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做说什么。
人家都需要身份的。
但,外交这工作是礼部的,宁波港的管理者,也有编制,更不用说入西苑在皇帝陛下面前当差了。
这都是需要身份的。
总不能让人家上了十几年的学后,在去参加科举……那他们也肯定考不过别人。
这也是为何,此时朱翊钧没有给申时行准确答复的原因。
而且,想要把京师大学堂维持下去,不仅仅需要他这一代,还需要下一代,甚至第三代的君主,一直坚定的走下去。
走到,京师大学堂出来的寒门子弟,已经掌握了一定话语权,可以在朝堂上有能力捍卫他们的阵地……
实际上,对于这个时候的朱翊钧来说,将京师大学堂办成,很简单。
艰难的是,持续性。
让京师大学堂持续下去,变成真正的北京大学,甚至影响其他地区,影响整个权力架构。
申时行从乾清宫出来后,沿着宫墙下清扫干净却依旧透着寒意的青石板路,缓缓向内阁值班房的方向走去。
皇帝的话语犹在耳畔,那庞大而缜密的人才培养计划,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宏伟画卷让人感到肩头沉甸甸的压力。
他走着,想着。
自己当内阁首辅,这满打满算,马上十五年了啊。
是不是,该回老家了。
申时行这是有一次的想要逃避。
刚踏入熟悉的首辅值房,一股混合着墨香、陈旧书卷以及炭火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
值房内,几位阁臣早已等候在此。
除了几位资历较深的阁老,还有三位以侍郎身份入参机务、在阁中学习的内阁阁臣。
这三名内阁阁臣,都有一个共同的出身“预政房学士”。
礼部右侍郎司汝霖……
工部右侍郎张嗣修……
以及户部右侍郎曾向一……
他们年龄最大的司汝霖也才四十五岁。
这些官员跟皇帝的关系是最为密切的。
深得皇帝信重,被视为内阁大学士的后备力量,他们的存在,也给这间传统意义上的中枢重地带来了些许不同的气息……
见到申时行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资历最老的次辅,户部尚书张学颜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难掩的关切与急切:“阁老,陛下召见,所为何事?可是为那‘京师大学堂’之议?朝堂之上,物议沸腾,此事……陛下究竟是何章程?”
王用汲也捻着胡须道:“是啊,阁老。此事突如其来,陛下此前未曾与阁臣商议,今日朝会之上,态度又如此坚决,着实令人心忧。”
“华夷之辨,关乎国体,圣学根本,岂容轻撼?”
“若贸然行之,恐天下士林非议,动摇国本啊!”
“您应该劝劝陛下啊……”
值房内炭盆烧得正旺,但与乾清宫一样,暖意驱不散众人眉宇间的凝重。
茶水在精致的瓷杯中微微荡漾,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庞。
申时行走到自己的主位坐下,并没有立刻回答张学颜和王用汲的问题。
他先是端起刚刚奉上的热茶,轻轻呷了一口,借这个动作平复心绪,整理思路。
他能感受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疑惑,有担忧……
放下茶盏,申时行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面前光滑的紫檀木桌案上,仿佛那上面有他需要的答案。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首辅特有的沉稳与分量:“陛下的决心,诸位今日在朝堂上,想必都已感受到了。”
他顿了顿,选择着措辞:“陛下之意,已绝非停留在‘议论’阶段。京师大学堂,三年之内,必立。”
张学颜和王用汲闻言,脸色更加沉重了几分。
申时行继续道:“陛下召老夫去,并非是要商议‘是否当立’,而是……告知老夫其全盘构想,并嘱托阁部,尽快议定章程,推动施行。”
“全盘构想?” 张嗣修忍不住出声问道。
他是已故太师张居正之子,张居正给张嗣修仕途之上带来了一定的便利,但也因其父关系在官场上颇为坎坷。
但自身确有才干,且深受皇帝一些新政理念的影响,对于新鲜事物接受度较高……
申时行微微颔首,将朱翊钧关于从官立蒙学到府学,再到京师大学堂层层选拔寒门才俊、并与伦敦大学堂互通有无、经费源于商利的规划,择其要点,向在场众人转述了一番。
他叙述得尽量客观平实,不带过多个人色彩,但颠覆性理念,依旧让在座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听得心神震动……
王用汲听完,长叹一声,摇头道:“陛下……陛下这是要另起炉灶啊!”
“如此一来,将置国子监于何地?”
“置天下数百万孜孜于科举的读书人于何地?”
“寒门子弟若由此捷径便可直通天子门生,谁还肯皓首穷经,钻研圣贤微言大义?”
“此非鼓励浮躁、轻视根本之道吗?”
“陛下,这是受了谁的蛊惑……”
第1146章 京师大学堂 14
即便是从未质疑过天子决策的三朝元老。
张学颜……
在听完王用汲的牢骚后,也是叹了口气说道:“与英格兰互设学堂,学习夷语夷技,实在是亘古未有之奇闻。大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何须效法蛮夷……”
“即便要交流,遣几个工匠、通译去便是,何须兴师动众,设立堂堂学府?”
“此举恐令四夷轻视,以为我大明无人矣!”
张学颜的意见,代表了朝中相当一部分守旧官员的心声。
他们并非不忠,而是固有的观念和知识结构,让他们无法理解和接受这种跨越式的变革……
这时,一直安静聆听的司汝霖开口了。
“下官以为,陛下此举,或非‘另起炉灶’,而是‘广开才路’。”
“国子监培育通晓经史、明体达用之才,以备朝廷铨选,此乃正途,不可或缺……”
“然,陛下所言之格物、算术、舆地乃至西方语言,亦确为经世致用之学。如今海疆渐开,商旅日繁,西洋火器、舰船亦有可鉴之处。”
“若我大明能有专才深研此道,于国于民,岂非大有裨益?”
司汝霖开了口,第二任御政学士,曾向一也接口道:“司侍郎所言甚是。下官在户部,深知理财、测量、统筹之重要。若能有精通算学、格物之专才辅助,于清丈田亩、治理河工、改良器械、乃至与外商谈判,皆可事半功倍。”
“至于学子出路……既然朝廷需要此类人才,自然应量才录用,给予相应职司。这并非要取代科举正途,而是作为补充,使我大明朝朝堂之上人才结构更为完善。”
张嗣修看了看两位老臣的脸色,语气相对委婉,但立场鲜明:“家父在世时,常言‘法后王’,当因时制宜。陛下高瞻远瞩,欲为我大明开辟新气象。”
“这京师大学堂,或是陛下为未来布局之关键一子。其遴选寒门子弟,或正是看中其心无旁骛、肯于钻研之长处。”
三位年轻学士你一言我一语,虽然角度不同,但都表达了对皇帝计划一定程度的理解甚至支持。
这与张学颜这种老成持重的阁老形成了鲜明对比。
申时行静静地听着双方的议论,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他作为首辅,需要平衡各方,既要领会和执行皇帝的意志,又要顾及朝野的稳定和大多数官员的感受。
他知道,王用汲,张学颜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变革必然会触及现有利益格局,引发反弹。
而司汝霖等人的见解,则代表了朝中一部分希望有所作为、不拘泥于成法的少壮派官员的想法……当然,在现在看来,有这种想法的官员非常少。
值房内一时陷入了争论后的短暂沉默。
炭火噼啪,茶香袅袅……
良久,申时行才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却又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诸位所言,皆有道理。陛下其志甚坚,其谋甚远。”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窗外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上,仿佛在对着虚空,也对着在座的所有人说道:“老夫在陛下身边多年,深知陛下之英明,往往超乎我等想象。许多当初看来惊世骇俗之举,事后证明,皆利在千秋。”
“这京师大学堂……或许,亦是如此。”
“然,正如张大人所想,此事牵涉甚广,阻力巨大,绝非易事。”
他收回目光,看向众人,语气变得凝重而务实:“为今之计,非争论其是非对错,而是如何将陛下之意图,稳妥、有效地付诸实施。”
“既要办成,又需尽可能减少震荡,平息物议。”
“前路艰难,诸君……共勉吧。”
他的话语,为这次内阁小会议定下了基调——不是讨论“办不办”,而是研究“怎么办”。
这标志着,尽管内部仍有分歧,但大明帝国的最高行政机构,已经开始被迫跟上朱翊钧的脚步。
而申时行会这样说,是因为,这个京师大学堂,主办人是皇太子殿下。
他这个做老师的,怎么说,也要帮帮场子。
日子如同黄河的流水,表面平静,内里却裹挟着泥沙与力量,悄然向前。
转眼间,寒冰消融,春风渡过了黄河,吹绿了中原大地。
时值万历二十四年三月,河南各地的学田清查与置换工作,在太子朱常澍坐镇、布政使司全力推动下,总算初见成效。
大量被侵占、置换的良田被陆续追回,重新登记造册,虽过程中不乏扯皮推诿、暗中阻力,但在按察使司的强力监督下,整体方向并未偏离……
这也证明,现在大明朝的基层掌握度还是有的,官员们还是能把差事做好的,就看,愿不愿意做,想不想做了……
然而,另一项在朱常澍看来更为重要的工作——各府“进学馆”的筹备,却进展得并不如预期顺利。
按照最初的设想,正月过后便应开始选址、修缮或兴建馆舍,确保秋季新生能够顺利入学。
可直到三月中旬,许多府县的馆舍仍停留在纸面规划上,进度明显滞后。
这一日,开封府布政使司衙门的后堂书房内,春日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却似乎驱不散室内略显沉闷的气氛。
太子朱常澍端坐主位,面色平静,但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显露出他内心的不悦。
河南左布政使赵彦垂手站在下首,额角微微见汗,尽管春风还带着凉意。
“赵大人,”
“进学馆之事,孤若没记错,你是答应孤在二月便确定所有馆舍,如今已是三月中旬,孤巡视数府,所见多是屋舍尚未选定,或是选定之后迟迟未能动工。”
“这比预定的日程,足足晚了一个月。是何缘故?”
赵彦连忙躬身,语气带着谨慎与无奈:“回殿下,此事……此事确有延误,臣督导不力,甘领责罚。只是……其中亦有难处。”
“哦?难在何处?” 朱常澍追问。
赵彦苦着脸道,“朝廷虽有拨款六十万两用于北方四省进学馆,然分摊至河南各府,数目便显不足。且款项拨付需走流程,至今尚未完全到位。”
“各府州县,库银亦不宽裕,若要先行垫付,着实困难。选址之后,无论是租赁民宅大院,还是修缮旧有官舍,乃至兴建新馆,皆需银钱开路,无钱便是无米之炊啊……”
朱常澍眉头微蹙,他知道赵彦所言非虚。
朝廷拨款流程繁琐,地方财政拮据,这都是现实问题,更何况,现在的河南多数精力,都是用作学田更换这件事情上来……
第1147章 京师大学堂 15
虽然赵彦的借口充分,不过,还是免不了被太子一番训诫与督促,汗透重衣,再不敢有丝毫懈怠。
接下来,他几乎是住在了布政使司衙门,日夜不停地督办学田置换与进学馆筹备事宜。
有了太子的明确支持和那无形的压力,河南官场的办事效率陡然提升。
因为年初第一次大朝会的时候,太子在河南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河南官场上了。
款项在太子行文催促和赵彦的全力协调下,以超常规的速度拨付或暂借到位……
虽然仍有些许士林清流的杂音,但在“上意坚决”的大势下,终究是被压了下去。
然而,新的问题随之浮现。
负责具体事务的属官向赵彦汇报,也间接传到了朱常澍耳中:许多被遴选上,得到蒙学先生推荐的寒门子弟家庭,竟有不少不愿送孩子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