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似乎也不怕生,竟然对着皇爷爷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起来,引得朱翊钧开怀不已,连声道:“好,好!朕的孙儿,一看便是有福气的!”
说实话,此时参加家宴的皇子们,有相当多一部分,从小到大,都没有被父皇这么抱着过……此时,那些马上就要大婚的皇子们,都想着,赶紧要个孩子给父皇玩,弄不好,还能凭儿子,在日后的就藩中,多给父皇要点东西。
家宴便在这样看似温馨的氛围中进行着。
家人之间说着吉祥话。
然而,在这团圆的表象下,依旧能感受到天家特有的秩序与距离。
妃嫔们言笑谨慎,皇子们举止守礼,即便是那几位年幼的混血皇子,也乖巧得不敢大声喧哗。
宴席终了,宫人撤去残席,奉上香茗果品。
窗外,适时地响起了“噼啪”之声,夜空中开始绽放出绚丽的烟花。
朱翊钧对坐在下首的康王朱常洛道:“常洛,随朕到廊下看看烟花。”
“是,父皇。”朱常洛立刻起身,恭敬地跟在朱翊钧身后。
父子二人走到殿外的廊庑下。
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与殿内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
夜空中,各色烟花竞相绽放……
形态各异,璀璨夺目,映亮了父子二人的面容。
朱常洛低着头,身形在漫天华彩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寂。
“此去南洋,万里波涛,山长水远。”朱翊钧的声音在烟花的爆鸣声中显得有些飘忽:“马上就要离开京师了,心里……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或是,有什么想对朕说的?”
朱常洛闻言,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攒勇气,最终,他抬起头,看向父亲。
烟花的明灭光芒在他脸上快速掠过,映照出他眼中复杂的情感,有离别的伤感,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撩起亲王袍服的下摆,缓缓跪在冰冷的廊下石板上,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地说道:
“儿臣……别无他求。远离父皇膝下,不能晨昏定省,心中已然愧疚难安。”
“儿臣……只愿父皇圣体康健,福寿绵长。南洋虽远,亦是父皇之土,儿臣必当恪尽职守,镇守一方,绝不辜负父皇信重,使我大明威德,布于南洋诸岛。”
虽然,朱常洛在之前给朱翊钧耍心眼,要特权,要到之后,也是非常开心,虽然,在之前,他早就想要逃离北京城。
但真的要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时。
他内心还是有些惆怅,甚至是有些难过。
朱翊钧低头看着跪在脚下的长子,听着他这番全然出于至诚的话语,看着他在烟花下显得格外恭顺单薄的身影,朱翊钧的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为人父的复杂涟漪。
他伸出手,轻轻扶在朱常洛的肩上,触手之处,能感觉到儿子身体的微微颤抖。
“起来吧。”朱翊钧的声音缓和了许多
“地上凉。”
“是,父皇……”朱常洛这才起身,垂首立于一旁。
“到了南洋……好生保重自己。遇事,多与叶梦熊商议。”
“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父子二人不再多言,一同仰望着夜空。
绚烂的烟花依旧在北京城的上空绽放,将这座都城,点缀得辉煌无比,却也掩不住那弥漫在权势巅峰、天家骨肉之间的,淡淡的离愁与无奈……
朱常洛的南洋就藩,如同这夜空中的烟花,既是荣耀的派遣,也意味着远离中心的孤独旅程的开始。
而朱翊钧,在享受这盛世繁华、天伦之乐的同时,也不得不一次次面对,儿女们如同长大的雏鸟,陆续离巢,飞向他亲手为他们划定的、或远或近的藩篱……
这一去,终生难以再见……
第1163章 辞行
廊庑之下,烟花依旧在夜空中绘出短暂的绚烂。
朱翊钧与朱常洛父子二人的身影,在明灭不定的光芒中,勾勒出一幅充满无言情感的剪影。
皇帝负手而立,身姿挺拔,象征着不可动摇的皇权与父权……
康王微微躬身,垂首侍立,那单薄的肩背承载着离愁与远行的宿命……
他们之间,隔着君臣的礼数,也隔着天家父子难以逾越的鸿沟,此刻却被这除夕的烟花和即将到来的离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真实的温情与惆怅。
殿门处,不知何时,太子朱常澍也悄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魏忠贤。
太子并未立即上前打扰父皇与长兄,只是静静地站在门槛内的阴影里,目光复杂地落在那廊下的两个背影上。
他看到父皇那难得流露出的、对长子的些许柔和,也看到大哥那在烟花下显得格外隐忍与孤寂的身形。
魏忠贤更是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场景中蕴含的微妙情感与政治意味……
朱常澍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起多年前,他跟大哥有着较长亲近的时光,但身份的枷锁早已将兄弟情谊磨蚀得所剩无几。
他最终没有上前跟自己的大哥,父皇说话,只是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便转身悄然退回殿内温暖的灯火中,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当北地的冰雪渐渐消融,柳梢抽出嫩绿的新芽,万历二十五年的春天,便在这悄无声息的季节流转中,翩然而至。
两个月的光阴,在帝国的日常运转与个人的命运转折间,倏忽而过……
倭国本州,京都镇守府,万历二十五年二月。
初春的京都,寒意未退,但空气中已能嗅到泥土复苏的气息。
镇守府内,气氛却与往常不同,多了一份庄重与期盼。
戚继光率领麾下主要将领,跪在镇守府正厅之中。
一位风尘仆仆、手持黄绫圣旨的年轻小太监,朗声宣读者来自北京紫禁城的旨意:“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咨尔太保兼太子太傅、靖国公、镇守倭国本州等处地方总兵官戚继光,夙秉忠贞,久劳于外,戡定倭疆,功在社稷。”
“迩因年迈疾作,恳请归养,情词恳切,朕心恻然。”
“兹特准所请,着即交卸本州镇守一应事务,赐丹书铁卷,后乘驿归京,颐养天年。“
“兹允戚继光所荐,升陈璘为镇守倭国本州等处地方总兵官,接管防务……钦此!”
“臣戚继光,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后,他便被小太监上前赶忙搀扶起来。
他站起身,虽然病容未完全褪去,但精神明显振奋了许多。
他立刻开始着手与即将抵达的陈璘进行紧张的军务、政务交接。
每一个细节,他都反复叮嘱,要将这倾注了他最后心血经营的本州,平稳地交到继任者手中。
归心似箭,但他必须站好这最后一班岗。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北京城,春意渐浓。
康王朱常洛就藩南洋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
康王府内,一片忙碌景象。
箱笼行李正在被打包、登记,准备装车。
他们的路线是从北京城到达天津,随后在天津登船,宁波港停靠修整,月港停靠休整,以及到了吕宋之后,最后一次休整。
到了离京这一日,天刚蒙蒙亮,朱常洛便身着亲王礼服,入宫向皇帝辞行。
乾清宫内,朱翊钧端坐于御座之上。
太子朱常澍亦奉命在旁陪侍。
气氛比除夕家宴时更为正式和凝重。
朱常洛行三跪九叩大礼,声音沉稳:“儿臣朱常洛,奉旨就藩南洋,今日特来向父皇辞行。儿臣远离膝下,不能尽孝,唯愿父皇万岁康宁,福泽绵长。”
朱翊钧看着跪在下面的长子,目光深邃。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父辈叮嘱:“起来吧。南洋之地,远在海外,瘴疠未开,非中原可比。朕让你去,是信重你,也是磨练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了一眼旁边垂手侍立的太子,刻意提高了声音,仿佛是说给两个人听:“朕已下旨,允你在南洋开府建衙,仿朝廷制度,设长史、审理、典簿等官,辅你理政。”
“南洋府三成赋税,准你王府留用,以资藩国用度。此外,朝廷每年仍按亲王双俸,拨发岁禄,不会让你在那边受了委屈。”
这番话,既是恩典,也是定心丸,更是当着太子的面,明确了给予康王的待遇和权力边界。
太子早就知道康王待遇,这个时候,面上没有丝毫波动。
朱常洛再次叩首,感激道:“儿臣谢父皇天恩!定当竭尽全力,经营南洋,不负父皇厚望!”
朱翊钧点了点头,随后又交代了些诸如“仰体朕心,抚恤军民”、“与南洋总督叶梦熊和衷共济”之类的话。
太子朱常澍也适时地对兄长说了几句“望大哥保重身体”、“早日安定藩国”的场面话。
兄弟二人目光交接,俱是平静无波,彼此心照不宣。
辞行仪式结束,朱常洛退出乾清宫。
等到朱常洛离开后,乾清宫就只剩下太子,与朱翊钧两人。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
太子朱常澍静立在一旁,垂眸敛目,姿态恭谨。
沉默许久后,朱翊钧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寂静的乾清宫显得格外清晰。
他转过身,看向太子,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于疲惫的温和。
“太子……”
“儿臣在。”
“你大哥……这一去,山高水长,怕是难得再见了。你等会也过去康王府一趟,好好说说兄弟们该说的话。”
“是,父皇。大哥虽远行,然心系父皇,亦是为国镇守边陲,乃人臣之荣,人子之孝。”
“你们兄弟众多,如今渐次长成,封王就藩,亦是祖宗成法,国之常情。看着一个个离京,朕这心里……”
“终究是有些不舍。天家富贵,却也难免寻常人家的离别之苦啊。”
他看向朱常澍的眼神,似乎想努力灌注进一个普通父亲的温情:“你是太子,是储君,将来要承继这万里江山。但此刻,在朕眼里,你也是朕的儿子。”
“朕对你,寄予厚望,亦有望子成龙之心,更有为人父的舐犊之情。你……可明白?”
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帝王难得一见的脆弱与真诚。
若在寻常百姓家,这定是父子交心的感人时刻。
然而,朱常澍面上虽然表现出一个当儿子该有的表现,但心里面对于父皇的话,却是不认可的。
天家哪有什么寻常父子?
哪有什么纯粹的舐犊之情?
父皇此时说的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
还是在说服您自己?
朱常澍眼眶微微发红,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感动与孺慕之情,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父皇……儿臣……儿臣明白父皇的难处。”
“父皇教诲,儿臣必当谨记于心!定当恪守储君本分,勤勉修德,绝不负父皇期许!”
“亦愿……愿父皇保重龙体,勿以儿臣兄弟们为念……”
他的表演堪称完美,将一个被父爱感动、又心怀天下、恪守孝道的储君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朱翊钧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他看到了太子的“感动”,也或许察觉到了那感动之下冰封的理智与疏离。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苦笑一声,演的真差劲,一眼就让人看出来了。
“明白就好,去吧。”朱翊钧脸上的温和也渐渐褪去,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与疏淡。
“是,儿臣告退。”朱常澍再拜,然后躬身,一步步退出了乾清宫。
走出乾清宫,午后的阳光明媚地洒在身上,朱常澍朝着宫外走去,想去送行自己的大哥。
‘天家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