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是不断重复的祭棚、青烟、纸灰和那些陌生而茫然的哭脸。
每一次停车接受路祭,他都要下车对着灵位和祭棚方向行大礼,接受官员的慰问,脸上是公式化的悲戚。
车轮碾过最后一道路祭棚的界限,德胜门那巍峨的城楼已在望。
城门外,人山人海,素服如雪。
以申时行为首的百官郊迎队伍,在凛冽寒风中肃立。
鼓乐低沉,哀声震天。
张丁征一下车,第一眼便就看到了两个同样身着孝服两位兄长,张泰征与张甲征。
“父亲……” 张泰征与张甲征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马车前,声音嘶哑破碎,泪如泉涌。
兄弟三人,在万目睽睽之下,抱头痛哭。
这个时候的张丁征也是真哭啊。
申时行上前,代表皇帝和朝廷温言抚慰,说了许多“忠魂不朽”、“节哀顺变”、“朝廷倚重”的官话。
张丁征兄弟三人强忍悲痛,一一谢恩。
繁琐的郊迎礼仪终于结束。
张丁征捧着灵位,在两位兄长的搀扶下,回到了张府。
府门内外早已挂满素幡白幔,哀乐低回。
将父亲的衣冠灵位郑重安放在正厅灵堂,焚香叩拜后,府门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是夜,灵堂后的大堂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屋外的严寒。
兄弟三人围坐,桌上摆着简单的素斋,却无人动筷。
最终还是老大张甲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打破了沉默。
“老四,父亲的丧事,自有朝廷和礼部操持。陛下厚恩,恤典隆重,谥号‘文襄’,已是极尽哀荣。我们兄弟……接下来,才是难处。”
张丁征看向大哥,眼中带着询问。
张泰征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张甲征,最后落在张丁征脸上:“按照祖宗规矩,父丧,子需丁忧守制三年。我与大哥,身为朝廷命官,虽职微言轻,但礼法不可废。明日,我们便会向吏部递上丁忧的奏疏,扶父亲的衣冠灵柩,回蒲州老家守孝。”
张丁征点点头,他也明白了些什么。
张甲征接口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和期待:“这一去,就是三年。朝廷……风云变幻,三年之后,我们兄弟二人再想回京……这位置、这前程……恐怕就……”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明。
官场如逆水行舟,三年丁忧,人走茶凉,复职后能否回到原位甚至更进一步,充满了变数……
张泰征的目光紧紧锁定张丁征,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老四,你与我们不同……”
“你是皇商,不入流品,不受丁忧之制所限。你……你依旧在陛下身边走动,在京城经营。”
“父亲虽然不在了,但张家……不能倒!我们兄弟两个在蒲州守孝,这京中的局面,维系张家门楣不坠的重担……就全落在你肩上了……”
“你在陛下面前得脸,在宫里、朝中有人脉。我们兄弟三年后能否顺利起复,能否……谋个好位置……就全看你……看你在陛下面前的表现,看你能为张家维系住多少情分了……”
这就是现实,张四维尸骨未寒,灵柩尚在堂前,作为儿子们却要开始谈论三年后的复职与位置。
现实得近乎冷酷,却又无比真实。
“大哥,二哥,你们放心回乡守孝,尽人子之责。京中一切,有我。张家的门楣……我张丁征,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它塌了!至于兄长们起复之事……我自会竭尽全力,在陛下面前……为兄长们说话!”
大堂内,炭火依旧燃烧,却似乎驱不散那弥漫在兄弟三人之间、沉重如铅的寂静。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零星的雪花,拍打着窗棂,仿佛在为灵堂上那位远葬南洋的“文襄公”,低吟着一曲无声的挽歌……
兄弟情谊是真的,丧父之痛是真的,但对未来的焦虑与现实的算计,也是真的……
第875章 大使人选
张丁征回到京师后,并没有急着去见天子,但张四维与伊丽莎白一世签订的两国国书,却已经由礼部的随行官员呈送了上去。
在三日后。
张丁征才入宫觐见。
乾清宫中,正在处理着政务的朱翊钧听到陈矩的通禀后,便直接让他进来。
朱翊钧端坐御案之后,神情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是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了,政务多了,处理起来,还是有些累人的。
张丁征行完礼后,朱翊钧便让其平身。
“张卿,令尊张文襄公,为国尽瘁,客死海途,朕心甚痛。然其持节远航,扬威异域,签下明英百年敦睦国书,功在社稷,彪炳千秋。朕已命史官大书特书,其忠魂烈魄,当永镇海疆,佑我大明。”
“陛下天恩浩荡,臣代先父叩谢陛下!”张丁征闻言,再次深深叩拜。
父亲的身后名,已得最高肯定。
“起来说话。”
朱翊钧抬了抬手,目光落在御案上那份誊抄的国书副本上。
“这国书,朕已细细看过。英吉利女王言辞恳切,愿与我大明永世交好,互通有无。其中一条,‘互派常驻使臣,以固邦谊’,卿以为如何?”
张丁征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他谨慎答道:“回陛下,此乃两国交好之基石。有使臣常驻彼国,可通消息,察其国情,护我商民,遇事亦可及时斡旋,远胜隔海相望,音讯难通。”
“嗯,此言有理。”
朱翊钧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敲,发出笃笃的轻响。
“然则,这使臣人选……却是个难题。”
说着朱翊钧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张丁征:“依祖制,出使外邦,当由礼部或鸿胪寺遴选通晓礼仪、饱读诗书之士,然则,此次非朝贡,驻期漫长,非短时使节可比……”
“万里重洋,风涛险恶,瘴疠横行,英吉利又非我华夏礼仪之邦,其俗迥异,其语难通……朕观那些皓首穷经的翰林清流,怕是连船都上不去,便晕了七荤八素,更遑论在彼邦周旋数年。”
张丁征安静听着,心中念头飞转。
皇帝这番话,看似陈述困难,实则已隐隐透露出对传统科举文官担任此职的深深疑虑……
朱翊钧停顿片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指核心:“张卿,你去的地方多,脑子转的快,依你之见,这驻英吉利大使,当以何人为佳?难道真要从那些只会子曰诗云、连市舶关税都算不清的腐儒中去挑吗……”
张丁征深吸一口气,知道机会与风险并存。
“陛下圣明烛照!臣斗胆直言,此驻英使臣,非同寻常使节。其首要者,非在诗书礼仪,而在通晓实务,坚韧抗造!”
“哦?细细说来。”
“陛下,使臣人选,其一,需能抗风浪,耐远航,身体强健,不畏瘴疠。万里征途,病弱书生难当大任……”
“其二,需通晓商贾之道,英格兰与我大明交好,其根本在于通商互利,使臣需深谙货物往来、关税厘定、商约谈判,能为我大明商民争取实利,若不通商,何以言交?”
“其三,需有应变之才,彼邦风俗迥异,律法不同,遇事需能随机决断,不拘泥于繁文缛节……”
“其四,需略通其言语文字,与彼国掌事者沟通基本之意……”
“其五,也是根本,需对陛下、对大明,忠心不二。”
朱翊钧听得极为专注,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也慢了下来,显然被张丁征的分析所吸引。
他缓缓道:“卿之所言,切中要害。然则,如此全才,何处去寻?莫非真要朕在科举中再开个‘实务使臣科’不成?”
张丁征知道火候已到,果断抛出了自己的人选:“陛下,此等人才,不在庙堂之高,而在市井商贾之中!臣斗胆举荐一人!”
“何人?”朱翊钧目光灼灼。
“商号下,有一掌柜,名唤陈平。”
“年方三十,正当壮年!”
“此人出身闽南海商世家,自幼随船出海,风浪如履平地,其精于算学,通晓多国货殖行情,于南洋、西洋商路经营多年,极擅谈判周旋!”
“更难得的是,其人心思机敏,胆大心细,曾数次化解海上纠纷。且因常年与弗朗机人、红毛夷打交道,略通其言语,其人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常言‘商行万里,不忘皇恩’!”
张丁征一口气把这个陈平的优点全说完了。
朱翊钧默念一遍这个名字,而后轻笑一声。
“陈平,是个好名字。”
“三十岁,是个好年龄。”
“通商贾,懂夷务,身体好……听起来,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忽然,朱翊钧话锋一转,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陡然锐利如刀,直刺张丁征:“张卿,此人既是你商号掌柜,若朕委以驻英大使重任……那这英格兰的大明大使馆,岂不成了你商号的分舵?这国书上的‘互派使臣’,岂非成了替你张家商号铺路的私器?”
这质问来得极其犀利,直指核心利益与动机!
乾清宫内空气瞬间凝固,侍立一旁的陈矩都屏住了呼吸。
张丁征知晓,这个时候面对天子的质疑,可不能打哈哈的过去,他要坚定一些。
他抬起头,目光毫无闪躲地迎向朱翊钧审视的眼神,语气斩钉截铁:“陛下!陈平虽为臣商号掌柜,然臣之商号,全称乃是‘大明皇家南洋通商总号!”
“此非张家私产,乃是陛下内帑注资、奉旨特许、专营海外贸易的皇家产业,陈平,首先是陛下的掌柜!他效忠的是陛下,是大明!”
“陈平熟悉商路,其使臣身份,更能名正言顺地为陛下皇家商号、更为我大明所有海商,在英格兰争取最惠之利……”
“其所得商税、所拓商路,涓滴归公,充实的是陛下的内帑,强盛的是大明的国本!”
一番慷慨陈词,殿内陷入死寂。
朱翊钧端坐御座,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跪伏在地的张丁征。
良久,朱翊钧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他缓缓靠回椅背,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
“皇家南洋通商总号的掌柜……朕的掌柜……你……倒真是个明白人。”
“朕要见一见这个陈平。”
“陛下,前往英格兰,他也曾随行,此番过来,随船队到了京师,若是陛下想见,不到一个时辰,陛下便能见到。”张丁征赶忙说道,语气急迫,多少有些将这个人选,早早的确定下来。
第876章 大使陈平
在天子说出想要见一见这个陈平后。
张丁征立刻像上了发条般行动起来,他深知机不可失,立刻告退,亲自出宫去寻那位被他寄予厚望的陈掌柜……
不到一个时辰,乾清宫外的丹墀上,便多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当陈平被内侍引入殿内时,连见惯了俊儿郎的朱翊钧,眼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张丁征说他“年方三十,正当壮年”,却没说此人竟生得如此……体面。
换成赵大师的东北话来说,小伙长得帅呆了。
陈平身高近八尺,肩宽背直,步履沉稳,一身得体的靛蓝色细棉布直裰,浆洗得挺括,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利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脸,肤色是常年海风吹拂留下的健康微棕,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海商特有的精明与历练后的沉稳。
最妙的是他颌下精心修剪过的短须,浓密乌黑,修剪得整整齐齐,平添了几分成熟儒雅的范儿。
这哪里像个整日在铜臭堆里打滚的商贾?
倒像个英武的儒将,或是……嗯,一个非常体面、能撑得起场面的掌柜。
“草民陈平,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平行之时动作干净利落,撩袍跪倒,大礼参拜,姿态标准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虽然朝见天子内心比较激动,但行礼之时动作干净利落,撩袍跪倒,大礼参拜,姿态标准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朱翊钧端坐御座,饶有兴致地看着阶下这个与想象中“商贾”形象大相径庭的人物。
他并未立刻叫起,而是淡淡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回响:“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朕的掌柜。”
这句“朕的掌柜”,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陈平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他跪在地上,感觉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直冲头顶,连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麻。
商人!
再成功的商人,在士农工商的序列里也是末流!
再大的家业,在权力面前也如蝼蚁!
攀附权力,寻求官府的庇护乃至合作,是海商世家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