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张四维大义凛然。
高呼。
“持王节,宣明威,出国门,奔万里,千古一人,当仁不让。”
并且在听了张四维一番,慷慨激昂的出巡报告之后,天子被打动了,当即作诗一首,赠给了张四维。
然后,就传出天子已经准了。
准了。
跟草台班子唱戏一样,太草率了吧。
大家伙都是很传统的。
自认为科举入仕,能在天子脚下为官,那是多少读书人的心中向往啊。
这个,礼部尚书,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了。
即便不得圣恩,再不济,也是一个奉旨恩养,回家养老等死,朝廷再给修个牌坊。
这,这该多想不开。
把自己流放了啊。
下面的官员们也不知道礼部跟英格兰来的那个,托马斯·西克莫尔爵士谈了什么,竟然能让自家礼部尚书亲自屈尊,前往英格兰。
跟张四维想要出巡英格兰这事相比,荷兰国大明赔付巨款八十万两的事情,却没有上了热搜。
这个时候,诸多官员还是半信半疑。
可随着天子赠张尚书诗文,流传出来后。
官员们也都清楚,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消息了。
全文为:持节西海波,宣威万里遥。丹心昭日月,何惧路迢迢……
官员们都非常疑惑。
一个西夷小国,用得着如此吗?
莫不是,陛下借尚书出访之事,在行三宝太监扬威之举。
消息越发的确定。
谁最慌。
当然是礼部大大小小的官员了。
尚书出巡呢。
不会挑中自己担任副使吧。
要是挑中了自己,自己该怎么推辞呢,家有八十岁老母吗,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哎,这说辞像是给盗贼求饶呢,这是公差,有基本保障的,这个说辞,多少过不了关。
在人心惶惶中,礼部的两个主事,以及编外二十三个小吏被侍郎叫到办公室谈话了。
这些人都是年轻的,并且在做背调的时候,都了解清楚他们的底细,都是出生在山东沿海,浙江沿海等地。
对于大海并不陌生,但了解的也不算深。
谈话之后,这些人直接放假两个月,月俸照发不说,还翻了倍,要求“养精蓄锐,不得离京”。
而主角张四维,同样奉旨“休沐两月,安心准备”。
他在京师的府邸可真是热闹了。
天子御准张四维持王节出使英格兰的消息,如同元宵节后迟来的那场雪,一夜之间覆盖了整个京师官场。
这雪下得细密,无声无息,却带着料峭春寒。
当夜幕降临,细雪依旧无声地飘洒,而在张府门口,却是另一番景象。
从傍晚开始,一辆辆或华贵或朴素的马车便络绎不绝地驶来,停在府门外的雪地里。
车上下来的,多是身着各色官袍的西北、河南、河北籍贯的官员,甚至一些非西北籍但与张四维关系密切的官员也闻风而至……
门房早已应接不暇,通报声此起彼伏。
张府那宽敞的正堂,此刻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外间的寒意,却也蒸腾起一种焦灼的氛围。
张四维一身常服,端坐于主位之上,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对每一位来访者都颔首致意,吩咐看座、奉茶,真正是“来者不拒”。
大堂内人影幢幢,官员们或坐或站,低声交谈着,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新来者不断加入,告辞者亦不少,但堂内的人数始终维持在一个相当可观的水平,空气显得有些闷热,混合着茶香、熏香和官员们身上淡淡的官袍气味。
“张公!”一位操着浓重山西口音的御史终于忍不住,在又一次敬茶后,声音带着急切和不解。
“您……您这真是要……去那英格兰?万里重洋,风高浪急,听闻那夷人茹毛饮血,不通教化,您千金之躯,何苦涉此险地啊!”
他这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堂内瞬间安静了不少,目光都聚焦在张四维身上。
张四维放下茶盏,捋了捋胡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持王节,宣明威,出国门,奔万里,此乃千古未有之壮举。老夫蒙陛下信重,委以此任,当仁不让,岂能因私废公,因险避责……”
“可是张公!您这一去,经年累月,西北诸事……朝堂之上,我们……”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您这位西北党的定海神针走了,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谁来主持大局?
还给不给南方那帮人干啊。
这话触及了核心,堂内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不少官员交换着眼神,既有深以为然者,也有觉得此言过于直白而略显不安者。
张四维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那温和的笑意收敛了几分,眼神变得锐利而深邃。他沉声道:“慎言!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共主,更是我等臣工唯一的主心骨!社稷大事,自有圣心独断,内阁诸公辅弼。我等只需恪尽职守,尽忠报国,何须忧虑其他?”
他刻意强调了“陛下”和“主心骨”,将个人与派系的位置摆得极其端正,滴水不漏……
“是是是,张公教训得是!下官失言了。只是……只是我等愚钝,骤然失了张公指引,难免心中惶恐,如同……如同……”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比喻。
“如同夜行失灯?”旁边一位年长些的官员接口,语气带着无奈……
第829章 没有答案
而这名年长的官员,看着张四维缓缓说道:“张公,非是我等不晓事理。实在是您老德高望重,见识深远,骤然远离,朝堂风波诡谲,我等怕……怕力有不逮,辜负了圣恩,也……也守不住一些东西。”
这话说得更为隐晦,却将党争之下,派系力量需要核心人物支撑才能保全利益的现实,隐隐道出……
别的不说,张四维走了后,山西帮可就真的没有撑住台面的了。
大家可不就分道扬镳。
张四维沉默了片刻。
堂内只听得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外面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
窗纸上映着纷飞的雪影。
“守?”
“守什么?守住本分,守住为官做人的底线,便是守住了根本。至于其他……”
“水到渠成,水落石出,自有其道……”
张四维他这话说得云山雾罩,既像劝慰,又像点拨,更蕴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让在座众人更加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位老大人心思愈发深沉。
而所有来访的官员看着张四维,都是一脸吃惊。
年前病了一段时间,真的看透红尘了。
夜已深沉,雪似乎下得更密了。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喧嚣了一整晚的张府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仆人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杯盘狼藉的厅堂。
灯笼在风雪中摇曳,光影在雪地上拉长又缩短。
张四维并未立刻回房休息。
他独自一人,依旧坐在空旷下来的正堂主位上。炭火盆里的余烬发出暗红的光,映照着他清癯而疲惫的面容。
他慢慢展开袖中那份誊抄的天子御诗,目光落在“何惧路迢迢”几个字上,指尖轻轻拂过。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通往内堂的侧门传来,打破了这片寂静。
张丁征披着一件厚实的棉袍,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
他看到父亲独坐灯下的身影,又瞥见他手中的诗笺,脚步顿了顿,随即轻声走近。
“爹,”张丁征将参汤放在父亲手边的小几上,声音带着关切,“又在看陛下赐的诗了?”
张四维没有立刻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诗笺小心地折好,重新纳入袖中。
他这才抬眼看向儿子:“都安顿好了?”
“嗯,最后几位大人也都送走了,门房已经落了钥。爹,您……累了吧?喝口参汤暖暖身子。”
张四维端起参汤,却没有立刻喝,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累?倒也说不上。只是……这满屋子的人,心思各异,话里有话,听着费神。”
“陛下做皇太子的时候,都曾给海瑞写了一封送别诗,这么多年,高拱,张居正,甚至是申时行,都领了陛下的诗文,赐字,哎混了那么多年,才得了一封御诗,还是听儿子招呼,才得到的,看来啊,我还真是老了,理解不了圣意了……”
张丁征听着老爹的话,沉默片刻后,开口道:“儿子明日就出发与礼部的人前往浙江协调,父亲在家好好休息。”
张四维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父子俩一时无言,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同一场风雪,也席卷了紫禁城巍峨的殿宇。
乾清宫深处的暖阁,却是另一番天地。
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旖旎的甜香,与外面刺骨的寒意隔绝成两个世界。
朱翊钧只穿着一身明黄色的柔软中衣,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暖炕上,身上随意搭着一件貂绒薄毯。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云雨,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慵懒和餍足的红晕,眼神有些放空地望着织金锦的帐顶。
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正背对着龙榻,借着暖阁角落琉璃灯盏的光亮,略显慌乱地穿着自己的衣服。
薄薄的纱衣下,隐约可见如凝脂般的肌肤。
她动作很轻,带着一丝事后的羞怯和敬畏,生怕惊扰了榻上的天子。
朱翊钧的目光从帐顶移开,落在那女子纤细的背影上。看着她系上最后一根衣带,拢了拢微乱的鬓发,准备悄无声息地退下时。
“等等。”朱翊钧的声音带着一丝事后的沙哑,并不严厉,却让那女子瞬间僵住了身体,慌忙转身跪下,垂着头不敢抬起。
朱翊钧并未起身,只是懒懒地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
他目光在她单薄的宫装上扫过,又瞥了一眼窗外被风雪映得有些发白的窗纸。
“外头风雪大,穿得太单薄了。去,把朕那件银狐裘的披风裹上再走。”
女子受宠若惊,连忙叩首谢恩:“奴婢……奴婢谢陛下隆恩!”
这个女子在半个时辰前,还是乾清宫的一名婢女,办完了事,朱翊钧甚至都不知道这女子叫什么名字。
殿外风雪纷飞,天子突然来了兴致,看到了这名婢女,是越看越动心……后面的故事,就是水到渠成了。
侍立在门外的陈矩,立刻无声地动了起来,从一旁的紫檀衣架上取下一件华贵蓬松的银狐裘披风,动作轻柔地给那宫女披上。
巨大的狐裘几乎将娇小的宫女整个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带着红晕的小脸。
“去吧。”朱翊钧挥了挥手,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是,陛下。”女子裹紧了身上异常温暖柔软的狐裘,再次深深一礼,这才低着头,脚步轻得像猫一样,在陈矩的示意下,由一个小内侍引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
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暖阁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陈矩垂手侍立,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朱翊钧闭着眼,却似乎并未入睡,翻了个身,面朝里,将薄毯拉高了些,盖住了半张脸。
他忽然笑了。
原来是想到了前几日,召海瑞前往乾清宫谈及张四维出巡英格兰之事时,海都御史那满脸错愕的表情。
那日。
海瑞也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