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陈矩听完之后,知道事情紧急,因为朱翊钧跟所有的值班太监都说过,只要是张府的事情,别管多晚,都要第一时间禀告。
陈矩从怀中取出自己司礼监的腰牌。
“你去宫门值守锦衣卫王千户那里,让所有的锦衣卫都麻溜的起来,陛下可能要出宫……还有,拿着我的腰牌去开宫门,让张侍郎入宫……”
“算了算了,你去拿我腰牌去开宫门,我在差人去王千户那里。”
这小太监接过腰牌,行了一礼后,赶忙离开……
而这边陈矩又差人去了值守的锦衣卫那里通知。
安排妥当后,陈矩便去了暖阁。
暖阁外的铜胎掐丝珐琅炭盆燃得正旺,值夜小太监歪在蟠龙柱旁打盹,下巴几乎要戳进胸口。
陈矩飞起一脚踢在他腘窝:“滚去倒热水!”话音未落,人已挑开明黄锦缎帘子。
暖阁内弥漫着龙涎香的气息,朱翊钧蜷在绣着海水江崖纹的锦被里,黑发散落枕畔,眉间还凝着未褪的倦意。
“陛下...陛下...”陈矩擎着羊角宫灯,烛火在龙榻前投下摇晃的影子。
沉睡中的朱翊钧睫毛轻颤,睁开眼来,看到陈矩,问道:“何事?”
他声音沙哑,带着刚醒的慵懒。
“礼部侍郎张嗣修求见,说首辅大人...”
原本还迷迷糊糊的朱翊钧听到这话,立马恢复了清醒,他猛地起身,掀开锦被坐起。
“张嗣修,张师傅……快,快更衣……”
“是,陛下。”
殿内顿时忙作一团。
掌衣女官捧着织金蟒袍疾步而入,金线在烛火下流转生辉。
朱翊钧任由太监们替他系上嵌东珠的玉带,又裹上狐裘大氅,发冠尚未戴好便大步往外走。
檐角铜铃被风雪撞得叮咚作响,他望着漫天飞雪,忽然顿住脚步——
雪幕中,张嗣修正跪在丹陛之下……
而这个时候的张嗣修也看到了朱翊钧。
“陛下……”张嗣修猛地叩首,额头撞在覆雪的汉白玉上发出闷响,“父亲醒了,他...他想见陛下最后一面……”
朱翊钧喉结滚动,抬脚便要往台阶下走。
陈矩慌忙扯住他衣袖:“陛下!雪深尺余,车马难行,容奴婢先派人清道...……”
话音被呼啸的北风撕碎。
朱翊钧甩开他的手,看向张嗣修道:“起来吧。”
“谢陛下。”
“车马难行,你是如何来的……”
“陛下,臣是徒步而来,不过,陛下您乃万金之躯,还是先差人清道吧,来之前,父亲已经应诺,定是会等到陛下的……...”说话间,张嗣修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而这个时候,宫中值班锦衣卫千户王首道,带着六十多个锦衣卫也是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而后看到丹陛之上的天子,守在原地……
“你能走,朕也能走!”
“朕怎能让师傅久等呢……这可不尊师重道了……”
说完话后,朱翊钧便抬起脚步朝前走去。
“陛下,您……这,……龙体要紧啊,陛下,清道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陈矩大惊失色,赶忙朝前跑了两步,拦在朱翊钧的身前跪下:“陛下,真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在陛下更衣的时候,奴婢已经让前宫的人都唤起来了……”
下着茫茫大雪,低上积雪也非常厚,这一路,肯定难走,陈矩想着的稳妥方案,就是让宫门守卫禁军,前宫的太监宫女们,齐上阵,不用半个时辰,便能将皇宫到张府的路给清扫完,到时候,皇帝陛下便可乘坐龙辇前去,不至于挨冷受冻……
“你若是愿意跟朕一起去,便立即起身,你若是不愿跟朕去,便滚一边去,别耽误朕的时间……”
“陛下……”说到此处,陈矩停下,而后起身:“陛下,奴婢扶着您……”
“不用,朕脚下稳着呢……”
“稳着呢……”
朱翊钧慢慢的下了台阶,正如他说的,自己走的很稳,很稳……
等到朱翊钧出了宫门,才发现前面已有诸多的士卒,太监正在清扫积雪……
朱翊钧也不理会,带着陈矩,张嗣修以及锦衣卫护卫,朝着前面走去。
这个时候,朱翊钧走的就已经很快了……
大雪依然在下。
走了许久后,朱翊钧已经不觉得寒冷,他的额头上已有了汗珠……
皑皑白雪,将夜晚的京城映射的如白昼一般……
他抬起头,看着前方还要继续走的路。
忽然想到了,登基之初,自己下旨辍朝,张居正独自一人前来上朝……
那日凌晨的雪,与今日的深夜的雪,一样大,一样难走……
不过,那一次是张居正为社稷而来,而朱翊钧这次,是为张居正而去……
走着的路是一样的,只是中间相隔了十年……
第759章 世间再无张居正
风雪如同千军万马,撕扯着朱翊钧的披风。
锦衣卫们手持火把在两侧开道,火苗在暴雪中明明灭灭.
朱翊钧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靴底与积雪摩擦发出"咯吱"声响,陈矩举着宫灯的手不住颤抖,暖黄光晕里,皇帝通红的耳尖和睫毛上凝结的冰碴刺得他眼眶发疼……
终于望见张府朱漆大门时。
此时,张府门第大开。
满门老小跪了满地,雪水浸透的衣摆与青石砖冻成一片。
朱翊钧的声音被北风撕成碎片:“都起来吧……”
“谢陛下。”
穿过九曲回廊,廊下灯笼在风雪中剧烈摇晃,投下满院破碎的光影。
朱翊钧的狐裘大氅早已被雪水浸透,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可他浑然不觉,只盯着前方引路的张嗣修。
转过最后一道月洞门时,进入了张居正的寝房。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是人参、附子与当归混合的苦涩气息,混着经久不散的血腥味是那么的刺鼻。
病榻前的炭盆烧得正旺,火光照亮张居正凹陷的面颊,他闭着眼睛,粗喘着气……即便是粗喘着气,可也透露着虚弱,这口气吐出来,在吸进去好似要费很多的力气……
这位昔日执掌乾坤的内阁首辅,此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此时是坐起身子的,在他的后背是数不清的垫子,来支撑着他的身体,他穿上了官服,即便这身大红色的官服早就不合身了。
看着张居正的这副模样,朱翊钧的喉咙突然哽住,十年间那些君臣争执、朝堂风波,在看到此时张居正的时候,一切都消散了……
陈矩赶忙搬来了一张椅子,放在了床前,又捧来鎏金手炉塞进皇帝掌心。
朱翊钧却甩开手炉,将自己身后的狐裘大氅脱掉,丢给了陈矩。
“你也下去取暖吧。”
“是陛下。”
陈矩闻言躬身退下,而后将房门关着。
这个时候,从皇宫到张府的路还在清扫着。
上千名禁军,数百名太监大半夜都在扫大街……
而朱翊钧径直走到了张居正的面前,轻声唤道:“师傅..……学生来了……”
“师傅……”
“师傅……学生来了……”
朱翊钧连唤数声,都未见张居正有什么反应,而后叹了口气,停顿片刻后唤道:“阁老,朕,朕来了……”
听到这话,张居正的眼皮才动了动,缓缓地张开……
浑浊地眼中,先是模糊,而后慢慢清晰,最后他看到了朱翊钧。
“陛下...能来...臣...死亦无憾..……”
张居正地声音非常虚弱。
他再也没有力气喊出,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陛下...新政...万不可废...”张居正每说一个字,都要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
“流民...赋税...边疆...党争……”
“陛下,要辛苦您了……”
火盆中,炭块突然爆裂出火星,映得张居正本就苍白的脸愈发透明。
朱翊钧望着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容,重重地点了点头:“阁老放心,朕不敢有丝毫懈怠,新政不会废。边疆安稳,百姓富足,这是你我君臣共同的心愿。”
“朕永不改初心。”
“那就好……”
“那就好……”
“陛下,大半年前,老臣最后一次在乾清宫中,跟陛下坐而论道,您……”
“曾论及生死,陛下问道,人在死时,会想起什么,老臣回答,想的是多活几年,陛下不认可,今日……老臣给陛下一个答案,您说的是对的……”
“临死之时,最忘记不掉的,反而是自己留在世上的这些存在……”
朱翊钧认真的听着。
“那你当时对老臣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您的梦?”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没有欺骗阁老,朕的那些梦,跟亲生经历过一般,朕在梦中也走错了路,做了误国之君,不过梦醒了,就要改变……朕比梦中的自己勤奋,朕同样改变了梦中的事情……阁老,朕说的这些,您信吗?”
张居正轻轻笑了笑:“老……老臣马上就要咽气了,可老臣还是不信……”
“那阁老为何要问?”
“善梦者,思虑过多,陛下你从小聪明,想的多,想的太多,看的太远,拿此事询问,就是想告诉陛下,最后一件事情……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行事莫急,莫躁……不要……不要过得太累了……”
“朕明白了……”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陛下啊,下雪了,路滑,回宫的时候,慢一些……”
火盆中最后一块银炭突然迸裂,张居正的笑容凝固在唇角,那双曾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眼睛,此刻正蒙着层淡淡的雾气,浑浊却依然固执地凝视着他。
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像是春蚕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啃食桑叶,最终化作绵长而微弱的叹息……
他死了。
真的死了。
曾经能挥毫写下雄文策论的手,如今瘦得只剩嶙峋指节,原本的张神童,已经油尽灯……
“阁老...走好……“
“师傅……走好……”
朱翊钧的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
他很难过。
即便他已经习惯了朝堂上没有张居正存在的时光了。
整理了一番情绪,又深深的看了一番自己的老师,想要将他此时的模样牢牢的记在心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推开了门,走出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