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2章 天子南巡 26
大明万历九年,天子南巡,途经济南,德王图谋不轨,德王系八十九人,全部遭贬。
时代的一粒灰尘,即便落在天皇贵胄的头上,也是天塌大祸啊……
说起来他们也是挺委屈的。
无事家中闲坐,一口谋逆的大锅就扔过来了。
抄家,除名,回祖籍地……一套流程下来,人都是麻的。
处理完德王的事情后,已经是八日后了,还有四日的时间,御驾便要再次南下……
而朱翊钧在这四天的时间中,也算是得到了机会,好好的体验了一番济南的风土人情。
带着一些护卫,上了街,转悠了两天,感觉没啥劲,便在第三日的时候,在济南城郊区的城乡结合部溜达几圈……
出了城门,微风裹着青草香扑面而来。
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如黛,济南又名泉城,汩汩水声越来越清晰。
朱翊钧蹲下身,指尖触到冰凉的泉水,看水面上倒映着自己陌生的常服打扮,恍惚间竟不知自己是九五之尊,还是个寻常游客。
岸边有农妇浣衣,捣衣杵起落间,惊起几只白鹭,翅膀掠过水面,荡开满池碎金。
“公子可要尝尝泉水茶?”
不知何时,岸边多了个卖茶的老汉,竹制茶盏里飘着嫩绿的茶叶。
“这可是用趵突泉水煮的,清香得很!”朱翊钧正要开口,随驾保护的张国之已掏出几枚铜钱递过去。
茶盏捧在手心,温度透过粗陶传来,他啜了一口,甘冽中带着山野的清甜,比宫里用雪水烹的龙井多了几分鲜活……
夕阳西下时,一行人沿着官道往回走。
田间传来阵阵蛙鸣,农人们扛着锄头从身边经过,彼此用当地方言打着招呼。
市井的喧嚣,有山野的宁静,而他这个坐在九重天上的帝王,也算是触及到了这片土地的温度。
虽然朱翊钧在济南当了三天的街溜子,但他没有遇到属于自己的夏雨荷,正儿八经未出阁的漂亮女子,很少抛头露面……故事没有那么美好……
朱翊钧瞧见一个长相漂亮的温婉女子,不是带着孩子,就是梳着人妇的发髻……
作为天子,朱翊钧当然不能背着锄头,去挖百姓的墙角,诱使良家女子,一枝红杏出墙来……虽然,这个想着有点刺激,可最基本的道德底线,是不允许朱翊钧这样干的…
终于,到了御驾再次南下的日子,朱翊钧在百官的目光注视下,登上了龙辇。
御驾出城,大军开拔。
下一站就是孔夫子的老家了,在济南城待的时间比较长,也导致下面的行程会有些紧凑。
济南知府张崇,率领着济南的各级官员,在城门口跪送皇帝出城,等着天子的仪仗队走出老远,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后,张崇才起身。
他眉头微皱。
“自己立了这么大的功,这陛下在济南城,怎么不给自己升官呢……”
张崇百思不得其解……等到皇帝离开济南城后,济南的官场也开了庆功宴。
请了士绅代表,请了百姓代表,而这些百姓代表是皇帝陛下在济南城,闲逛时候,发生交集的一些百姓。
在庆功宴上,济南知府张崇,端着酒杯。
对这次迎驾的诸多事宜,做出高度肯定,济南各界人士,给与政府高度配合,要表扬,不仅如此,还要多学习,多总结,在皇帝陛下两个月返回京师,再次途径济南之时,做到更好的迎驾安排。
………………
南京三月的风裹着潮湿的水汽掠过瓦檐,老槐树新抽的嫩芽在墙头簌簌摇晃。
王老汉躺竹编躺椅上,浑浊的眼珠盯着房梁上垂落的蛛网发呆,喉结随着呼吸在松弛的脖颈皮肤下缓慢起伏。
他仅剩的三颗门牙歪斜地悬在牙龈上,像几截枯朽的木桩,每呼吸一次,布满老年斑的脸颊就跟着微微颤动。
“您老就当去见见世面!”保长蹲在门槛边,旱烟袋锅子磕得青砖咚咚响。
“当今陛下特地从北京派人来操持,听说来的还是大官勒,我还听说南京城里的御膳房都忙翻了,都是好吃的,你真不想去。”
他身后站着的师爷抖开泛黄的登记簿,笔尖在"王福顺,九十二岁"的名字上反复轻点。
竹椅吱呀一声,王老汉枯树枝般的手指抠住椅把,皲裂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去年秋收时的泥屑。
“不去,”他翕动干瘪的嘴唇,漏风的话音混着痰音,“折腾几十里路进城,老骨头散了架,不如守着灶头喝碗热粥……”
保长急得直跺脚,烟袋杆戳得地面尘土飞扬:“您老这是给咱们镇子丢脸呐!邻村张老头比您小两岁,昨儿他的那个女婿,就给他备好了新布鞋等着呢……”
“他,他想去他就去呗,反正老汉我是不去,朝廷要给了粮食,送到家来,咱们就念着朝廷的好,念着皇帝的好,不给,咱们也不记恨他,日子都是关起门过的。”
保长看了一眼这老汉。
“莫不是,你那三个儿子不孝顺,分了家后,谁都不管你,不给你置办新衣服,你瞧着进城丢人,才不愿意去的吧。”保长开始用了激将法。
王老汉闻言瞪了保长一眼:“你在这胡诌什么,老汉我都九十多岁了,下一身新衣服,只能是寿衣了。”
保长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把烟袋锅子狠狠往鞋底磕了磕,溅起的火星子落在王老汉脚边,转瞬就被潮湿的地面熄灭。
“您老这倔脾气,真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好了好了,再说一点,这次官府是给银子的,你要是去了,朝廷给咱们镇上的银子,我全部给你们分了,咱们镇上算上你,八十岁以上的,还有多少人……”说着,保长回头看向师爷。
“十六个……”
“你们每人,一两纹银,你家老大,老二天天在外面忙活,要许久才能挣来这一两银子啊。”
“不去……”
“好了好了,我多给,那些八十多岁的老头,给一两,你活到九十多了,给你二两……”
“不去,不去……”
正在此时,一辆青布马车到了村头。
几个梳着冲天辫的稚童正在村头玩耍,马车停下,下来一个年轻人,他手中拿着册子……
“几个小孩……你们谁知道王老汉的家在哪?”
“我们都是姓王的,你说的王老汉我们不知道是谁……”一个比较胆大的小孩看着年轻人回答道。
……………………
第一章……
第703章 天子南巡 27
年轻人低头翻看册子,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指了指"王福顺"的名字正要开口,忽听得车帘窸窣响动,海瑞拉开了帘子,看向车下的几个孩童。
而这个问孩童的年轻人,正是他的女婿,孙承宗。
海瑞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一路奔波的风尘,他自抵南京后便马不停蹄地核查各乡名册。
他还未开口询问。
领头的稚童仰着脑袋,突然拍着小手嚷起来:“我知道!那个总在槐树下晒太阳的白胡子爷爷!我带你们去!”说着,几个孩子立刻像撒欢的麻雀般蹦跳着引路,草叶沾在他们的裤脚沙沙作响。
马车缓缓碾过泥泞的村道,车轮碾过石子的颠簸让海瑞眉头微蹙。
他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耳畔是马蹄声,混着孩子们清脆的笑闹。
三月的风从车帘缝隙钻进来,带着新翻泥土的腥甜,却吹不散他眼底的倦意。
转过弯时,老槐树的枝桠已在眼前摇晃。
正在劝说王老汉的保长远远瞥见马车,他站起身来。
“莫不是咱们县里面的主簿来了。”
“王老汉啊,王老汉啊,您瞧着,你这给咱们大人,添了多少麻烦。”
说话间,保长赶忙朝着马车迎去。
而王老汉还是闭目养神。
他可不管什么当官了,活到了九十,什么没有见过。
“吱呀——”马车停在篱笆墙外,海瑞扶着车辕下车,袍角扫过沾着露水的草叶。
保长弓着腰疾步上前,粗布短打的衣襟还沾着方才劝说时蹭上的尘土,他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大人,您是......”
话音未落,身后师爷突然倒抽一口冷气,登记簿上的墨迹被他指尖的冷汗晕染开来……这师爷早些年可是在应天府算过账,当时海瑞来南京查徐阶,师爷也曾见过一面,虽然只有一面,但架不住民间有画像……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海瑞。”清瘦的身影微微颔首,官靴踏在潮湿的泥地上,溅起几点水花。
保长僵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着说不出话,倒是师爷颤抖着嗓子挤出惊呼:“海青天?您不是在京城任职吗?怎么......怎么到了这儿来了……难不成,您被免职了。”
虽然应天府给各级官吏下了命令,可下面的人,根本就不知道督办此事的是海瑞。
海瑞闻言笑了笑:“不是,得陛下旨意,前来南京,督办恩赐和老之事。”
保长这个时候也反映了过来:“那,那您,您不在南京,来这里作甚?”
“九十耆老,乃国之祥瑞。"海瑞目光扫过篱笆院内闭目养神的王老汉,袍袖在风中扬起,“数日前,海某便立下宏愿,凡九十以上者,必当亲请。”
听闻海瑞的话后,保长赶忙邀请海瑞进入院子。
他是慌慌忙忙,鞋帮在青苔上打滑,险些摔了个趔趄,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竹椅旁:“王老哥!快醒醒!海大人亲自来请您了!”
王老汉布满老年斑的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院门口,两个人正带着几个孩童朝着自己走来。
“哪个海大人?”
“还有哪个,海瑞,海青天,海大人啊……”
听到保长的话后,王老汉脸上才有些动容。
海瑞在民间很出名。
但在南京名声是最大的。
他挪动着身子,想要起来迎接一下这个青天。
而海瑞快步上前,一手扶着王老汉的肩膀,阻止他起身相迎,而后,便在椅子前蹲下。
“海瑞来请您老去赴宴啊。”
“海大人,老汉我都九十多岁了,吃什么山珍海味都品不出味道了……”
“老人家,南京御膳房已备下八珍糕?那糕点入口即化,香醇可口,最适合您这牙口,也能品出味道。”
“虽然老汉不识多少字,但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这平白无故去吃皇帝一顿宴席,不妥不妥……”
“当年您在田间劳作,为朝廷纳粮,如今该是朝廷回报您的时候了。”
王老汉翕动着仅剩三颗牙齿的嘴,漏风的声音带着迟疑:“海大人......老汉这副邋遢模样,进了皇宫......岂不是给大明朝丢人……”
“您这满头白发,便是最好的冠冕,圣上想见的,不是华服绸缎,而是您这般历经沧桑的长者。"
他转头望向院外追逐的孩童:“您看这些孩子,若能让他们亲眼见到九十岁的老寿星被圣上嘉奖,日后定会记得,这太平盛世,是你们这般勤恳的百姓一锄一犁耕出来的。”
保长在旁连连点头,急得直搓手:“对啊!您去了就是给咱全村长脸!"
王老汉原本还是想要拒绝的。
可他又不想让海瑞白跑一趟。
他望着海瑞诚恳的面容,想起年轻时在田埂上听过的清官故事,想起饥荒年间朝廷开仓放粮的传闻。
风掠过老槐树,新抽的嫩芽簌簌落在他肩头,像是岁月的轻吻。
“罢了.....罢了……”老人颤抖着抓住海瑞的衣袖。“就当......就当替死去的老伴儿,看看这太平年景......”
“保长啊,您刚刚答应我的二两银子,还算数吗?”
“算数,算数……”
为了提高积极性,应天府也是花了大价钱,除了赏银之外,办的好的,还给各地的县令履历上报优。
对于这些,海瑞是知情的。
海瑞望着王老汉松垮却终于舒展的眉头,眼角的皱纹里漾出笑意:“既如此,今日能否叨扰老人家一顿家常便饭?一路走来,肚子确实有些饿了……”
话音未落,保长已拍着胸脯抢上前,腰间的旱烟袋随着动作叮当作响:“使不得使不得,海大人屈尊至此,咱们镇子上定要摆开流水席,让乡亲百姓都过来吃席……”
他搓着粗糙的手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海瑞:“您若不嫌弃,我地窖里还藏着坛十年的女儿红,定能陪大人喝个痛快……”
海瑞抬手止住保长连珠炮似的话语,长袍风中轻轻晃动:"家常便饭就好,莫要铺张。"
王老汉颤巍巍地撑着竹椅扶手,枯树枝般的手指指向里屋:“老二家的!”
沙哑的嗓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