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朱翊钧目光掠过憨厚愁苦的长子、调皮捣蛋的嫡子、还有那泼辣可爱的嫡长女,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许,连日政务的疲惫仿佛也被这温馨的天伦之乐和雨后清新的空气涤荡了不少。
“想想就热闹,陛下……您……”林素微话还没有说完,一个不合时宜的阴影,走到了凉亭外。
来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
他脚步虽快,却极稳,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份明黄色封套的奏疏,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和急切。
陈矩走到凉亭外阶下,并未直接闯入,而是停下脚步,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亭中:“启禀陛下,浙江八百里加急,布政使司衙门呈报。”
朱翊钧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呈上来。”
陈矩立刻趋步上前,将奏疏高举过顶。
朱翊钧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那冰凉的封套。
他拆开封口的火漆,取出里面的奏疏,目光迅速扫过。
奏疏上,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衙门联名用印,黑字清晰地写着:浙江巡抚涂泽民,于三日前在杭州巡抚衙门,病故。
朱翊钧的目光在那“病故”二字上停留了片刻。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暖意彻底褪去,握着奏疏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良久,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安静的亭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合上奏疏,抬眼看向身旁的皇后林素薇,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皇后,朕去万寿宫一趟,有些政务需即刻处置。”
林素薇立刻起身,敛衽行礼:“是,陛下。”
她看着丈夫瞬间变得沉肃的侧脸,眼中忧色更浓,却未敢多言。
朱翊钧不再停留,起身步出凉亭。
陈矩和一直侍立在亭外阴影里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立刻无声地跟上……
万寿宫中,门窗紧闭,隔绝了西苑那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
空气中只余下沉水香袅袅的烟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凝重。
那份来自浙江的奏疏,被随意地摊开在御案上。
朱翊钧负手立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背对着门口,目光似乎穿透了紧闭的窗棂,投向那遥远的东南。
他沉默着,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峭。
冯保垂手侍立在御案一侧。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更漏里细沙滑落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朱翊钧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没有什么悲戚之色,他再次瞥了一眼御案上的奏疏,目光掠过涂泽民的名字,最终落在那冰冷的“病故”二字上。
“呵…”
“有功,”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在空旷的殿宇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口吻:“有过……”
“功过…相抵罢。”
冯保的头颅几不可察地更低垂了一分,屏息凝神。
朱翊钧的目光再次落回奏疏,仿佛在掂量着什么。
片刻,他抬起眼,看向冯保,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例行公事:“着礼部议个谥号。人死灯灭,也给身后留点体面…嗯…”
他顿了顿,似乎在记忆中搜寻合适的字眼:“就用个‘襄’字吧。甲胄有劳,开海也算为朝廷披荆斩棘了。”
“襄”字在明朝谥法中,常用于武臣或确有辛劳却非顶尖功勋的文臣,中等偏下,不算美谥,也不算恶谥,透着一种冰冷的公允……
“遵旨。”冯保立刻躬身应道。
朱翊钧的手指又在扶手上敲击了两下,眼神飘向虚空,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那个儿子…还在国子监?”
“回陛下,”冯保的声音平稳无波,“涂巡抚长子涂文辅,确在国子监进学。”
“嗯。”朱翊钧轻轻颔首,语气依旧是那种不容置喙的平淡,“念在其父生前…也算辛劳。荫一子,入锦衣卫,授…百户职。”
“是。奴婢即刻拟旨,交司礼监用印。”冯保的应答滴水不漏。
朱翊钧不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冯保会意,无声地躬身,倒退着,最后离开了万寿宫。
沉重的殿门在冯保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宫中只剩下朱翊钧一人。
他重新拿起那份奏疏,又看了一遍,目光在“病故”二字上停留了许久……
在某一个时刻,涂泽民真的成为了朱翊钧的白月光,可她却让自己失望了。
不过,朱翊钧还是要给他体面……
第802章 继任人选
冯保下去传旨,着礼部议涂泽民谥号。
而朱翊钧在万寿宫中待了许久,也思考了许久。
他知道涂泽民去世的消息一旦传开。
这个巡抚的位置,定是有很多人想上去干一干。
而此时的朱翊钧,心中也有了人选。
礼部知道涂泽民去世的消息后不久,整个朝堂上上下下也都知道浙江官场的这次震动。
大明开海国策。
覆盖整个沿海地区。
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两广……就连是辽东的港口也开始大规模利用,运送粮食衣物等……
但在整个布局方面,浙江算是其核心区域。
而作为浙江巡抚,一直都是朝堂开海系中的头头,在整个政治势力中话语权最重。
虽然开海系,在京师中的影响力,与此时势力最为庞大的内政改革派,相差甚远。
可在地方,在天子的心中,那还是占据相当高的地位,比此时渐渐兴起乡党势力强大了不少。
最为重要的是,这个职务经手的银钱数目,可是能跟户部尚书相媲美的。
如果从后世大才,推断出来的职务含金量上来说。
此时的浙江巡抚算是东南半壁的户部尚书,并且还离皇帝远……
在朱翊钧接到浙江奏书的次日。
礼部尚书张四维前往乾清宫奏陈。
拟定六个谥号,供天子择选。
襄惠,襄敏,以及襄烈。
上谥三个。
中下谥号也有三个。
朱翊钧拍板定下了襄惠的谥号给与涂泽民。
虽然昨日,他把话说到了那个地步。
但在择选谥号的时候,还是多少有些不忍心。
襄惠。
“‘甲胄有劳曰襄’…”
朱翊钧的声音低沉平缓,在空旷的殿宇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响,听不出喜怒。
“开海禁,通商路,算得上为朝廷披荆斩棘,甲胄劳形了。嗯…再加个‘惠’字吧,‘柔质慈民曰惠’。他涂泽民在浙江,总归…也算做过些安抚地方的事。就定‘襄惠’。”
“陛下圣明。‘襄惠’二字,公允中正,恰如其分,臣等拜服。” 张四维立刻躬身,语带恭敬。
谥号定下,尘埃落定,涂泽民盖棺论定,身后哀荣也算有了着落。
乾清宫再次陷入沉寂。
朱翊钧随手从御案一角的青玉笔山上拿起一本奏折,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似乎已无意再谈此事。
然而,张四维并未如常告退。
他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又松开。
朱翊钧翻动奏折的手微微一顿。
他并未抬头,视线依旧落在纸页上,声音却比刚才更淡了一分,仿佛随口一问,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张爱卿,还有未尽之言?”
张四维仿佛就在等这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拱手,声音刻意保持着平稳,却比方才奏对谥号时多了几分沉甸与试探:“陛下明鉴。涂巡抚…襄惠公不幸薨逝,臣等痛惜。然…浙江开海,乃朝廷经略东南之重器,宁波港岁入数百万,实乃国之大计……”
“如今主事者遽然离世,千头万绪,皆需能臣速往料理,以免生变,致朝廷心血付诸东流。今日谥号既已议定,襄惠公身后事毕,臣斗胆恳请陛下,不如…召阁部诸公入宫,共议这浙江巡抚继任人选……”
“国事为重,早定则早安心啊。”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低垂,落在御案前光洁的地板上,等待着天子的回应。
朱翊钧的目光终于从奏折上抬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向张四维。
暮色四合,烛火未燃,光线愈发昏暗。
皇帝的脸庞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
他的唇角,甚至微微向上牵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乍一看去,竟似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也是这个笑容,让张四维有了敢往下说的勇气。
“哦?” 朱翊钧的声音里似乎也染上了这点笑意,听起来颇为平和。
“张爱卿思虑周详,一心为国。既已说到此处…”
说话间,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御案上,十指交叉,那姿态竟显出几分闲适。
“想必爱卿心中,已有人选了吧?”
张四维心头一松,只觉天子果然从善如流。
他并未察觉到那笑意背后的冰寒,只当是天子认可了自己的提议,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积极:“陛下圣明烛照!臣…臣确有一人,思之再三,或可胜任此东南重责!”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举荐贤才的光彩。
“准奏。”
“现任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提督登莱海防、兼理开海事宜的宋应昌宋大人!宋大人乃嘉靖三十八年恩科进士,久在山东,于开海事体,熟稔在心……”
“登州港在其督理之下,虽规模不及宁波,然井井有条,岁入亦颇可观,足见其才干干练,老成持重……”
“宋应昌?”
“对,陛下,就是宋应昌。”
“爱卿是不是少说一句。”
“他籍贯山西,与你有同乡之谊,其为人臣非常熟悉,清廉勤勉,实乃不可多得之良才……”
说着这话时,朱翊钧身体缓缓靠回,交叉的十指松开,右手随意地拿起御案上一方温润的羊脂玉镇纸,在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目光却依旧钉在张四维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玩味。
“张爱卿为国举才,真是…不遗余力啊。”
朱翊钧的声音依旧不高,语速也未见加快,只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砸在地上带着清晰的回响。
听到这里,张四维已经慌了。
他明显感觉出来陛下的不满。
宋应昌是那么多开海系官员中,唯一一个山西籍贯,又与张四维交好的官员。
这个,朱翊钧是清清楚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