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冯保的胸膛停止了起伏,那双浑浊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依旧茫然地睁着,却已映不出任何影像。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朱翊钧缓缓地、轻轻地将冯保已经冰冷的手放回被子里,又伸出手,替他合上了未能瞑目的双眼……
他站起身,默默地注视着床榻上那具形容枯槁的遗体,心中百感交集。
张居正,高拱,海瑞,胡宗宪、张四维…………
而今是冯保,还有远在倭国、生死一线的戚继光……
这些曾经在他生命和朝堂中占据重要位置的人,正一个个离他而去。
“故人……陆续凋零……”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萧索与孤独。
他转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出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卧室。
刚走出房门,一阵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冰凉的湿意。
朱翊钧抬起头,只见不知何时,天空中竟已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雪花很大,如同鹅毛般,静谧而迅速地覆盖着屋檐、庭院、枯枝,将整个世界染上一层素白。
这场雪,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浩大。
朱翊钧站在廊下,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凉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
他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他转头对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陈矩感叹道:“这场雪,下得好大啊……”
陈矩躬身回应:“是啊,皇爷。”
“让朕想起了当年……朕还年幼时,奉世宗皇帝的旨意,陪同父皇,去太庙告祭列祖列宗那天……那天,也是下了好大一场雪,就像今天一样……”
那一天的雪,覆盖了紫禁城的金瓦红墙,也覆盖了他一步步走向权力巅峰的起点。
如今,雪依旧,紫禁城依旧,而身边的人,却已换了一茬又一茬,故旧零落,知交半逝……
第1158章 人走茶凉
朱翊钧回到紫禁城时,雪下得更大了。
皑皑白雪覆盖了殿宇的琉璃瓦,淹没了宫道的青石板,将整个皇宫装点成一个银装素裹、却又格外寂静冰冷的世界。
乾清宫中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驱散着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寒意,却驱不散朱翊钧心头的沉郁。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陈矩在一旁默默伺候。
目光落在御案上铺开的明黄色绢帛上……。
他提起御笔,蘸饱了墨,却久久未能落下。
冯保的身影,那昔日富态精明、后来枯槁凄凉的样貌,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
恩怨是非,随着当事人的离去,似乎也淡去了许多,留下的,更多是一种岁月流逝、故人零落的苍凉。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对他的承诺,承诺将来会亲自为他撰写碑文。
君王一诺,重于千金。
如今,是兑现的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笔尖终于落在了绢帛之上。
他的书法虽然不算大家,但这么多年的练习,也算是自成一体,带着帝王的雍容与力道……
陈矩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研墨,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朱翊钧写的并非简单的墓志铭,而是一篇充满肯定与追思的御制碑文……
大明御赐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公保碑文……
朕惟王朝肇基,辅弼攸赖;宫闱肃穆,勤恪是先。
故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公保,性资忠谨,器识宏深。
早膺廷选,入侍禁庭。
恪恭匪懈,历事三朝,翼翼乎有古良宦之风。
朕冲龄践祚,公保翊赞枢机,夙夜在公,小心慎密。
当朕亲政之初,朝局纷纭,公保协理政务,传递章奏,未尝有毫发之欺隐。
于内廷,整肃纲纪,宿卫严谨,宫府肃然……
于外廷,沟通上下,宣达朕意,未尝以私意干挠国典。
其尽心王事,劳瘁弗辞,朕实深倚之。
公保敏而好学,通晓文墨,雅好琴书,非寻常阉宦可比。
宫中巨细,经其掌画,皆有条不紊。
虽偶有小疵,然观其大节,忠于社稷,勤于职守,数十年如一日,始终未尝有变。
此乃公保之贞操,亦朕所素知也。
及至晚年,功成身退,安居私第,怡然自得,绝口不言朝事,其知进退、明荣辱如此!
近岁卧疾,朕屡遣医问药,亲往探视,见其形销骨立,犹念念不忘君恩,涕泣陈情,闻之恻然。
今兹溘逝,追念前劳,曷胜怆悼!
呜呼!
公保之事朕也,忠矣哉!
其小心慎密,老成练达,足为内臣范式。
朕念其旧勋,恻其永逝,特颁殊恩,赐以碑文,永彰其善,以垂不朽。
灵其有知,尚克歆享!
写完最后一个字,朱翊钧放下御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积压心头许久的大事。
绢帛上的墨迹在灯光下泛着光泽,字里行间,尽是对冯保一生“忠谨”、“勤恪”的肯定,将其早年的一些权欲和过失轻描淡写为“偶有小疵”,而着重强调其“忠于社稷”、“尽心王事”的大节。
这是帝王对旧仆的盖棺定论……以后,谁也翻不过来……
“陈矩。”
“皇爷,奴婢在。”陈矩连忙应道。
“冯保的葬礼,依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最高规制来办。葬地,就选在京西张鲸的埋葬地,那处吉地,主位一直空悬,是朕为冯大伴,专门留着。”
“你下去安排吧,务必办得体面。”
“跟有子孙的官员一般,在府中设置灵堂……”
“是,皇爷。奴婢遵旨。”陈矩小心地捧起那方御笔绢帛,如同捧着千斤重担,缓缓退了出去。
冯保的离世,在波谲云诡的京畿朝堂上,并未掀起多少波澜。
他这棵大树倒下,树下早已没有了乘凉的人。
曾经的“冯党”早已烟消云散,门生故吏们也早在陈矩稳坐司礼监掌印、权势日益巩固的过程中,改换了门庭。
冯保的诸多干儿子,干孙子,包括现在冯时,冯安,都在陈矩这座大山面前,根本无力抗衡,虽然还一直在皇帝身边伺候,并且担任着重要职务,但,陈矩司礼监掌印太监,顶的上四五个秉笔……
冯保的去世,也标志着与他相关的所有政治影响力和人情网络,基本走到了尽头。
除了与冯保有些旧交情、或是念及当年提携之恩的少数几位老臣派人或亲自前往冯府吊唁一番,表达一下哀思之外,大多数官员都保持着静默。
冯府门前,在最初两日,竟显得有些门庭冷落,与这盛大丧事的规制格格不入,透着几分人走茶凉的凄清……
朱翊钧在宫中听闻此情,心中不免有些黯然与气愤。
权力场亘古不变的现实……
他深知这是权力场的常态,但发生在刚刚被他御笔亲题碑文、高度肯定的“忠谨”老臣身上,还是让他感到一丝心寒。
“传太子。”朱翊钧对身边的随侍太监吩咐道。
不久,太子朱常澍来到乾清宫。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朱翊钧看着日渐沉稳的儿子,说道,“冯保去了。你可还记得,当年……正是他,在皇极殿前,宣读了你被册立为太子的诏书。”
朱常澍微微一怔,随即恭敬答道:“儿臣记得。”
“他侍奉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你,也算有一分旧谊。”朱翊钧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替朕,也替你自己,去他府上走一遭,祭奠一番。”
“儿臣遵旨。”朱常澍立刻明白了父皇的用意。
翌日,太子朱常澍的仪仗出现在了冯府门前。
当太子的车驾停稳,朱常澍在魏忠贤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时,原本还有些冷清的冯府周围,仿佛瞬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京城各部院衙门。
很快,原本“公务繁忙”、“不便打扰”的官员们,仿佛约好了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侍郎、都御史、翰林学士、京营将领……
车马轿辇挤满了街道,素服白冠的身影络绎不绝。
冯府门前瞬间变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挽联、祭幛堆积如山,哀哭声、诵经声此起彼伏,显得“悲伤”而“隆重”。
每一位前来吊唁的官员,都会先到太子面前行礼,痛陈一番对冯公公的哀悼与怀念,言语恳切,神情悲戚,仿佛冯保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导师和挚友……
朱常澍面无表情地接受着众人的朝拜,按照礼仪进行祭奠。
魏忠贤跟在他身后,也看了一眼冯保的尸体。
感悟颇深。
即便冯保在之前权势滔天,但说白了就是天子的家仆,奴婢……
可陛下却让太子亲自前来吊唁。
可见,冯保在陛下的心中有多重要。
当奴婢,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这可是自己的榜样。
活着的时候,手握大权,死了之后,天子还要给恩荣。
当然,魏忠贤,包括所有官员,根本就不清楚,在雪刚下那天,皇帝陛下亲自来送了冯保最后一程,不然,也不会这前两日的吊唁中,显得那般冷清……
第1159章 回家
倭国本州,京都,大明本州镇守府所。
腊月的京都,寒意浸骨。
虽然比起大明北方的凛冽,此地的冬天显得温和些许,但那无处不在的湿冷,依旧能钻进人的骨缝里。
曾经的平安京,皇族公卿的雅致风流早已被战争的铁蹄和新的统治秩序所取代。
那座象征着倭国最高权力的京都御所,如今已成为大明本州镇守将军、靖国公戚继光的帅府。
府邸内外,依旧保留着不少唐风建筑的古朴与庄严,但也增添了许多大明军镇的肃杀之气。
持戈披甲的明军士兵肃立在寒风中,盔甲和兵器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临近新年,府内也进行着一些简单的布置,挂起了几盏红色的灯笼,贴上了象征吉祥的桃符,试图在这异国他乡营造一丝故国的年节气氛,但这气氛,总难免带着几分疏离和勉强。
镇守府深处,一间烧着炭火、药香弥漫的暖阁内,戚继光披着一件厚重的棉袍,靠在卧榻之上。
这位昔日叱咤风云、令倭寇闻风丧胆的名将,如今已是华发丛生,面容清癯。
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连年的征战和异域的水土,更是透支了他的精力。
此刻,他正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脸色也因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榻前,站着几位神色凝重的将领,以及一位随军医官。
医官刚刚为戚继光仔细诊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