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朱翊钧送走三王之后,也想着他昨夜对冯保说的那些话,给宗室缩减开支。
说白了,就是缓解,根本就治标不治本……
太祖高皇帝建立明朝后,鉴于元朝“主弱臣强”的教训,推行“封建诸王”政策,将二十四个儿子,除太子朱标外分封到边塞与要地,赋予诸多特权……
亲王可设三护卫,兵力少则三千,多则数万。
如宁王朱权“带甲八万,革车六千”,边塞亲王甚至节制地方将领,如燕王朱棣节制北方军务。
赐田庄、商税、盐引,岁禄万石起步洪武年间亲王禄米是一品官员的五十倍,且免税赋、不事生产,形成“食禄而不治事”的寄生阶层。
亲王冕服车驾堪比天子,地方官员拜见需行君臣礼,成为皇权在地方的活体图腾。
朱元璋“封建亲戚,以藩屏周”,试图用血缘纽带构建皇权护城河。
但这套制度从诞生起就埋下隐患……
藩王兼具军事、经济特权,与中央“强干弱枝”的集权逻辑天然对立。
汉初“七国之乱”、晋朝“八王之乱”的教训被朱元璋选择性忽视,他坚信“亲亲之谊”能超越权力博弈。
但老人在,他在,才有亲亲之谊,他不在了,就只剩下了权力博弈,就只剩下,大侄子你在哪,叔叔来找你了……
而后,宗室人口爆炸式增长。
“世袭罔替,无差别供养”
这让朱翊钧想想都挠头。
对后世子孙也太好了吧。
这是太祖高皇帝生怕自己的子孙后代会重操旧业,去要饭啊。
亲王嫡子袭爵,其余儿子封郡王,郡王嫡子袭爵,其余儿子封镇国将军,代代递减却永不失业,永远都是大明的宗室。
开国太祖定下来的制度,延续了两百年,法理性在那里摆着呢……
至万历年间,宗室人口已达十五万,朝廷每年需支付禄米八百五十三万石,占全国税粮的四成之多,形成“国之赋税,半供宗室”的畸形财政。
当然,这是理论上,实际上,并没有给那么多的粮食……可依然是朝廷每年开支的大头……
朱元璋去世后,建文帝朱允炆激进削藩,引发“靖难之役”。
朱棣以藩王身份逆袭称帝。
朱棣登基后,深知藩王军事威胁,采取“削权不削利”策略,剥夺护卫兵权,亲王“不预兵政”,军事权收归地方都督府……
但相对来说,保留了他们的特权,对于最要命的一点,是没有改变的。
用财富换兵权,将藩王从“军事集团”驯化为“高级囚徒”……
到了大明朝的中期,宗室进入了特权膨胀期,藩王失去兵权后,转而在地方疯狂扩张,通过“赐田”“请乞”等名义侵占良田……
控制盐引、商税、矿山,与民争利……
还有司法豁免权。
大明的律法可以针对任何人,就是不能针对大明的宗室们。
宗室犯罪由朝廷处置,地方官无权过问……
此时藩王虽无兵权,却成地方土皇帝。
明史形容为“宗室日繁,禄饷难继,而豪滑宗室多行县邑,挠有司治”。
到了朱翊钧这个时候,说白了,藩王已完全退化为寄生阶层……还是最大的寄生阶层……
朱翊钧想到了朱允炆。
如果太祖高皇帝指定的继承人,削藩成功了,那么宗室制度的根本就被瓦解了。
但他输掉了。
结果导致削藩派全军覆没,甚至,日后都不敢有言削藩之人。
这个畸形的制度,就这样伴随了大明朝的一生。
这个削藩不是简单的削军权,而是,特权方面的限制。
建文因削藩丢掉了皇位,反而强化了“藩王不可轻动”的政治禁忌。
而朱棣一脉的后世之君,为了让外藩老实,竟会默许藩王聚敛财富、侵占田产,用经济特权换取政治服从……
不过,真正把日子过好的还是那些身份尊贵的郡王,亲王们,最下面,最偏远的宗室日子过得并不怎么样……是真不怎么样……因为朝廷经常拖欠给他们的工资,又不允许他们自己讨生活。
人是多面性的,有的基层宗室是恶霸,会夺会抢,可有的,他就是老实,就关起门来过苦日子……
到隆庆年间,朝廷已“畏宗藩如虎,又怜宗藩如鼠”。
不能过问,也不敢过问……
朱翊钧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转变思想,最为重要,要让他们的观念颠覆,用家国同构替代亲亲尊尊,让每个宗室成员意识到,他们的特权不是来自血缘,而是来自对王朝的贡献……”
“朕从来没有想过要,消灭宗室……”
“如果说,他们也能纳税,也能自食其力,没有那么多的特权,只允许他们保留礼仪特权也不是不行……”
“试想一下,如果说,大明朝真的跟历史上一样,民变爆发,从军从商从政的宗室子弟,或将成为保卫王朝的力量,而非待宰的羔羊,等着城破,身死……”
朱翊钧想想,写写,念叨念叨,一直念叨到了晚上。
到了晚上,喝粥的时候,朱翊钧又跟冯保聊了一会儿,想着把自己的些许想法,给冯保说说,看看可行不可行。
可冯保只听两句,便赶忙说道:“陛下,奴婢一直都在宫里面,陛下让奴婢怎么干,奴婢就怎么干,您要是问奴婢,能不能干,奴婢可真是回答不上来。”
“不如,您问一下,申时行,申大人……”
朱翊钧听完冯保的话后,并没有拒绝。
或许,跟一个大明朝土著,聊聊宗室问题,将自己的想法说说,可能会有些许的收获吧……
“好,那你便去传召他吧。”
“是,陛下。”
而此时的申时行忙活了一天,刚开始吃饭,还未尝到碗里粟米粥的温热。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下人推开房门,粗喘着禀道:“老爷,冯,冯公公到了,说是陛下紧急召见!”
“召见我,还是冯保亲自来的。”申时行眉头微微皱起。
昨天,他们可是很不愉快啊。
今个,怎么会亲自过来找自己呢……
第694章 天子南巡 18
申时行将青瓷碗轻轻搁在斑驳的梨木案上,碗沿与桌面相触发出细微的“叮”声。
暮色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入,将青砖地面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格子,他整了整衣衫,缓步踱出垂花门,檐角铜铃被晚风撩拨,发出细碎的声响……
小院中央,冯保负手而立,玄色蟒袍在暮色里泛着幽光,见申时行出来,他立即转身,脸上堆起笑意,双手一拱:“申大人……陛下召见……”
申时行忙抱拳回礼:“冯公公稍等片刻,容在下回房换上朝服。”
冯保摆了摆手:“陛下等得心急,特意嘱咐不必拘礼,申大人这便随咱家走吧。”
申时行却后退半步,正色道:“君臣之礼,不可废也。纵使陛下体恤,下官亦当整肃衣冠,方显敬上之心。”说罢拱手一揖,转身便要回房。
冯保见状,微微颔首:“申大人果然谨慎,那便请快些,马车已在巷口候着了。”
半炷香后,申时行身着官袍,头戴乌纱帽,快步出了院门。冯保亲自掀起马车帘,笑道:“申大人请。”
两人同乘一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
马车行至转角,冯保突然压低声音:“申大人可知,今日德王、鲁王、衡王三位殿下得陛下召见……”
申时行目光微凝,沉声道:“下官略有耳闻。莫非陛下急召,与此事有关?”
冯保抚须浅笑,未作回答。
虽然昨天,他们闹得很凶。
可这个时候,同乘一车,倒也显得和谐。
“陛下南巡归京,申大人怕是要接张阁老的班了……不过……”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在那之前,若能为陛下分忧,解了心腹大患,这首辅之位,才坐得安稳啊。”
“心腹大患?现在的朝廷,有什么心腹大患……”申时行眉峰微动。
冯保凑近,一字一顿道:“宗藩。”说罢,意味深长地看向车窗外渐暗的天色,不再言语。
而申时行听完冯保的话后,也是脸色猛地一变。
“畏宗藩如虎,又怜宗藩如鼠”
对于宗藩制度问题,朝廷的官员可是从未真正的讨论过。
即便有些官员跟某地的藩王过不去,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与他过不去,上奏弹劾,但……那个只是针对一个藩王,从来没有讲过,整个宗藩制度深层次的问题。
这个可是国策。
可是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国策。
皇帝有魄力改变。
很多官员也没有魄力接手。
更何况,问题拖得时间久了,那还是问题吗,那不是问题了,那叫特殊国情……
大明朝独一份的特殊国情,是官员们无法改变的内部政治环境。
申时行沉思片刻后,抬眼看向冯保。
“冯公公,昨日的事情,想必冯公公是记恨我了,宗藩之事,不回京再谈,反而要在济南府谈,张阁老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哼,阁老啊,老了,他的身子骨可不比前几年了,宗藩之事,还是需要后面的首辅来完成了,操劳了那么多年,您啊,也让阁老能够安享晚年吧。”冯保笑着说道。
马车在暮色中颠簸前行,申时行与冯保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着无形的张力。
冯保指尖摩挲着袖口金线绣的蟒纹,忽然轻笑一声:“申大人知道的事情,没有我多,很多事情,我啊,也不敢让陛下知道,宗藩那些佃户百姓被逼得卖儿鬻女,坊间童谣都唱‘王府门庭深似海,白骨堆成黄金台’……”
申时行心头一震,指尖掐进掌心:“太祖定制,藩王食禄不治事……”
“太祖爷哪能想到,两百多年后宗藩人口竟有十万之巨!”冯保突然压低声音,车外呼啸的风声裹着他的话语。
“十几万人啊,各个一睁开眼睛,就朝着朝廷伸手,申大人,这些你是知道的,怎么,你连敢跟陛下,讨论一番这些事情的勇气,都没有吗?”
“好好想想吧,千古明君 碰良相,一碰碰到了三个,上一个是高文襄公,张阁老,若是您能助陛下对宗藩之事,略有调整,那你就是第三个……”
冯保话音未落,马车停下,车帘外传来侍卫呼喝:“公公,行宫到了!”
冯保利落地掀开车帘,跳下了车,而申时行也下了马车。
暮色里,大明朝的日月旗帜,风中卷起猎猎旌旗,恍若凝固的血色……
锦衣卫,禁军守在外围,各个身姿挺拔……
冯保带着申时行进入了行宫,穿过九曲回廊,绕过鎏金屏风,申时行终于见到了朱翊钧。
“臣申时行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赐座。”朱翊钧说完之后,便将手中的一本名为“宗藩条例疏”的册子放下。
听到朱翊钧的话后,冯保亲自搬来了一张紫檀雕花椅。
而申时行起身,谢恩,但并未坐下。
朱翊钧也不再劝,喜欢站着,那就站着吧。
“申爱卿啊……”
“朕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这大明朝的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申时行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是陛下的天下。”
“还有呢?”
“难不成是宗室与陛下共天下……”申时行颇为狐疑。
“还有……”
“士绅,读书人……”申时行再次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