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这个背影总是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太子哥哥”叫得那就一个甜。
他去文华殿读书,朱常潢就扒在窗户外偷看,他去校场习武,朱常潢就在场边拍手叫好……
后来七弟长大了,背影渐渐挺直,不过,明面上两人并未疏远。
万历三十年,七弟十九岁,受封福王,离京就藩。
他记得那天在朝阳门外,七弟穿着崭新的亲王袍服,回过头对他笑:“大哥,等我回来。”
那笑容明亮得刺眼。
然后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间,他们通信,说家常,报平安。
他以为兄弟情谊还在,只是隔了山海。
可兄弟情谊终究是没了。
消磨在海岛的风浪里,死在权力的欲望里,死在十余年未曾相见的时光里。
如今这个被锦衣卫架着、遍体鳞伤的囚徒,只是一个有着弟弟面孔的陌生人。
朱常澍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宫道漫长,仿佛走不到头……
坤宁宫的见面,比想象中更短暂,也更痛。
林皇后抱着朱常潢哭得撕心裂肺,一遍遍问“为什么”,朱常潢却始终沉默,只是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磕头,额头磕出了血。
最后是朱常澍硬生生将母亲拉开,让锦衣卫带走了朱常潢。
一炷香时间,分毫不差。
出坤宁宫时,一辆青篷马车已等在宫门外。
这是朱常澍安排的,他不能让弟弟就这样血淋淋地被拖出宫去,至少,给他最后一点体面。
“上车。”朱常澍掀开车帘。
朱常潢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任由锦衣卫将他扶上车厢。
朱常澍也跟着坐了进去。
马车缓缓启动。
车厢内很宽敞,铺着厚厚的绒垫,角落里点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散发出昏黄温暖的光。
但这温暖照在朱常潢身上,只衬得他更加狼狈。
他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
披风下,破碎的衣料和血痕隐约可见。
每一下颠簸,他眉头都会皱紧,但一声不吭。
朱常澍坐在他对面,看着他。
看了很久。
久到马车已经驶出西华门,驶上长安街,他才开口,声音干涩:“为什么?”
朱常潢没睁眼。
“我问你,为什么?”朱常澍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的颤抖:“这些年,我可有亏待过你?”
“父皇母后可有亏待过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道你害了多少人?”
那一百三十八个被诛杀的人,那一万两千个被流放的人,那些被牵连的官员、士子、甚至他们的家眷……
而这一切,都源于眼前这个人,他的亲弟弟。
朱常潢终于睁开了眼。
在昏暗的车灯下,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惊人,亮得近乎疯狂。
“为什么?”他轻轻重复这三个字,然后笑了,笑声低哑,“大哥,你问我为什么?”
“那我问你,为什么你是太子,而我是藩王?为什么你能留在京城,陪在父皇母后身边,而我十九岁就要去海外荒岛?”
“为什么我们都是母后所生,都是父皇嫡子,命运却天差地别?”
朱常澍怔住了……
第1288章 妖书案 27
“你不明白,大哥。”朱常潢的声音平静下来,却比刚才更加冰冷:“你从来都是太子,从来都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
“你不明白看着你高高在上,而我却要被发配万里是什么滋味。”
“你不明白每年除夕,你在坤宁宫陪父皇母后守岁,而我只能在福岛对着京城的方向磕头是什么滋味。”
“你不明白给自己的父亲写信时一遍遍说‘儿臣想家’,却永远得不到回应是什么滋味!”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我原本以为,我去就藩只是权宜之计。”
“因为父皇的其他儿子都出去了。”
“为了稳住他们,为了稳住父皇后宫的嫔妃,为了所谓的大策。”
“我是已经做出牺牲了。”
“我乃嫡子,身份尊贵,怎能跟他们一般,永远待在蛮夷之地。”
“父皇那么疼我,母后那么舍不得我,过几年,等我立了功,等我表现出色,父皇就会召我回京。”
“可是我错了。”
“父皇的心真狠啊。”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我在海外开荒辟土,我将一个岛屿治理得繁荣富庶,给朝廷纳了那么多税银,我甚至帮福建水师剿了三次海盗,可父皇呢?父皇可曾多看过我一眼?可曾说过一句‘我儿辛苦’?”
朱常澍张了张嘴,想说“父皇是疼你的”,想说“你在福岛的政绩父皇都夸过”,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因为这个时候,在这样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所以我明白了。”朱常潢看着他,眼中燃着幽暗的火:“想要的东西,就得自己去争。坐在那里等,永远等不来。”
“父皇不给,我就自己拿。大哥不给,我就……”
“你就设局害我?”朱常澍打断他,声音发抖:“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样子的后果。”
“成大事者,怎能惜身?”朱常潢冷冷道:“古往今来,哪个皇位不是踩着尸骨上去的?唐太宗玄武门之变,杀兄逼父,就算我朝太宗文皇帝靖难之役,也是血流成河。”
“与他们相比,我不过是用了些文弱的手段。”
“我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两个太宗都赢了,而我输掉了。”
“你——”朱常澍气得浑身发抖:“你简直疯了!”
“我没疯。”朱常潢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我只是输了。我计不成,不是因为我蠢,不是因为手段不够狠,而是因为我算错了一件事。”
“我没想到父皇会把你看的这么重。”
“这些年我对父皇的研究 ,不比你少,我觉得父皇是一个把朝廷社稷放在任何人的上面。之前,听宫中老人说,父皇为了国事,顶撞皇祖母,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我没有想到,他把你,放在了社稷之上了。流放了这么多人,杀了这么多人,就为了保住一个太子,他晚年肯定会后悔的。”
“亲哥哥啊,父皇肯定会后悔的。”
“府学啊……”
“多少年的府学啊。经此一事,不说功亏一篑,也要些年头恢复元气了 。”
车厢内陷入死寂。
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
而太子一直在压制着自己的怒气。
在片刻的死寂后,他终于忍耐不住了,挺身上前,一巴掌扇在了朱常潢的脸上。
啪的一声。
朱常潢挨了这一巴掌后,并没有选择忍耐。
扬起拳头,就要反击。
马车轰隆隆的乱动。
外面一直跟着的数名锦衣卫,吓了一跳。
赶忙围了上来,一个百户拉开了车帘,正看到太子将福庶人压在身下殴打呢………当下,也不敢制止。
朱常潢的还手并没有让自己找回场子,反而,被自己的亲哥哥又狠狠的教训了一番。
新伤添了旧伤。
两兄弟不打了,马车才重新启动。
许久,朱常澍才开口,声音疲惫:“你就没想过,就算你真当了皇帝,你要如何面对母后?如何面对天下人的指责?”
“史书是胜利者写的。”又挨了一顿嘴炮的朱常潢嘴还是硬的:“等我坐上太子,坐上皇帝那,自然有人替我粉饰太平。至于母后……她会伤心的,但时间久了,总会接受。就像当年她接受我被发配海外一样……”
朱常澍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弟弟。
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笑容灿烂的七弟,早就死了。
眼前这个人,是一个被权力欲望吞噬的怪物,一个为了皇位可以牺牲一切的疯子。
“你以后……”朱常澍的声音低了下去:“只能在凤阳待一辈子了”
“凤阳与福岛,对我来说没有区别。都是牢笼尔。只不过一个在海外,一个在内陆,一个看起来自由,一个看起来囚禁。但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他回过头,看着朱常澍:“兄长,你不用可怜我,我选了这条路,输了,就认,若是我赢了,我不会可怜你的。”
“一点都不会可怜你,我只会把你当作一个没有能力的失败者,会因为你是我的兄长,而感到耻辱。”
“如果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做的更加谨慎,把事情闹得更大。”
“想要的东西,就要去争,不争,就会后悔一辈子。”
朱常澍无言以对,当然,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朱常潢还小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兄弟几个比射箭。
他年纪最小,力气不够,弓都拉不满,射出去的箭歪歪斜斜,连靶子边都没沾到。
其他兄弟都笑了,只有他走过去,拍拍朱常潢的头说:“没事,下次再努力。”
而那个时候,朱常潢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六哥,我一定会射中的,一直练,一直练,总会射到的”
那时他觉得七弟真可爱。
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一切的开端。
那个执拗的、不服输的、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孩子,在岁月里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马车驶出了内城,驶向早就等待着的囚车……
在这里,朱常澍第一次见到了朱常潢的孩子们。
特别是九岁的老大……长得真像他印象中的七弟啊……
有着大伯的怜爱,也下令押送的人,不能无礼,甚至派出自己的亲信跟随。
等到押送着福庶人一家的马车离开时,朱常澍在身后目送。
这一刻,他想到了跟自己妻子的对话。
他会不会在登基之后赦免他的侄子们……
原本他认为,会。
可现在……
他不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