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权衡,压下心头的激动与疑惑,再次起身,单膝跪地,抱拳肃然道:“陛下信重,委以重任,臣感激涕零!必当竭尽驷钝,恪尽职守,为陛下守好东瀛耳目,不负圣恩!”
“好。” 朱翊钧点了点头:“旨意不日便会下达。你回去早做准备,一应交接事宜,与沈卫妥善办理。赴任之时,准你携家眷同行。”
“携家眷同行”这五个字,让陆绎心头大震,豁然抬头,看向岳父兼皇帝。
只见朱翊钧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却让陆绎明白了许多……
“臣……臣叩谢陛下天恩!”
“去吧。” 朱翊钧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惫。
“臣告退。” 陆绎再次行礼,倒退着出了暖阁。
离开皇宫之后,陆绎连官署都没有回,直接回到公主府,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妻子……
第1250章 东瀛六省 2
陆绎几乎是策马疾驰回到大公主府。
午后的阳光透过府邸庭院中渐黄的银杏叶,洒下斑驳光影。
他顾不得平日回府时下人的通传与仪态,径直穿过前院与回廊,朝着内院正房快步走去。
还未踏入正房,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孩童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夹杂着女子温柔含笑的低语。陆绎在门口略一定神,掀帘而入。
室内明亮温暖,大公主朱云舒未着繁复宫装,只穿了一身家常的杏子红缠枝莲纹交领长袄,下身系着月白色的百褶裙,乌发松松绾了个髻,斜插一支简单的珠簪,脂粉未施,却别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丽与……她正斜倚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柔和地落在地上玩耍的孩童身上。
那孩子约莫四五岁年纪,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
他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小锦袍,袖口与衣襟用银色丝线绣着细密的云纹,衬得一张小脸愈发白皙剔透。
头发乌黑柔软,更添稚趣。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容貌,完全继承了父母容貌的优点。眉毛清晰秀气,眼睛又大又圆,瞳仁是极纯的墨黑色,此刻因笑意弯成了月牙,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般扑闪着。
鼻梁挺直,嘴唇红润如樱桃,笑起来时露出几颗细密的小白牙,腮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他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几个彩绘的陶制小马,嘴里还模仿着马蹄声和吆喝声,粉雕玉琢得仿佛年画上走下来的仙童。
朱云舒看着儿子,嘴角噙着一丝浅笑,但那笑意并未完全达至眼底,仍能看出一丝心事重重的影子。
陆绎的突然闯入,打断了室内的宁静。
朱云舒闻声抬头,见到本该在衙署的丈夫此刻归来,且神色有异,那丝浅笑立刻收敛,眉头微蹙,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与下意识的紧张。
“夫君?” 她坐直了身子,语气带着询问,“此时并非散衙时分,你怎么回来了?”
“殿下,喜事!天大的喜事!”
“喜事?” 朱云舒更疑惑了,皇宫与公主府之间,已经太久没有所谓的“喜事”传来。
“今日陛下召我入乾清宫觐见,” 陆绎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陛下亲口任命我为倭地锦衣卫指挥使,不日即将赴任!”
“当真?”
“千真万确!” 陆绎用力点头,眼中闪着光:“陛下说我在京师历练多年,稳重有余,能力也够,正是合适人选。命我协助镇守将军,监察倭地六省,确保东瀛安定。而且,陛下特意下旨,准我携家眷同行。”
“携……家眷……同行……”
“父皇……父皇他……” 朱云舒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泪水滚落,冲散了眉宇间积郁已久的愁云。
“殿下,陛下他心里,始终是记挂着您的。” 陆绎轻声安慰,递上自己的帕子。
好一会儿,朱云舒才止住泪水,但眼圈依旧红红的。她猛地抓住陆绎的手,急切道:“夫君,我要入宫!我要去谢恩!我要去见父皇!”
陆绎微微一顿,提醒道:“殿下,陛下之前有旨,令你……不得随意入乾清宫。”
虽然成婚了很多年了,但陆绎对自己的妻子称呼,还是殿下,当然,这也是礼制要求,有的时候,两个人生气的时候,还会更加正式,称为大公主殿下……
朱云舒却摇了摇头,眼中闪动着悟与决断的光芒:“你呀,怎么还不明白?父皇让你去倭地,准你携家眷,这道旨意本身,不就是默许、甚至是期待我去谢恩吗?他若还不想见我,大可以只给你下任命,不提家眷之事……来人,带着彧儿换身衣裳,要鲜亮些的。本宫也要更衣梳妆。我们母子入宫谢恩!”
陆彧,是他们儿子的名字,取“文采郁郁”之意,是朱云舒亲自取的。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公主府的马车抵达了宫门外。
朱云舒换上了一身符合公主品级、端庄而不失雅致的宫装,陆彧也被打扮得如同一个精致的玉娃娃,穿着崭新的宝蓝色小锦袍,戴着小小的金冠,好奇又有些怯生地牵着母亲的手。
通传,等候。
终于,引路的内侍出现了,态度恭敬:“公主殿下,请随奴婢来。”
走在熟悉的宫道上,朱云舒手心微微出汗。
临近乾清宫,远远便看见陈矩立在殿前廊下。
这位老太监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被朱云舒牵着的、打扮得如同仙童般的陆彧,再看到明显精心妆扮过、神色激动又带着忐忑的大公主,心中立刻明白了八九分。
他不敢怠慢,连忙快步迎下台阶,先行礼:“老奴参见公主殿下。”
“陈公公不必多礼。” 朱云舒声音有些微哑。
陈矩抬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低声道:“殿下稍候,容老奴进去通禀一声。”
他转身进殿,片刻后出来,侧身让开,躬身道:“陛下请殿下进见。”
踏入乾清宫正殿,熟悉的龙涎香气息扑面而来。
朱翊钧在御案后坐着,身上穿着那件靛青色常服,目光平静地望过来。
“儿臣叩见父皇。” 朱云舒行礼,陆彧也被母亲拉着跪在一旁,学着大人的样子奶声奶气地说:“外……外孙叩见皇外祖父。”
小家伙记不住太复杂的称谓,但“皇外祖父”这几个字,显然是来之前被反复教过的。
朱翊钧的目光先是在女儿脸上停留了一瞬,两年不见,她清瘦了些,眉宇间那叛逆倔强的棱角似乎被岁月磨平了些许,此刻眼圈微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激动。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那个跪在地上、正好奇地偷偷抬头打量他的小外孙身上。
那一身宝蓝小蟒袍,衬得孩子肤色愈发白皙,那张继承了父母优点的精致小脸,眉眼灵动,鼻梁挺翘,唇红齿白,漂亮得不像凡间孩童,尤其是一双酷似其母幼时的、清澈乌黑的大眼睛,怯生生又带着好奇地看过来时,让朱翊钧坚硬的心房,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
“平身吧。” 朱翊钧的声音响起,比平日似乎温和了些许。
“谢父皇。” 两人起身。朱云舒忍不住抬眼看向父亲,嘴唇动了动,一时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短暂的沉默后,朱翊钧目光落在小陆彧身上,语气平淡:“彧儿?过来让朕瞧瞧。”
朱云舒连忙轻轻推了儿子一下,低声道:“彧儿,皇外祖父叫你,快过去。”
陆彧看了看母亲,得到鼓励的眼神后,这才迈开小短腿,有些拘谨但还算稳当地走到朱翊钧面前,仰起小脸,软软地又叫了一声:“皇外祖父。”
朱翊钧弯下腰,细细端详着这孩子。
近看之下,更是粉妆玉琢,眉眼精致得不可思议,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皮肤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那股子灵秀聪慧之气,几乎要从那双大眼睛里溢出来。
虽然自己的孙子,儿子们小的时候,长得也并不丑,但跟小陆彧比起来,那可就成了歪瓜裂枣了。
这孩子生得实在是好,好到让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朱翊钧朝着陈矩道:“去将朕前几日得的那羊脂玉平安锁取来。”
陈矩领命而去,很快捧来一个锦盒。
打开,里面是一枚晶莹温润、毫无杂质的羊脂白玉平安锁,做工极为精巧。
朱翊钧亲手给自己的小外孙戴上:“这个,给你戴着玩吧,佑你平安康健。”
白玉衬着孩子雪白的肌肤和宝蓝色的衣袍,更显灵动贵气。
“谢……谢谢皇外祖父。” 陆彧摸着脖子下凉润润的玉锁,露出开心的笑容,这一笑,梨涡浅现,眼睛弯弯,越发讨人喜欢。
看着外孙天真无邪的笑容,朱翊钧心中那因女儿之事残留的最后一丝芥蒂,似乎也在这童真面前悄然融化。
他抬头,看向眼眶再次泛红、情绪激动的女儿,终是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地说道:“倭地路远,情形也杂。去了那边,……凡事要谨慎,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孩子。陆绎公务繁忙,你……要多体谅,正如你所说,你是大姐,到了那里之后,也好好规劝你的弟弟们,莫要再跟老三一样,荒唐行事。”
“不过,你只是以大姐的身份……这一点,你要记着,朝廷有法度,倭地六省,各有不同的法度,不同的藩国,也是国情不同,不要干涉藩国事务,也不能干涉官府事务,这是朕对你的要求……”
朱云舒的泪水终于再次决堤,她重重地点头,哽咽道:“儿臣……儿臣知道了。父皇……您也要保重龙体。”
殿内一时安静,却不再有之前的紧绷。
陆彧戴着新得的玉锁,好奇地打量着威严又似乎不那么可怕的皇外祖父,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试探性地拉了拉朱翊钧的袍角。
朱翊钧低头,看着外孙那纯真无邪的依恋动作,冰冷了许久的帝王心肠,终于被这细微的暖意,彻底熨帖了。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陆彧柔软的发顶……
第1251章 高规格
大公主终于如愿,跟着自己的夫君,前往了倭地,他们是从天津港而走,但因为走的是锦衣卫的通道,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
不过,在大公主的船离开天津后的,第六日,天津港就要迎来了康王世子的船队了。
到了三日前,天津港忽然得到了上面的命令,
要在廿二这日,清场。
天子要来送长孙登船。
当下,整个天津港,可谓是陷入了忙碌,来自北京城的禁军监管了整个港口的防务,山东水师得令,调遣了三艘主力战舰,放置在港口外。
当然,北京方面,各部门也是非常忙碌的。
实际上,不管是朝廷,还是太子,都很蒙圈。
陛下当年好像也没有去送康王殿下本人吧。
当然,除了蒙圈之外,太子更多的还是庆幸。
幸亏自己大侄子要外出了,要不然真的留在北京城,凭着父皇对他的宠爱,日后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万历三十八年九月廿一,夜。
乾清宫的灯火比往常燃得更久。
殿内只有祖孙二人对坐,连陈矩都被屏退至殿门外。
朱翊钧看着眼前已换上亲王世子常服的长孙,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三十年前镜中自己的影子。这孩子眉宇间有他年轻时的锐气,眼底却比他当年多了几分清澈。
皇帝的声音在空旷殿中显得格外深沉。
“明日一别,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朱由校端坐的身子微微前倾:“孙儿会常写信回来。”
“信是信,人是人。”说着,朱翊钧站起身来,走到御案旁,拿起了放置在上面的紫檀木匣,而后,又重新回到了朱由校的对面坐下:“这是朕让司礼监特制的金印,与藩王的制式印信不同。”
“此印只刻四字——‘勿忘根本’。到了南洋,凡遇大事难决,取出此印看看。”
少年郑重接过,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印纽。
月光从窗棂透入,在印文上流淌。
“你父王在康国经营十年,根基已固。但你此去不同——”
“你是皇长孙,代表的是朕,是朝廷的脸面。那些土酋、洋商、甚至红毛番,都会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孙儿明白。”朱由校也站起身,走到祖父身侧。
“记得。镇口的石桥,桥下的流水,还有那个说‘现在日子有奔头’的老农。”
“对,有奔头。”
皇帝双手按在少年肩上:“百姓要的不过是个奔头。你到了南洋,是康王世子,治下的百姓,不管是汉人、土人、还是混血的,都要给他们奔头。有奔头,人心才稳,江山才固。这是朕治国三十八年,悟出的最朴素的道理。”
朱由校用力点头,将每一个字刻进心里……
朱由校看着自己皇爷爷越发苍老的面容,眼泪在眼中打转,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次离开,就不可能在回来了,实际上要是给他选择的权利,他不愿到南洋去。
即便到了那里,自己在未来可以坐皇帝一般的存在,但他内心深处,还是不想去,可作为大明朝英明神武天子的孙子,他知道,自己的责任。
自己不想去,也要去。
这是他的命运。
九月廿二,寅时三刻,北京城还在沉睡,紫禁城已灯火通明。
午门外,天子出巡的全副仪仗森然陈列。
这并非寻常的出行规格龙旗、金瓜、钺斧、星杖、立爪、卧爪、骨朵……全套一百二十八件卤簿,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锦衣卫大汉将军着金盔金甲,分列两侧,宛如天兵降世。
更惊人的是队伍前方的“天子金辂”。
这架只有在祭天、祭祖等最重大典礼时才使用的礼舆,今日竟被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