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名的武士浑身一颤,声音带着哭腔:“回、回禀关白阁下!我们的人……到不了宁国公府,也打探不了什么消息。”
“不过,问询朝鲜王李昖,他帮忙问了两句,也给了我们回话。”
“回了什么话。”
“‘李成梁说,些许倭事,扰我清梦。查无此人,便是定论。”
“呵……呵呵呵……”
丰臣秀吉闻言,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他不再看那武士,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投向西北方那片被窗棂切割的天空。
“些许倭事……扰我清梦……好一个李成梁!好大的威风!好一个……‘查无此人’!”
他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对群臣。
此刻,他脸上的暴怒竟奇迹般地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冰冷。
“明国……欺人太甚了……”
他向前踱了一步,步履缓慢而沉重。
“我要告诉他们,我,还有我即将统一的倭国,不是可以轻视的存在。”
“既然他们视我等如无物……将我们当作阴沟里面的老鼠……”
“那就让这阴沟里的老鼠发火吧。”
“火焰烧起来!烧穿大海!烧遍朝鲜!烧到那黄金铸造的宝座之下……”
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家臣都清楚,这是关白阁下动起了对朝鲜用兵的心思。
不过,现在倭国的战船,可是远远比不过大明,若是贸然出兵,还没有登陆,便会受到非常大的损失,最为重要的是,现在几股不服的贼寇,依然占山为王,并没有屈服。
若是在朝鲜的战争进展顺利,一切好说,可若是,失败了,那国内统一大好局势,会受到极大冲击的。
不过,这个时候丰臣秀吉处于暴怒之下,诸多家臣也不敢过多的进言。
众多家臣都清楚的知道一件事情,他们的关白阁下,出身并不高贵,自尊心贼拉强,小西行长失踪,这让他感觉到了自己被轻视,被大明轻视,甚至被一个小小的朝鲜轻视。
这个时候劝阻,那就是自找麻烦。
“石田三成!”
“哈……哈依!”石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回应。
“传令九州、四国、近畿……所有大名!”
“所有船只、兵员、粮草、火药、刀枪……即刻征调!我要博多湾的每一寸沙滩都堆满战具!”
“每一片海面都挤满战船!”
“六个月!”
“六个月内,我要看到足以淹没朝鲜的兵锋!”
“告诉大明朝那些还在做梦的人……”
“天要变了!”
“哈依!谨遵关白阁下御意!”石田三成和所有家臣以头抢地,齐声应诺。
丰臣秀吉不再言语。
他重新转身,背对群臣,面向那巨大的金漆屏风……
而于此同时,丰臣秀吉的爱将,倭国使臣,失踪人口小西行长,人已经出现在了此时大明实际控制疆域的最西方……一个名叫库厄勒的巨城,挖沟搬砖呢……
第981章 倭国备战 1
丰臣秀吉那狂妄的战争宣言,狠狠砸在伏见城崭新天守阁顶层的金漆地板上,也砸碎了倭国表面统一的平静假象。
整个倭国,这台刚刚被丰臣秀吉用铁腕和权谋勉强捏合起来的战争机器,开始发出刺耳的、生涩的轰鸣,在关白意志的疯狂鞭策下,向着朝鲜海峡的方向,笨重而凶猛地转动起来……
石田三成、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三位奉行恭敬地退出顶层广间,厚重的门扉在他们身后合拢,隔绝了丰臣秀吉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三人沿着回廊沉默地走了一段,直到确认离开关白的听力范围。
“三成大人,”增田长盛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声音带着疲惫和忧虑,“关白阁下的意志,如雷霆万钧。然……十五万大军,跨海远征,粮秣、船只、军械,皆需从诸大名牙缝中挤出。岛津、佐佐木余孽未靖,德川家康态度暧昧,毛利家亦是出工不出力之态。此等情势下,强行推进,恐……”
“恐什么?”石田三成猛地停下脚步,清瘦的脸上毫无表情:“增田大人,你是在质疑关白阁下的决断吗?‘查无此人’之辱,关乎我日本国格!明国视我等如草芥,此战非打不可,纵有万难,亦须克服……”
“后面的事情,打完再说。”
长束正家叹了口气,插话道:“三成大人所言极是。只是,筹措之事,困难重重。六个月的时间有些短了,我想应该在前线加大攻势,早些把佐佐木给剿灭了,这样,岛津家没了侧翼,才会真的出工出力。”
“哼!”石田三成冷哼一声,“岛津义久?他不过是条被拔了牙的老狼,他那个弟弟岛津义弘,才是真正的祸根!萨摩的兵权,大半在义弘手中。传令给萨摩的目付,给我死死盯住义弘!他若有半分异动,即刻飞报!至于义久……”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他既然选择了向关白阁下称臣,就该知道怎么管束他的弟弟。”
“告诉他,这是国战,萨摩若交不出足额的铁炮和火药,或者再发生‘山贼’劫掠军需之事……伏见城不介意再派一队检地奉行,去重新丈量萨摩的土地!”
而在房内的丰臣秀吉,命令下人找到了朝鲜,大明的地图……他看着北京城的方向,脸上有着些许狂热……
一个证明自己的时刻到了……
军役状与朱印状,是此时倭国内部对各地大名的约束。
丰臣秀吉的意志,首先通过“朱印状”,加盖他专属朱印、具有最高法律效力的命令文书——传达至全国……
而后由石田三成、增田长盛、长束正家这“三奉行”组成的核心行政中枢,颁布核算军役状:精确到每一万石领地应出多少兵员、多少匹马、少具足,铠甲、多少粮草。
石田三成伏案疾书,案头堆满各家大名的检地账册。
四国伊予的长宗我部家出兵八千,中国地区毛利家作为西国重镇出兵一万人,近畿的细川、前田等谱代大名亦各有定额。
甚至远在关东的德川家康,也收到了征调船只、粮秣和部分兵力的命令。
除此之外,还有船只征调令, 长束正家负责。
命令沿海诸大名,特别是九州、四国、濑户内海沿岸的领主,如小早川隆景、九鬼嘉隆等水军将领,征调、建造所有可用船只——从巨大的安宅船、关船,到灵活的快船小早。
物资征调与囤积,增田长盛统筹。
命令各地大名将征调来的粮米、火药、铅弹、箭矢、刀枪、布匹、药品等战略物资,源源不断地通过陆路和海路运往九州北部的博多港。
同时,在博多湾沿岸设立巨大的临时仓库区,由奉行所的直属官吏监督囤积。
命令中严苛地规定了数量、质量和时限,违者重罚……
倭国在万历十七年,比另外一个时空提前了三年,开始了进攻朝鲜的计划。
命令如雪片般飞出伏见城,落在各地大名的案头。
反应却远非铁板一块。
福岛正则、加藤清正等尾张出身、与丰臣秀吉关系密切的武将,以及石田三成等文治派嫡系,率先响应。
他们在领地内疯狂征兵、搜刮物资,动作迅猛,甚至超额完成指标,以期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抢得头功。
加藤清正甚至在肥后日夜赶造新船,声言要打造属于倭国的“无敌舰队”,不过造过船的船的朋友都知道,这可是一个慢工细活。
广岛城天守阁内,气氛则显得沉稳许多。
毛利辉元,这位西国霸主,正与两位最重要的辅佐者——叔父吉川广家和智囊小早川隆景对坐品茶。
案几上,同样摆着丰臣秀吉的军役状和阵立书。
“辉元,”小早川隆景放下茶碗,声音平和却带着深意,“关白此次倾国之力,志在必得。我军一万人马,乃西国之重,不可不派。朝鲜远隔重洋,明国底蕴深厚,此战胜负难料,凶险异常。”
吉川广家接口道,语气直接:“隆景所言极是。我毛利家根基在安艺、周防、长门。若精锐尽出,万一……国内空虚,难保不生变故。德川甲亢在关东虎视眈眈,四国、九州亦非铁板一块。”
毛利辉元年轻的面容上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二位叔父之意,辉元明白。关白之命不可违抗,我毛利家自当出兵。但……”
“我军序列在第四阵。先锋是、加藤、黑田等关白嫡系。就让他们先去碰碰朝鲜和明国的硬钉子吧。”
“要是他们一切顺利,我们去抢夺些东西,壮大自己,也是不错的吗?”
说着,他看向小早川隆景:“水军方面,由您统领。我军战船务必保持完整,护航运输即可,非必要,不与明国水师主力硬拼。保存实力为上。”
又看向吉川广家:“广家叔父,出征之军,由您总揽。挑选……谨慎持重的将领统兵。精兵强将,尤其是铁炮队和我的旗本队,至少要留一半在本国。告诉出征的将士,奋勇作战,但更要……活着回来。”
辉元此举,既全了丰臣秀吉的面子,又最大程度保全了毛利家的核心力量,静观其变……
“主公深谋远虑。”小早川隆景微微颔首,“老臣的水军,定当护得我军周全进退,不过,我听说现在大明朝的宁波港非常富裕,若是,我们趁乱抢一番,在这场战争中,便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
第一章……
第982章 倭国备战 2
此言一出,辉元与广家皆是一震……
劫掠宁波?
这已远超丰臣秀吉“膺惩朝鲜”的原定方略,是赤裸裸地将战火主动引向大明本土!
一旦事发,后果不堪设想……
吉川广家眉头紧锁:“隆景,此计太过凶险!宁波乃明国财赋重地,若遭袭击,明廷必倾力报复!”
“届时战火扩大,恐非我们所能承受!更会彻底激怒明国,使关白阁下的朝鲜攻略也……也会受到影响,弄不好会牵扯到我们啊。”
小早川隆景摆手打断,笑容依旧从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多虑了。我们精兵快船,雷霆一击,得手即走!茫茫大海,何处寻踪?至于关白阁下……”
“他既然选择了要进攻朝鲜,不已经跟大明国宣战了吗,还会在乎我们抢掠一血财货。”
“更何况,战事一起,局面瞬息万变。若宁波得手,明国震动,朝鲜抵抗必受牵制,岂非反而助了关白一臂之力?届时木已成舟,丰臣纵然不悦,面对巨额缴获和战略上的主动,又能如何?此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所得财富,足以养兵十年,扩我水军,巩固我毛利家在濑户内海乃至西国之霸业!风险虽有,然富贵险中求!只需做得隐秘,快如疾风,不留活口……便是‘查无此事’!”
“小西行长都成了失踪人口,查无此事了,我们让宁波港的财富劫掠回来,到时候也给大明国一个查无此事,这不就应征了中国的那句古话……你做十五,我做初一,这不也是在给关白阁下出气了吗?”
毛利辉元的心脏剧烈跳动。
隆景描绘的前景极具诱惑力,但其中的风险也让他不寒而栗。
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干涩:“隆景叔父……此事务必……慎之又慎!需有万全之策,切不可牵连本家!水军调动……你可便宜行事,但……切勿擅启宁波战端!一切……待朝鲜战局初定,再行定夺!”
他没有明确反对,而是留出了模糊的空间,将决定权和风险都推给了隆景。
隆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深深一躬:“放心,老臣自有分寸。”
一颗危险的种子,就此埋下。
而暗流之下,小早川隆景指向宁波的那根手指,正悄然为倭国丰臣秀吉发动的这场战争引向了更为危险的境地。
关东江户城
德川家康盘腿坐在温暖的居室内,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松树的枝叶。
本多正信侍立一旁,低声汇报着从各方汇总来的情报。
“……伏见城催逼甚急,石田三成连发三道朱印,命我关东出船五十艘,精兵六千,粮草十万石,限期运抵博多。” 本多正信的语气平淡无波。
家康手中的剪刀微微一顿,又继续修剪,声音如同古井无波:“哦?石田奉行倒是勤勉。船……把我们江户湾里那些服役超过十五年、船板都快烂掉的‘古董’挑出来,凑足五十艘给他。”
“兵嘛……让结城秀康从他那几个新收的穷乡僻壤领地里,凑三千农兵送去,记得……多给点竹枪。粮草……”他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陈米五万石,掺些麸皮稻壳,看起来数量够就行。再附上一封请罪书,就说关东贫瘠,连年歉收,实在竭尽所能,恳请关白阁下宽宥。”
结城秀康是德川家康的二儿子,过继给了结城家。
说起来,倭国的政治架构就是这么变态,高层之间喜欢过继儿子。
战国时代,大名将儿子过继给别家是一种常见的政治策略……建立政治联盟,强化势力纽带。弱势大名可能将儿子过继给强势大名,以换取保护或资源支持,或者平等势力间的过继则能形成“兄弟之盟”,减少相互攻伐的可能。
当然也有一种情况,就是过继的儿子会成为对方家族的继承人,实际掌控权仍间接属于生父大名……德川家康就属于这种情况。
本多正信躬身:“哈依。主公明见。丰臣秀吉此战,名为雪耻,实为倾国豪赌。胜则其势更炽,败则根基动摇。我德川家,正当效风箱中之鼠,静待其时。”
德川家康看了一眼本多正信,面色有些不快:“我就不明白了,咱们明明是老虎,你们这帮人为何都喜欢用老鼠来自称呢,丰臣秀吉是,你也是……风箱中之鼠,哼,是山林之虎……”
“是,属下说错了话。”
德川家康放下剪刀,拿起布巾擦了擦手,目光投向窗外江户城下町初具规模的繁荣景象,缓缓道:“正信,记住。我们送去的,是破船、弱兵、陈粮。但我们库房里藏的,是新造的大安宅船图纸,是甲胄齐全的精锐旗本,是满仓的新米。”
“关白要玩火,就让他去烧。烧得越旺,我们这里……才越安全,越有机会。” 他的眼中,闪烁着比丰臣秀吉的狂热更为深沉、更为长远的野心。
近畿·丹后宫津城,细川家,细川忠兴看着案头堆积的军役状和石田三成措辞越来越严厉的催逼文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家臣松井康之在一旁苦笑。
“父亲大人在伏见城伴驾,我们这里却要应付石田三成那厮!”忠兴抱怨道,“兵要出,船要出,粮草要出!还要额外负担转运其他大名物资的徭役!这宫津港都快被搬空了!再这样下去,领民都要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