币之事,关乎天下民生,若要推行,还需慎之又慎,且不说这制作成本、用料多寡,单是让百姓们接受这新样式,便需一番周折。”
朱翊钧轻轻叹了口气,“张爱卿所言,朕亦知晓。故而朕这一年来,不仅是在琢磨这钱币的样式,亦是在思量如何能让其顺利推行……”
“朕想着,可先在京城以及江南之地施行,再怎么说,金币,银币这种价值上千大钱,钱币,普通的老百姓们根本用不上,就从开海的商贾开始下手,他们要为朝廷缴纳的银钱啊,就要用新式的钱币……”
海瑞则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臣以为,这钱币之上刻有世宗皇帝陛下,以及太祖高皇帝,太宗成祖皇帝之像,实是大不敬之举。钱币乃流通之物,人人经手,如此这般,恐有亵渎之嫌,还望陛下三思。”
听着海瑞的话,朱翊钧心中暗道,来了来了,早知道海瑞会这样说,当然,这也是现在一种较为主流的看法。
“海爱卿之言,虽有其理,但朕之意,乃是想借太祖成祖之画像,让百姓们对这新币更有认同感,知其为皇家所制,更为郑重……不过海大人的顾虑,朕也会细细思量,日后,或可另寻他法来彰显这钱币之特殊。”
“当然吗,这还是数年之后的事情,朕呢,也不过是众位爱卿先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