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众朝鲜重臣的簇拥下,亲自步出中门。
李昖年约三旬,面皮白净,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须,眉眼间带着长期养尊处优的温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他身后,朝鲜的文武班列森严。
每次前来,朝鲜团的规格,都是顶天的。
领议政金孝元,相当于大明朝的大学士,内阁首辅。
金孝元年近六旬,面容清癯,身着深青色云鹤补子圆领官袍,头戴乌纱帽,神情肃穆,目光深邃。
左议政相当于大明朝的副相,柳成龙,这人相对年轻些,约五十许,同样着深青官袍仙鹤补子,气度沉稳。
礼曹判书,相当于大明朝的礼部尚书,兵曹判书武将,也相当于大明朝的兵部尚书,以及国王近臣承政院都承旨,还有宗室绫原君李俌。
除了这些大人物外,此外,还有司译院提调、书状官,医官、史官等一应随员,皆按品级着各色官服,肃立于后。
人数足有三十人之多,鸦雀无声,尽显藩国朝觐之礼。
大明这边,除了李成梁这位国公爷,还有礼部派来协理藩务的一名精干郎中及两名主事,肃立李成梁其后。
一出门,李昖面带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率先拱手行礼:“小王李昖,见过大明宁国公。”
汉语流利清晰,毫无滞涩。
李成梁亦是满面春风,拱手还礼,声若洪钟:“国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陛下特命本公前来相迎,殿下安好,本公甚是欣慰啊!”
他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过李昖身后那群熟悉的朝鲜面孔,尤其在金孝元的脸上微微停留,这人是当年双边“贸易”中的核心人物。
双方主官互相引荐了各自的主要随员。
礼部郎中代表朝廷向朝鲜国王表达了慰问,李昖也谦逊地表示了对大明天子恩典的感激和对李成梁亲自前来的荣幸。
场面上的寒暄与礼节一丝不苟,充斥着天朝上国与恭顺藩属之间的雍容气度……
寒暄过后,李昖热情地邀请李成梁至驿馆内厅详谈。
李成梁欣然应允。
两人屏退了大部分随从,只留下李昖的心腹内侍和领议政金孝元,以及李成梁带来的数名亲兵在厅外守候。
厅内,檀香袅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
侍女奉上清茶和朝鲜带来的果品蜜饯后,也悄然退下。
厅内只剩下李成梁与李昖二人。
李昖脸上的官方笑容淡去,换上了一种更显亲近和感慨的神情,亲自为李成梁斟了一杯茶:“国公爷啊,自您荣升入京,坐镇中枢,小王在汉阳,可是时常想念您呐!辽东的山水于朝鲜相连一体,辽东的故旧,还有国公爷您当年的赫赫威仪,至今思之,犹在眼前……”
“国公爷如今位极人臣,深得天子陛下信重,实乃我辈楷模……”
上来就是一顿马屁。
国王斟茶。
李成梁也并未客气。
倒好茶水后,李成梁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呵呵一笑,带着几分自矜:“劳国王挂念了。辽东故地,老夫自然也是想念的。只是陛下恩重,委以京营重任,为国效力,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倒是殿下,两年三顾天颜,这份对大明、对陛下的赤诚之心,连陛下都赞许不已啊。”
李昖连忙摆手,一脸诚恳:“哎呀,国公爷过誉了!小王身为藩属,朝觐天子,恪守臣节,乃是本分。”
“国事繁杂,许多事情啊,就容易记混了,记不清了……”
“这次见到国公爷您,小王这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欢喜,这欢喜劲儿一上来,才猛地想起一件…呃…一桩旧事来。”
李成梁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面上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像鹰隼锁定了猎物,语气平稳地问道:“哦?国王想起了何事?但说无妨。”
李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追忆和不确定的口吻:“就是…就是…国公爷您离开辽东前…咱们…咱们不是还有一笔…嗯…五百匹…那个…战马的小事……”
他赶紧补充道,脸上堆满笑容,显得极其“豁达”:“国公爷您可千万别误会!小王绝对没有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的意思!真没有!只是今日见了您,心头欢喜,这旧日里桩桩件件的事情涌上心头,这才…这才忽然想起来了……”
“就像是…就像是许久不见的老友,忽然想起了当年一起喝过的一坛酒,走过的某条路,您说是不是?纯粹就是念旧,念旧啊!”
李昖的语气轻松随意,李成梁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杯底与紫檀木茶几接触,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磕碰声。
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位笑容可掬、言语“恳切”的朝鲜国王。
李昖被李成梁盯的有些不自在。
厅内檀香依旧,冰鉴的寒气丝丝缕缕……
“本公,想确定一下,你此番入京,是为了这五百匹战马来的吗?”
李成梁的话多少带着些不耐烦……自己称呼你一声国王,你还真敢跟自己算账啊。
老子不在辽东,可老子的儿子,那也是掌控数十万边军的大将军……
跟我算账,你算老几啊。
“不,不……只是突然想起来,提了一嘴,国公爷,您可千万不要多想……”
第837章 朝鲜东南倭患 1
李成梁见他这般情状,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但那审视的目光并未完全移开。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呷了一口,缓缓放下,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沉声道:“你我相识多年,辽东的生意虽见不得光,但也讲究个信字。前两次你入京,老夫恰好不在,未能尽地主之谊。这次你‘突然’抵津,又‘突然’想起那五百匹战马……说吧,是不是朝鲜国内遇到什么难处了……“
“是北边的女真余孽又不安分,还是……国内有人造反了?”
“没有!绝对没有!托大明天子洪福,赖得大明天恩庇佑,朝鲜国内升平,百姓安居,绝无叛乱之事……”
“哦?”李成梁挑了挑眉,身体靠回椅背,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似乎在等待李昖的下文。
檀香的烟雾在两人之间袅袅盘旋,冰鉴散发的寒气似乎也凝固了厅内的空气。
李昖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真实的忧虑,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身体也朝李成梁的方向倾了倾,声音压得更低:“国公爷,实不相瞒,小王此番冒昧前来,心中确有一桩大忧虑,如鲠在喉,日夜难安啊……”
“这忧虑……不在朝鲜之北,而在朝鲜之东、之南啊!”
“东南?”李成梁眼神微凝,他久镇辽东,对朝鲜地理自然熟悉:“倭患?”
“正是!”李昖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对象,语速都加快了几分。
“国公爷明鉴!您也知道这东南沿海,与那倭岛隔海相望。近年来,倭岛上战乱不休,打得是昏天黑地,惨烈无比啊……”
“那些战败的武士、浪人,还有那些穷凶极恶的海贼,无处可去,就纷纷驾船出海,袭扰我朝鲜沿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朝鲜水师……唉,力有未逮,沿海百姓苦不堪言啊……”
李成梁眉头微蹙:“倭岛?我记得,数年前一个叫织田信长的老小子。似乎势大,怎么,如今还在乱……”
“织田信长?”李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李成梁离任已久,对倭寇最新情况可能不甚了解,连忙解释道,“国公爷有所不知,那织田信长去年在本能寺被叛臣明智光秀所害,身死国乱……”
“如今倭岛群雄并起,争夺霸权,战况比之前更为惨烈混乱,其中,以羽柴秀吉势头最猛,此人野心勃勃,手段狠辣,已击败柴田胜家等强敌,正全力扫荡四国、九州等地残余势力……”
“据我朝在倭探子回报,此人……此人恐非池中之物,一旦统一倭岛,其志恐不在小……”
“而其麾下悍将如云,那些被他击败无处可去的败兵溃勇,正是如今袭扰我朝鲜沿海的主力,其势汹汹,小王……小王实在是忧心如焚!”
李成梁听着李昖的描述,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他虽然远离一线,但作为执掌过大明帝国东北门户的统帅,对朝鲜的安危是很看重的。
“所以,你是想……”李成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了然。
李昖见李成梁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眼中燃起一丝希望,身体前倾得更厉害,几乎是恳求道:“国公爷!小王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但为保我朝鲜社稷安宁,也为大明东疆屏障稳固,小王斗胆恳请!恳请天朝上国,能否……能否令山东都司水师一部,移驻于我朝鲜东南沿海之巨济岛……”
“此岛扼守要冲,与釜山港互为犄角,若有天兵在此镇守,倭寇必然胆寒,不敢轻易来犯,我朝鲜上下,必当竭尽全力,供养天兵,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提到了具体的地点——巨济岛,靠近朝鲜南部重要港口釜山,位置关键。
李成梁听完,沉默了片刻,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也停了下来。
他缓缓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似乎在仔细权衡。
厅内一时寂静,只有冰鉴融化的水滴偶尔滴落水盘发出的轻响。
良久,李成梁才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你的忧虑,本公明白了。倭患日炽,确为心腹之患。只是……”
“我大明朝那是正儿八经的朝廷,朝廷是有制度的,跟你们那小破庙不一样,调动大明水师驻军藩国,此事非同小可……”
“其一,这涉及国朝兵制,需陛下圣裁,兵部、五军都督府共议,绝非本公一人可以应允……”
“其二,山东水师自有防区,擅离汛地,若倭寇转而袭扰山东,或海上商路有失,这责任谁来担……”
“还有,上一次你面见陛下的时候,怎么没说东南倭患的事情,倭寇狡猾,跟我大明又有深仇大恨,你不会是被倭寇收买,勾结起来了吧。”
听到李成梁最后的一句话,李昖脸色瞬间煞白,猛地站起身来,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国公爷,您可不敢乱说话啊,我朝鲜世受大明深恩,君臣上下,唯有赤胆忠心,绝无半点与倭寇勾结之事!若有虚言,天厌之!地厌之!”
他激动得甚至带上了朝鲜语的腔调,随即意识到失态,又强自镇定下来,深深一揖:“小王……小王只是被倭患逼迫,寝食难安,才出此下策,恳请国公爷念在旧日情分,在陛下面前代为陈情,救我朝鲜于水火啊!”
看着李昖情真意切、甚至有些惶恐的模样,李成梁凌厉的眼神稍稍缓和。
他摆了摆手:“殿下不必如此,坐下说话。本公也只是就事论事,防患于未然而已。”
李昖忐忑不安地坐回原位,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李成梁沉吟片刻,缓缓道:“倭患之事,本公会记在心上。待你入京觐见陛下时,亦可亲自陈情。至于水师驻防一事…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短期内恐难实现。不过……”
“不过,若是,你有本事说动我们的陛下……”
“还是有机会的。”
李昖赶忙道:“小王当然清楚,这,这才跟您交了实底,就是想着让您提前知道,陛下召小王觐见之时,您可一定要在场,多美言几句啊。”
第838章 朝鲜东南倭患 2
“这个你放心,如果我当时在场,定会帮你说话的。”
“谁让咱们是有着真矫情呢。”
“不过,本公还是觉得多少有些难。”
“你们平常进贡的时候,给不了什么好东西,现在遇到了倭患,死不了几个人,动摇不了国体,就跑到大明这里求援,就不能靠自己吗?”李成梁看着李昖轻声说道,虽然表达了自己的一些不满,可他的语气,是缓和了许多。
当然,这个不满也是该表达的。
每年进贡朝廷,给陛下的,还没有给辽东总兵的多……
这合适吗。
陛下都登基这么多年了,后宫没有一个高丽妃,这也不合适吧。
现在遇到点难事,就巴巴的跑上门来。
主人家的该说两句。
而李成梁就是自诩为天子的忠臣良将,主人家的口吻说的。
“自己不是靠不住吗,您还不知道……不知道小王是什么本领,让我动动脑筋,耍耍滑头,倒还行,可真的让我调兵遣将去打倭寇,我下面的将军,他们也不敢去啊。”
李昖说的是实情。
朝鲜的军队,欺负欺负老百姓,吃泡菜是有本事的,可真让他们去小鬼子作战,不管是下面的士兵,还是统兵的将军,连这个胆量都是不具备的。
气氛似乎缓和了许多。
李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拍了拍手。
厅外候着的心腹内侍立刻躬身而入。
“去,将本王为宁国公准备的薄礼呈上。”
很快,六名朝鲜内侍小心翼翼地抬着三个盖着红绸的托盘走了进来。
李昖亲自上前揭开红绸,顿时宝光流转。
第一件托盘上摆放着一株尺余高的赤红珊瑚树,形态奇崛,色泽鲜艳欲滴,在厅内光线下流光溢彩,显然是南海珍品,价值连城……
第二件托盘上摆放着一柄镶嵌着硕大东珠和蓝宝石的朝鲜式佩刀, 刀鞘以名贵黑檀木制成,金银错丝,华贵非凡。
而第三个托盘上一尊晶莹剔透的羊脂白玉雕成的骏马,玉马昂首奋蹄,神骏非凡,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国公爷笑纳。这珊瑚取其‘吉祥’之意,宝刀象征国公爷昔日赫赫武功,这玉马……则是小王感念与国公爷辽东旧谊的一点心意,万望国公爷莫要嫌弃。”
“你这礼,确实够薄……”
李成梁看着那尊玉马,眼神深邃,脸上看不出喜怒。
听着李成梁的话,李昖的神情多少是有些尴尬的,这礼可真的不薄,玉马,珊瑚都是从大明商人这里购买的,还花了重金,而宝刀更是取自天外玄铁所著,锋利无比,就连刀鞘也是价值千金啊。
这都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