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05章

  他想了想说道:“先前只是个误会而已,不必向我道歉,说开了就好。祝张二小姐寻得良配,”

  张夏瞧着陈迹:“你先前没生气吗?”

  陈迹不愿过多纠缠:“没生气,我们就此揭过此事吧。”

  “行,”张夏见此事翻篇,却又说道:“今日你为何迟到啊,怎么一副彻夜未眠的模样?”

  陈迹不语。

  张夏话锋一转:“我听父亲说你正和陈大人闹别扭,不愿再回陈家。可你既有自立门户的志气,如今又有了跟随王先生学习的机会,自当好好珍惜才是,为何还要自暴自弃?”

  陈迹认真道:“我确有要事在身,迟到非我本意。”

  张夏疑惑道:“什么事?”

  “抱歉,不能说。”

  张夏郑重道:“今日是入学第一天,纵有天大的事情也该往后推一推。这不仅是对你自己的前途命运负责,也是对王先生的尊重。王先生德高望重,寻常士子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还望你能端正态度,好好随他学习。”

  陈迹轻声道:“入学第一天迟到确实不对,稍后我会当面向王先生赔罪。”

  张夏看着他眼中的红血丝,狐疑道:“你不会真像坊间传闻,去赌坊了吧?”

  陈迹平静道:“随张二小姐如何想。”

  话音刚落,却听一旁有声音道:“他若不是去赌,怎么迟到?”

  ……

  ……

  陈迹看去,却见陈问宗与陈问孝二人并肩出来,陈问孝讥笑着继续说道:“张夏,他昨夜肯定是去赌了。你可千万要小心,万一张大人真要将你嫁给……”

  张夏忽然打断陈问孝:“没有证据怎能如此武断?我嫁谁不嫁谁,又与你何干?”

  陈问孝一怔。

  张夏不屑道:“即便我真与他定亲,那也是我与他的事情。我说他可以,你说他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秋闱经魁是如何得来的,我求父亲抄录过你们几人的文章,陈问宗、林朝京实至名归,但你写的那篇《治国策》狗屁不通,也不知道你这三年东林书院都学到了什么?”

  陈问孝脸色瞬间潮红:“你……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我方才在帮你说话。”

  “我还用你帮我说话?”张夏冷笑道:“听闻你最近四处赴宴,接受别人道喜。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吧,省得与人谈起文章时,笑掉别人大牙!”

  陈迹也怔住了,这位张二小姐好凌厉的一张嘴。

  对方也并非针对自己,而是公平的瞧不起每一个没学识的人!

  此时白鲤郡主与世子方与王道圣告别,刚走进前堂,便看见张夏气势汹汹的说着什么。

  白鲤上前一步拦在陈迹面前,挑着细细的眉毛说道:“张夏,你又要做什么?”

  张夏看了看白鲤,又看了看陈迹,轻咦了一声。

  还未等她开口说话,却见门口停下一架马车。

  张拙掀开车帘,探出身子与前堂里的众人打招呼:“诸位都在呢。”

  世子、白鲤、陈问宗等人纷纷拱手作揖:“张大人。”

  张夏来到门前,好奇问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张拙乐呵呵笑道:“刚好路过,接你回家。”

  张夏皱眉:“我已经不小了,不用您接!若让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娇惯!”

  “顺路的事嘛,父亲接女儿也是天经地义的,旁人不会说什么的,”张拙跳下马车,越过张夏的身影,将陈迹拉到一旁。

  前堂众人面面相觑,张夏看着自己父亲那心不在焉的背影,忽然觉得对方并不是来接自己的,而是找了个借口,来找陈迹!

  一座书架背后,张拙压低了声音问道:“是否需要我向王道圣解释一二?”

  陈迹面色古怪的看向张拙:“张大人是何时发现我身份的?”

  张拙得意洋洋的捋了捋胡须:“本官过目不忘,单单瞧一个人走路的姿态,甚至听一个人的脚步声便能将对方认出来了。”

  陈迹内心叹息一声,拱手道:“还望张大人帮忙保密。”

  张拙笑道:“放心,放心。”

  说着说着,张拙却神色一暗:“只可惜,你没能走科举正途,不然等明年殿试之后前来助我,可使我如虎添翼啊。如今入了司礼监,一日阉党,终身阉党,那些文官便再也不会接纳你了。”

  “多谢张大人好意,无碍的。”

  张拙问道:“你今日迟到一事,需要我去与王道圣解释吗?”

  “不必,”陈迹摇摇头:“我自去向王先生道歉吧,张大人也不要在此逗留了,容易惹人生疑。”

  “行,”张拙转身往外走去,牵起张夏的手腕上了马车。

  马车里,张夏打量着自己父亲:“您不是来接我的吧?您分明是专程来找陈迹的!”

  张拙想了想解释道:“昨日你鲁莽行事,跑去和人家陈迹说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我自要去给他解释解释。”

  张夏赶忙说道:“父亲您放心,我已与他说清楚,我和他并未有婚约。不过这陈迹也很奇怪,入学第一天便迟到了,难怪大家都说他烂泥扶不上墙。”

  张拙一时语塞。

  他轻轻挑开车帘,看着陈迹站在书院门口,准备目送马车远离。

  明明这少年郎昨夜居功至伟,救了西城门前的数千户百姓,却不能与身边人说起。

  张拙轻轻感慨:“被误解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张夏奇怪道:“父亲,您说什么呢?”

  张拙放下窗帘,漫不经心道:“闺女啊,看人的时候,莫听别人说什么,得自己去了解。”

  张夏说道:“管他呢,反正以后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关我事。”

  说罢,她竟跳下马车,高喊一声:“枣枣!”

  下一刻,一批枣红色骏马从小巷子奔腾而出。

  枣枣经过张夏身旁时脚步未停,只见少女眼疾手快抓住马鞍,轻轻一跃便纵上马背:“父亲自己回家去吧,以后千万别来接我!”

  张拙坐在车里,望着少女策马远去的背影,幽幽道:“闺女,话说早了哇。”

  ……

  ……

  知行书院的前堂里。

  陈问宗与陈问孝已然上了马车离去。

  白鲤轻轻扯了扯陈迹的袖子:“我昨日向母亲打听了一下,那张夏就是个无法无天的疯丫头,你可千万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早些年她在京城的国子监旁听,将国子监里的博士都气坏好几个,偏偏徐阁老疼她,钦天监那位副监正徐术也宠她,谁都拿她没办法。”

  陈迹笑了笑:“没事,郡主与世子暂且先回王府吧,我还要去当面给王先生道个歉。”

  世子缩了缩脖子:“那你可得小心些,王先生严厉的很,我们也帮不了你。”

  说着,世子拉着白鲤便往外走去。

  白鲤皱眉:“哥,你别拉我啊,咱们也去帮陈迹求求情。”

  世子压低声音说道:“咱俩去干嘛,凑上去一起挨骂吗,王先生看我不顺眼很久了!”

  陈迹听着渐渐远去的声音,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服,抬脚跨入后院。

  后院干净利落,西南角种着一株梅树,此时花苞已结,含苞待放。

  那位身穿蓝色儒衫的王先生手持经卷,对方胸前配着一朵洁白的纸花,正站在梅树下出神。

  陈迹遥遥站定,拱手作揖:“先生,我昨夜因事……”

  王道圣头也没转,只看着梅花平静问道:“是很重要的事吗?”

  陈迹认真道:“是。”

  王道圣淡然道:“你觉得是今日按时入学重要,还是做成此事重要?”

  陈迹迟疑片刻:“做成此事更重要。”

  王道圣平静道:“那便足够了。”

  陈迹疑惑:“先生?”

  王道圣目光缓缓扫来:“我这知行书院给不了官场前途,只能教些做人的道理,可天大的道理也抵不过本心。若本心无暇,遵从本心即可。”

  陈迹再拱手作揖:“明白了。”

  王道圣朝正屋走去,进屋前却话锋一转:“但你得记住,坏了规矩便要受罚,世间规则如此,我知行书院的规则亦如此。下次再迟到,等着受罚便是。”

  “明白。”

  陈迹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院落,又看了看那株梅树,只觉得这位王道圣有些奇怪,与张拙不同,与陈礼钦也不同。

  仿佛一个离经叛道的读书人,只讲自己的道理。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去。

  可他刚出门便怔住了,只见金猪正戴着一顶斗笠蹲在街对面,眼睛时不时瞄向隔壁的早餐铺子,铺子前的油锅里,正有菜角和油条翻滚着。

  陈迹打量了一下安西街左右,而后快速来到金猪面前:“金猪大人,咱们才分别几个时辰,不必如此想念我吧?”

  金猪听到声音,豁然抬头,眼中爆出精光来:“你当我想总来找你啊?是你的修行门径提前送到洛城了!奇哉怪哉,我为你请功的信应该昨日刚到京城才对,怎得修行门径今天便送过来了?!”

第126章 遮云

  安西街上人来人往,金猪却蹲在地上抬起头,不管不顾的直勾勾看着陈迹:“你可知道,修行门径今天送至洛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金猪笃定道:“这份修行门径想要一天之内送抵洛城,需要昨天日落之前出京,一路经过保定、衡水、邯郸、鹤壁、新乡、郑县六座驿站,换六匹战马,一刻不停。你知不知道,便是寻常军情邸报也没这份殊荣,必是内相大人下了口谕,才可以调度这么多驿站的战马。”

  金猪继续说道:“送来这份修行门径的人也非同一般,乃是……算了,这个不可告诉你。小子,你先前住在京城的时候,可与内相大人见过面?”

  陈迹沉默。

  陈礼钦是嘉宁二十五年秋来的洛城,如今是嘉宁三十一年冬。

  也就是说,六年以前陈礼钦一家人都住在京城,陈迹也不确定自己见没见过内相,不能随意回答。

  陈迹转移话题问道:“金猪大人,内相大人为何如此兴师动众送来一份修行门径?”

  金猪笑眯眯说道:“小子,你入内相法眼了。”

  陈迹沉默片刻:“好事还是坏事?”

  金猪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好事,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只要你能为内相大人立功,他便能让你心想事成。恭喜你,从今日起,你才算真的入了密谍司。”

  陈迹好奇道:“金猪大人为我求的修行门径是什么?”

  金猪环顾四周的行人,低声道:“随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安西街上的人流,登上路边的一架马车。

  西风守在马车旁,把门帘、窗帘放下,将车厢内遮蔽得严严实实,格外谨慎、隆重。

  金猪坐在车厢内,神神秘秘的从袖中取出一支黑色的石筒,递到陈迹手中:“我为你求的是曼荼罗密印,乃是西南密宗宁派无上法门,可拘厉鬼藏于己身,拘不同的鬼便有不同的能力。我曾见有高僧拘无间恶鬼藏于己身,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陈迹疑惑:“密宗法门,为何会在解烦楼中?”

  金猪嘿嘿一笑:“此结印拘鬼之术,可是宁派的命根子,若没有天大的把柄抓在内相手里,他们怎甘心将它双手奉上?”

  陈迹低头看去。

  黑色石筒上有黑色蜡封,蜡封之上还盖着一个“解烦”的戳子。

  陈迹抬手便要拆开蜡封,却被金猪按住手腕:“慢着,修行门径乃我司礼监机要,得授者按规矩只可自己观看,阅后即焚。不要当我面拆开,犯忌讳。”

  然而,陈迹抬头看去,却见金猪始终眼巴巴的盯着自己手中石筒,目光都不曾偏移一下……

  他思索片刻,当即扣开蜡封,从石筒里倒出一支纸轴来。

  金猪诧异:“你做什么?”

  陈迹说道:“既然这是金猪大人为我求来的修行门径,让大人看看也无妨。”

  金猪疑惑道:“你不知道修行门径要保密吗?”

  “云羊大人曾说过。”

  “那你还让我看?”

  陈迹人畜无害的笑道:“大人以诚心待我,我便以诚心对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