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报写得花团锦簇!可朕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社学何在?师儒何在?百姓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束脩、路途、生计,哪一样不是压在百姓身上的大山……”
申时行低着头,一直听着天子的话。
朱翊钧说到这里,看向垂首恭立的申时行,胸中那股因见闻而起的激愤也开始慢慢消散了。
申时行也不容易。
自己就别吼了。
朱翊钧当然明白,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神祇,无法瞬间改变千百年来沉淀的乡土逻辑。
他无法强令所有孩童都去读书,更无法超越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和认知水平,去建立一套现代意义上的全民义务教育体系……
但,身为大明的天子,他看到了社学制度的崩坏、看到了民智不开的隐忧……他不能无动于衷。
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撬动一个小小的支点,为那些在田野阡陌间奔跑的孩童,推开一扇可能通向更广阔世界的窄门……
“阁老,”朱翊钧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但其中的分量却更重了。
“朕深知,教化一事,非一日之功,更非一纸诏令可竟全功。然,社学荒废至此,民间蒙童失教,实乃朝廷之失,朕心难安。”
“太祖高皇帝设社学之本意,乃在‘有教无类’,使乡野之子亦得沐教化,明礼义,知廉耻。此制不可废,亦当有所振作!”
“朕意已决。着内阁会同吏部、礼部、户部,速议一个‘复振社学、广启童蒙’的章程出来!其要旨如下,尔等务必深思熟虑,务求可行!”
申时行屏息凝神,仔细听着。
“第一,设官学于州县,延师儒以俸禄。凡各府、州、县治所,及人口稠密、交通便利之大镇,由当地官府出面,择公廨或寺庙闲置房舍,设立‘官立蒙学’。朝廷统一核定员额,招募通晓文墨、品行端正者为师。其束脩,不再由学生负担,而由朝廷自地方赋税中专项划拨,或由州、县学田租赋内支取,按月发放俸米银钱……”
“师者食朝廷俸禄,即为朝廷命师,当尽心教导,不得懈怠!”
此言一出,申时行心中暗震。
免除学生的束脩,改由地方财政承担教师薪酬,这,朝廷岂不是每年要少诸多进账了。
“第二,入学不设限,两年为蒙期。凡适龄孩童六至十岁,不论出身贫富,只需家长自愿报名,皆可入此官立蒙学就读。学制定为两年……”
“第三,授业重实用,读写算为本。此官立蒙学,非为科举储才,首要在于开蒙启智。课程设置,当以认字、习字、基础算学为核心,辅以日常记账、契约文书常用字词,以及简单的加减计算之法。务求两年期满,学生能识得数百常用字,会写书信便条,能进行日常买卖之计算,便足矣了……”
这个设学不是培养秀才举人,而是让普通百姓具备基本的读写算能力,这既符合百姓的实际需求,也大大降低了教学难度和成本,更容易在基层推广……
“第四,督责在地方,成效考官吏。 此项新政推行之成效,纳入地方官吏考成,吏部、礼部需制定明确章程:各府、州、县官,对所辖官立蒙学之设立、师儒之选聘、学生之招收及学业之成效,负有首责……”
“此乃朕思虑再三,认为在当下国力民情之下,朝廷力所能及且应为之举!虽不能强令天下童子尽入学堂,但至少要为那些愿意读书、家庭又无力负担的寒门稚子,开一扇门……”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朕不求立竿见影,但求播下种子。或许今日入学的孩童中,十之八九将来仍是农夫、匠人、商贩……”
“但只要其中有一二成,因识得文字、懂得道理,而能更好地持家立业、明辨是非,甚至成为乡里之表率……则此策便不算徒劳!积以时日,民智渐开,国本方能愈固,此乃太祖遗志,亦是我大明长治久安之基……华夏长久之计……”
申时行听着天子之言,思路也跟着不停的转。
实际上,在申时行看来,朱翊钧这番筹划,既立足现实,又算是深谋远虑,可是话又说回来,也转到了根子上,宗藩白削了……这朝廷省下来的支出,转眼可就花了出去啊……
第940章 从难到易
申时行知道天子的想法是好的。
也知道,此时的大明朝是能够做成的。
但作为执掌内阁的老臣,他看到的不仅是蓝图,更是推行过程中可能遇到的惊涛骇浪……
钱粮!
这是绕不过去的坎。
免除束脩,改由地方赋税或学田租赋支付教书先生的俸禄,这相当于在地方财政本已紧绷的弦上再添重负。
南直隶、浙江这些财赋重地或许尚可支撑,但北直隶、山西、陕西、河南等北方诸省,尤其是一些贫瘠州县,本就仰赖朝廷协济,哪有余力承担这笔新增的、看似“非紧急”的开支?
强行摊派下去,地方官吏为凑钱粮,难免会巧立名目,最终负担还是转嫁到百姓头上,岂不是与陛下爱民恤民的本意南辕北辙……
而第二个担忧,就是乱,新政推行,涉及钱粮划拨、房舍征用、师儒招募考核、学生管理、地方官吏考成……千头万绪,稍有不慎,极易引发地方上的混乱和怨言。
尤其是这“纳入地方官吏考成”一条,本是良策,但若操之过急,标准不明,反而可能逼迫地方官为求政绩而弄虚作假,或者为了达标而强行摊派学生名额,扰民更甚。
不能让老百姓未蒙其利,先受其害……
思虑及此,申时行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深深一揖,语气恭谨而恳切:“陛下圣心仁德,高瞻远瞩,欲广布教化,开启民智,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老臣闻之,不胜感佩!陛下所谕四策,切中肯綮,老臣等定当竭力奉行,不敢有丝毫懈怠!”
朱翊钧闻言点了点头……不过片刻后,申时行话锋一转:“然则,陛下明鉴,此新政立意虽宏,然牵涉甚广,尤以钱粮筹措与地方推行之稳慎为要。我大明疆域辽阔,南北东西,风土民情、财力物力悬殊甚大。若骤然颁行天下,一体推行,臣恐……”
“臣愚见,莫若效仿古之良法,先行‘试点’之策。择取一二民风淳朴、财力尚可、且地方官员得力之省份或府州,先行试办……”
“一来,可积攒经验,完善章程,摸索钱粮如何切实保障、师儒如何有效招募管理、教学如何切合实用……”
“二来,亦可观其成效,察其利弊,若有窒碍之处,可及时调整,不至动摇全局……”
“三来,以成功之范例示于天下,使观望者信服,使疑虑者释然,日后推行全国,阻力自然大减。”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地望向朱翊钧,提出了具体的地点:“臣观浙江、南直隶两地,文风素盛,民间殷实,府州县官员亦多干练通达之士。且两地水陆通衢,信息传递迅捷……”
“若陛下允准,可令此两省率先奉行新政,设立官立蒙学。待其运行三五年,成效卓著,经验成熟,再将此良法推及湖广、江西、福建等南方诸省,最后再及于北地……”
“如此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则新政可期成功,社稷可享其利,而朝廷亦无仓促推行之虞。此乃老臣见解……陛下圣裁……”
申时行的建议可谓老成持重,考虑周全。
先易后难,先在富裕、文教基础好的南方试点,成功后再推广,这是最稳妥、风险最小的路径。
他特意强调了“三五年”的观察期,也是给这个官立蒙学留足了调整和缓冲的时间。
然而,朱翊钧听完,眉头却微微蹙起。
他理解申时行的顾虑,也承认其建议的合理性。
可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沉默片刻,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
“阁老老成谋国,所虑深远。试点之策,朕亦深以为然。新法初行,确需谨慎,积累经验,完善章程,此乃正理。”
申时行心中一松,以为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
但朱翊钧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头一紧:“然则,阁老所荐浙江、南直隶为试点,朕以为,不妥!”
“浙江、南直隶,文教昌明,富庶甲于天下,民间殷实者众,纵无此官学,普通百姓读书识字都无难处。”
“朝廷新政,首要惠及的,正是那些无力负担束脩、最易失学的寒门稚子……”
“而这些孩子,多在何处?”
“在朕的京畿脚下!在北地这些尚不富庶,甚至颇为清苦的州县乡野,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
“若只在江南富庶之地试点,纵有成效,又如何能证明此策在贫瘠之地、在真正需要它的地方也能行得通……”
“又如何能检验出钱粮筹措在艰难之处的真实困境……”
“在江南成功,不等于在北地也能成功,若避重就轻,只在容易处开花结果,遇到难处之后,花就败了,也结不出果子,那这个试点有何意义呢?”
“要试,就要在最难处试!要在最易出乱子的地方试!”
“唯有如此,才能试出真问题,才能找到切实可行的解决之道……”
“朕觉得‘复振社学、广启童蒙’的试点,首期就选在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四省!尤其是顺天府周边州县,天子脚下,正该率先垂范……”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但依旧坚决:“至于阁老所虑之稳慎,朕并非不知。试点范围不必求大,每省可选三至五个有代表性的州县先行。”
“朝廷可特拨部分专款,或优先协调此四省学田租赋,以作启动支持。吏部、礼部需派得力干员,亲赴试点州县督办,随时将推行实情、遭遇困难、应对之策,直奏于朕……”
“这件事情,朕要亲自来管,朕要亲眼看着这第一步,是如何在艰难中迈出去的……”
“若北地试点能成,则足以证明官立蒙学可行于天下!”
“届时再推及福建,两广,云南,四川等地,最后才到南直隶,浙江等地……”
申时行闻言,有些忐忑,他方才的建议,潜意识里确实存了几分避重就轻、不愿触碰北方积弊的念头。
此刻被皇帝点破,更觉汗颜……
实际上,申时行跟皇帝说话,交差的时候,一直都很谨慎,但天子却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找到他的一些疏漏,并且直接点出来,让他无话可说,无言可辨,这些,申时行是打心眼里面佩服。
“陛下……圣明烛照!洞悉幽微!老臣愚钝,未能虑及于此,实在惭愧!”
“陛下所言极是!当择其难者、其重者先行试点,方能试出真章,泽被真正需要之黎庶……”
“老臣下去后,即刻召集内阁同僚,并请吏部尚书、礼部尚书至内阁值房议事。定以最快速度,遵照陛下所谕四策要旨办事。务求稳妥起步,不负陛下殷切期望!”
“好!”朱翊钧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有劳阁老。此事关乎国本,务必用心。朕等你们的章程!”
“臣,遵旨!”
说完之后,申时行便行了一礼,退出了乾清宫。
乾清宫外,北风渐起……
在申时行离开不久后,朱翊钧也走出了乾清宫,负手立于阶前……眺望着远方,忽叹一声:“前路漫漫啊……”
第941章 矛盾的天子
大明朝当今天子是什么样子的人物。
这么多年,朝中百官都没有琢磨透。
科举取才,可以说把天子聪明的人,都聚集到了一块,特别是在京城做官的,在天子脚下,当然要把总公司老板的脾气,爱好给琢磨清楚了。
京城为官,首重揣摩上意。
这是浸淫于权力场中不言自明的法则,当然也是想要升官,得到重用的企图。
天子脚下,汇聚了举国最精明的头脑,他们或出自翰林清贵,或起于州县干吏,无不以洞悉圣心为立身进阶之本。
然而,十数载寒暑更迭,从当年的“小皇帝”到如今威权日重的天子,朱翊钧就像一团变幻莫测的云雾,任凭那些老成谋国的重臣、心思缜密的言官如何凝神细观,也无法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
他仿佛天生便深谙“天威难测”的帝王心术,却又行出些与古来帝王截然不同的轨迹,矛盾重重,令人无从捉摸……
朝臣们私下议论,当今天子,实乃“反差”二字的化身,甚至隐隐扣上“喜怒无常”的帽子。
众所周知,天子兴趣广博,似乎对万物皆存好奇。
曾几何时,他雅好书法,笔走龙蛇,颇具章法,兴致高昂时,常赐墨宝于近臣,以示恩宠。
彼时,臣子们皆以得御笔为荣,视为仕途吉兆。
然而,这看似稳固的爱好,却在万历十四年戛然生变。
一位颇善钻营的官员,不知从何处觅得一幅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真迹,视为奇珍,恭谨献上,冀图龙颜大悦。
御览之时,朱翊钧初时确为那瘦硬通神、锋芒毕露的字体所吸引,目露赞叹,轻抚卷轴,口中低吟:“此字,筋骨嶙峋,风姿峭拔,诚然夺天地造化之工……”
殿内侍奉之人,皆以为此宝必得圣心,献宝者前程似锦。
岂料,天子赞叹之后,竟是长久的沉默。
他凝视着那“天下一人”的花押,目光渐次幽深,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自那日起,乾清宫再无御笔赐下臣僚之事。
天子依旧习字不辍,甚至对瘦金体亦多有临摹揣测,然其笔墨,只锁于深宫,仅供自娱,再不示人。
一腔书写的热情,仿佛被那亡国之君的精妙笔法瞬间冷却,从此只囿于方寸私趣,与朝堂、与恩赏,彻底割裂……再也没有赏赐过任何臣子字画丹书。
书画同源,赏画亦是天子雅好。
宫中秘府,收藏历代丹青妙品,朱翊钧亦常于批阅奏章之余,展卷品鉴。
然而,这爱好如同他的书法一般,始终保持着一种克制的距离感。
他欣赏,却不沉迷,他品评,却罕有因画作而兴师动众或厚赏画师之举……
兴致来时,或召一二善画近侍探讨笔意,兴致去时,便如石沉大海,再无波澜。
那些献上名画的臣子,往往也只得一句“尚可”或“收下吧”的淡淡回应,难窥圣心真正喜恶。
百官对此,唯有私下喟叹:“圣心难测,喜怒无常。”
这“无常”,并非暴虐乖张,而是一种无从把握的疏离与莫测的转向。
天子似乎总在某个节点,突然为自己划下一条无形的界限,将爱好与朝政、与臣子、甚至与“天子”这个身份的部分责任,清晰地切割开来。
更为重要,也是更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是,天子深谙帝王制衡之道,驭下之术炉火纯青,将朝堂各方势力玩转于股掌之间。
然其行事,又常悖于纯粹的帝王权术,可以翻译成,我明明什么都会,但我不用,我就感化你,影响你,走的是正道……用的是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