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重新端坐下去。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太子一眼……
然而,方才皇帝目送太孙离去时那罕见的目光,以及此刻御座上迅速恢复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沉静与威严,都被朱常澍清晰地看在眼里。
他心中那丝复杂的情绪尚未完全平复,此刻更是赶忙低下头,不敢与天子对视,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重新笼罩下来。
“儿臣刚从京师大学堂回来。”朱常澍主动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恭敬。
“嗯。”朱翊钧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听不出喜怒:“讲讲吧。”
想来,朱常澍对于自己父皇两幅面孔,已见怪不怪了,开始开始条理清晰地汇报:“是,父皇。儿臣今日见了那批英格兰来的学者与学生,共六七十人。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近半人,已能勉强以我大明官话进行简单交流,虽语调怪异,用词亦不甚精准,但基本意思可达。”
“可见彼邦为此次交流,筹备日久,且其学子对我天朝上国,心向往之,方能如此用心学习。”
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一下御座上的父亲,见对方只是静静听着,便继续道:“反观我大明选派赴英之学子,首批八十九人,据近期传回的消息,亦有十数人已能粗通英文,可与当地学者进行基础学问探讨。语言既通,学问交流方能深入。此乃好事。”
“此外,儿臣今日亦考校了即将作为第二批赴英交流的学子。其中有一人,名唤李铁栓,出身河南归德府寒门,于算学一道天赋异禀。祭酒呈报,此人竟解出了一道英格兰学者带来,据说困扰其国算学界数百年的难题,令那些英格兰人惊叹不已。”
听到这里,朱翊钧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微微动了一下。
数学题啊。
能算出什么困扰百年的试题,可都是人才,这个可不是经过研究,死读能获得的能力。
朱翊钧闻言,沉吟片刻,缓缓道:“寒门易出贵子。能吃苦,知进退,更懂感恩。朝廷既然将他们从各州府选拔上来,便是将国之未来的一部分寄托于其身。”
“要好生培养,不可怠慢。他们的父母将子弟交给了朝廷,朝廷便要负起责任,使之成才。”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朱常澍躬身应道,心中对父皇这番着眼于国家人才根基的论断深感钦佩。
汇报完大学堂的事务,殿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朱翊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的龙纹上敲击了两下,忽然话题一转,语气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你二哥又上奏了。”
朱常澍心头一跳。
他二哥,齐王,封地在倭国的“齐鲁城”,是首批就藩倭国的亲王之一,也是目前倭地八王中地位最高、势力最大者。
“还是弹劾李成梁。”朱翊钧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倾向,“说他‘骄横跋扈,不敬藩王,私调军伍,意图不明’。”
他顿了顿,补充道:“李成梁也有辩解奏本同时抵达。”
“李成梁自陈一心为国镇守倭地,保护各藩王安全,绝无二心,恳请朕允其继续留任。”
“朕的人也奏报了,齐王,跟越王与李成梁的关系,言称齐王多次‘邀宴’,将李成梁从九州召到了本州,席间言语多有试探敲打,越王,这混小子,亦曾‘邀观刑’,以骇人手段处决不肯归顺的倭人武士……”
“你的意思呢?”
“李成梁还要不要留在倭地,按照常理来说,他年龄也不小了,朕是该体恤功臣,让其回京养老。”
“二哥……向来聪颖机敏,他在倭地,论齿序,论封国实力,确为……众藩之首。”
朱常澍特意加重了“众藩之首”四个字。
“三哥与二哥素来亲厚,在倭地自然唯二哥马首是瞻。而后去的四哥、五哥,以及八弟、九弟,十弟,他们因为有西洋血脉,自小便……封地初建,于情于理,也必然是要……以两位兄长为尊的。”
朱翊钧不耐地打断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李成梁应该留在那里,还是要召回来。”
朱常澍被这直白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应道:“李成梁应该留在倭地……”
“说说缘由。” 朱翊钧追问,目光锐利。
“倭地初定,各藩国根基未稳,仍需李成梁麾下精锐震慑残余势力,保护藩王安全。故而……儿臣以为,李成梁仍需留任。”
”而且,宁国公的身体一直都挺好的。”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第1217章 万历三十年 5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朱翊钧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刚才讨论的只是寻常政务,而非涉及封疆大吏与亲王之间微妙平衡的棘手难题……
“儿臣告退。”朱常澍不敢多言,恭敬地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乾清宫。
那扇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上,也将御座上那份无形的压力隔绝开来,但他心头的重负却未曾减轻分毫。
朱翊钧目送太子离开,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天伦温情与紧接着的严肃问对,都只是帝国机器运转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此时的朱翊钧,已然是一位极其复杂且矛盾的帝王。
在天下臣民眼中如此。
在青史中亦是如此。
在此时的文武百官眼中,他们的陛下无疑是英明神武的。
他勤政不辍,二十余年如一日,将张居正改革留下的底子发扬光大,国力蒸蒸日上。
他开疆拓土,南洋设府,倭国封藩,将大明的影响力推向远洋……
他整顿军备,北击残元,南平土司,西征叶儿羌,东定倭地,武功赫赫。
他对百姓堪称仁德,甚至可以说是爱民如子,在位三十年,努力减轻小民负担,兴修水利,鼓励农桑,大兴文教,甚至数次给老人发银,使得这三十年的大部分时光,民间多多呈现大治之象……
可是,在发动对外战争时,官员们拿百姓们说事,却怎么也说不动他,自万历八年到万历三十年,大明朝的诸多战争中,先后征集了过百万的民夫……
这就是矛盾。
他对内臣,尤其是宦官和厂卫的运用也愈发纯熟,那双无形的眼睛时刻监察着百官,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掌握。
但最令人称奇,也最体现其统治智慧的,是他对明朝顽疾“党争”的控制。
大明朝的内斗传统,是太祖高皇帝开国埋下的基业。
可是在万历朝,直到现在,竟然没有一次大规模的爆发。
自他登基以来,朝堂之上虽依旧有门户之见,有政见之争,但他却再未像其祖辈那般,轻易挑动或利用臣子间的内斗来巩固权力。
天子的做事风格与世宗皇帝相似,但却少了几分私心。
公心多了,手段便显得更加高明。
天子牢牢握着缰绳,不允许任何一派的马车失控。
在他治下,阁臣乃至三品以上大员,竟无一人因党争而被迫害致死,即便是因政见不合而被罢黜,也多能得享晚年,荣宠而终。
从高拱到张居正,再到其后的申时行,无论他们在任时经历多少风雨,最终都得以善终,身后哀荣不减。
这种矛盾性,同样延伸到了他与太子的关系上。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在父之前,子在臣之后……
当然,比较幸运的是,太子也是这么看的。
而这边,朱常澍心事重重地走在返回东宫的路上。
朱常澍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刚刚父皇最后那个问题,关于李成梁的去留,看似询问,实则考验。
他的回答是否得体?
是否触怒了父皇?
父皇真正的意图又是什么?
想啊想。
想啊想。
想到了很多答案,却总感觉有点不对。
他不禁深深地怀念起一个人。
他的老师,前首辅申时行。
自申时行荣归乃至病逝后,朱常澍便感觉自己在朝堂中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引路人和可以倾吐心声的长辈。
魏忠贤等人固然能帮他处理一些具体事务,打探消息,揣摩圣意,但那终究是“小道”,是权术的补充,无法在军国大事的根本决策上给他指引。
更无法替代申时行那种深厚阅历给太子带来的的辅佐……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万历二十八年,申时行病重,已然告老还乡多时。
朱翊钧特旨,命皇太子朱常澍代表皇帝,亲赴申府探视。
在申家那间充满书卷气的卧房里,昔日权倾朝野的首辅已是风烛残年,形容枯槁。
见到太子亲至,申时行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朱常澍急忙按住。
“老师……”朱常澍握着申时行干瘦的手,声音有些哽咽。
申时行屏退了左右侍从,室内只剩下师徒二人。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自己一手教导长大的学生,如今的帝国储君,用尽力气,一字一句地叮嘱:“殿下……老臣……时日无多矣。有些话,不得不讲……”
“陛下……天纵英武,乾坤独断,其心思如渊如海,非常人可测。殿下身为储贰,当……当以恭顺孝谨为本,勤学政务,体察民情……然,切记,切记……陛下之威,不容丝毫冒犯,陛下之权,不容半分觊觎。”
他喘了口气,继续艰难地说道:“于朝臣,当示以宽仁,观其才能,察其心性……但不可过于倚重任何一方,需知……平衡之道,乃帝王心术。凡事……多思,多察,少言,慎行……尤其在陛下面前,万不可自作聪明,亦不可……显露丝毫急切之心。”
“老臣……辅佐陛下多年,深知……陛下乃不世出之雄主。殿下……只需谨守臣子、人子本分,兢兢业业,磨砺自身……待时而动,则……国本无忧,天下幸甚……”
这番话,是申时行用尽一生政治智慧凝结出的肺腑之言,充满了对学生的爱护与对帝国未来的担忧。
他是在告诫太子,在这样一位强势、精明且复杂的父亲兼君主手下,如何自处,如何等待。
不久后,申时行溘然长逝。
朱翊钧闻讯,表现出极大的哀痛,追赠太师,谥号“文定”,并给予了极高的哀荣,甚至允许太子服素以示哀悼。
这一切,都彰显了皇帝对这位老臣的最终肯定与“恩宠”。
然而,恩宠是给逝去的人的。
对于太子而言,失去申时行,意味着在波谲云诡的朝局和深不可测的君父面前,他失去了最可靠的舵手……
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朱常澍已然回到了东宫。
熟悉的殿宇依旧肃穆华丽,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独自坐在书案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反复咀嚼着父皇今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以及老师申时行临终前的谆谆告……
前路漫漫,君心难测。
在外人看来,他是大明朝地位最为稳固的皇太子,可在他自己看来,未来的路,仍需如履薄冰,步步谨慎……
当年汉武帝的太子,位置比他还要稳固不少呢。
正在朱常澍想事情的时候,一道温柔的女声传来:“太子,您回来了……”
第1218章 万历三十年 6
朱常澍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太子妃沈氏正抱着他们的儿子,缓缓走入殿内。
殿内的烛光映照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沈氏出身并不是书香门第,她本人也不是经过严格礼教熏陶的大家闺秀,不过,身份放在了这里,仪态越发的端庄雍容。
她穿着一身淡雅的宫装,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插着简单的珠钗,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眼神清澈而宁静。
她怀中抱着一个裹在明黄色锦缎襁褓里的婴孩,那孩子睡得正香,小脸蛋白皙红润,五官精致得如同玉琢。
看到妻儿,朱常澍心中那团乱麻般的烦闷与忧虑,仿佛瞬间被这温馨的画面抚平了大半,脸上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站起身,朝着她们走去。
“嗯,刚回来。”他应着,很自然地伸出手,从沈氏怀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儿子。
孩子被移动,微微动了动,但并未醒来,只是咂了咂小嘴,继续安睡。
朱常澍低头端详着怀中的幼子,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无比柔和。
他轻轻用手指拂过孩子柔嫩的脸颊,心中涌起一股身为父亲的骄傲与怜爱。
“瞧瞧我们由栋……”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难以掩饰的喜爱:“这才几日,仿佛又重了些,眉眼也愈发长开了。你看这鼻子,这额头,多有福相,将来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父皇给嫡孙起的名字是“朱由栋”……
沈氏看着丈夫专注的神情,柔声道:“是啊,乳母也说由栋胃口好,长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