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217章

  胡钧羡无声的审视着陈迹,陈迹回以目光,不避不让。

  十余息后,胡钧羡淡然道:“你不是固原总兵,自然可以意气用事,去吧。”

  待陈迹离开后,他起身来到墙垛边,满是老茧的手摩挲着更加粗糙的城墙砖石,长长叹息道:“固原啊固原……”

  ……

  ……

  陈迹纵马疾驰,十万火急。

  胡钧羡要开门献城,对方一举一动都说明对方一定会开门献城!

  一旦边军真的开了城门,不论景朝屠不屠城,待在太子身边都是最危险的,景朝一定不会放过如此耀眼的政治筹码。

  自己先前的努力怎么办?

  自己未来的计划怎么办?

  陈迹伏低了身子穿行于固原的凌乱街道中,待回到龙门客栈门前,他翻身下马,拍了拍枣枣的脊背:“自己回马厩去吧,有事就朝窗户喊。”

  枣枣叼着缰绳往后院走去,陈迹深深吸了口气,待平复心绪才掀开门帘。

  刹那间,客栈正堂内所有人目光看来,宛如一束束光打在陈迹身上。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周遭,却见这正堂里坐了一半羽林军,还有一半则是来买卖消息的固原豪强,众人皆面带忧虑。

  见是陈迹回来,先前从他这里买过消息的李姓汉子起身,焦急问道:“今日可有什么消息要卖?”

  又有一人站起身来:“可知景朝动向?边军作何打算?”

  “固原能再撑几日?”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

  李玄原本还想问问陈迹被边军带走之后发生了何事、胡钧羡意欲何为、边军是否还有粮食,可现在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

  陈迹拨开聚上来的人,径直往柜台走去:“劳烦让一让,我和你们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他挤过人群,来到掌柜面前。

  掌柜一身黑布衫,依旧沉稳的提着毛笔记账,饶有兴致道:“客官若是此时卖些有用的消息,恐怕能赚上好大一笔银子。这些人病急乱求医,恐怕愿意拿全部身家,换一条活路。”

  陈迹摇摇头:“现在不是赚银子的时候,掌柜,我有事要找胡三爷,您知不知他身在何处?”

  掌柜笑了笑:“客官这是想找我买消息?”

  陈迹看他一眼:“是。”

  掌柜摇摇头:“胡三爷就在天字乙号客房里,客官自去找他便是。”

  陈迹微微一怔,转身往楼上跑去。

  掌柜看着他的背影,而后对小五使了个眼色:“你来柜台盯着。”

  说罢,他趁人不注意,弯腰掀开柜台下的木板,缩身钻进地下密道之中。木板下还有一层矮矮的屋子,屋子里正有几名伙计坐着磨刀,房顶挂着几具剥了皮的血肉。

  掌柜弯腰前行,来到一口大瓮前钻了进去,默默蒙上了瓮口的薄牛皮。

  天字乙号房门前,陈迹轻轻用指节敲门。

  门开,胡三爷打开一条门缝,见是陈迹,当即探出头查看走廊左右,确定无人后低声道:“进来说吧。”

  待房门重新合上,胡三爷好奇询问:“找我何事?”

  陈迹压低了声音说道:“先前胡三爷曾说,可助我买人参,不知是真是假?”

  胡三爷笑了笑:“自然是真的。”

  陈迹深吸一口气:“但我等不得四日以后了,胡三爷可否将时间提前,那批人参我明天就要。”

  “这么急?”胡三爷皱起眉头:“此事要等四日之后才稳妥。”

  陈迹沉默片刻:“我等不得了,胡钧羡要开门献城,也许是今晚,也许是明天!”

  胡三爷面色一变,而后又松缓下来,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

  陈迹疑惑道:“胡三爷好像并不是很意外?”

  胡三爷笑了笑:“我比你更了解我那位堂兄,他巴不得景朝长驱直入,进京取了宁帝的脑袋。”

  陈迹一怔:“为何?”

  胡三爷四平八稳的坐在八仙桌旁,倒了两杯茶水:“坐下说吧。”

  陈迹坐下,却没动茶水。

  胡三爷看了一眼杯盏,而后开口说道:“胡钧羡原本一心修行,只在万岁军中挂了个四品参将的职。十六岁入先天境,二十七岁入寻道境,那会儿他心比天高,总觉得神道境的门槛距他只剩一步之遥。同僚间的应酬他一概不理,娶妻生子之事也一并抛诸脑后,一心修行。”

  陈迹疑惑:“既然一心修行,为何要来固原当总兵?”

  “因为有人见不得胡家出两位神道境的行官。”胡三爷继续说:“若胡钧羡还有钦天监那位胡钧焰一起入神道境,怕是很多人就危险了。所以有人就想了个办法,打算除掉胡钧羡这个隐患。”

  陈迹好奇问道:“有人给他下毒?”

  胡三爷冷笑道:“哪用下毒那般波折?嘉宁二十年,一封圣旨到胡家,封他为固原副总兵,官居正三品。”

  陈迹心中一寒。

  世子曾说过,官职一旦到了正三品,便与修行门径相悖,会驱散一身修行境界。

  胡钧羡不接旨便是抗旨不尊,可如果接了,胡钧羡接旨的刹那,一身修行化为乌有,从此只能踏踏实实做个普通人。

  这道封官的圣旨何其歹毒,却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陈迹问道:“胡钧羡接了?”

  胡三爷感慨:“他若不接,胡家便要背上抗旨的罪名,他焉能坐视不理?你若是他,你恨不恨?”

  陈迹皱眉:“想晋升神道境,难如登天,胡钧羡也未必就能跨过那一步,何必呢?”

  胡三爷慢悠悠道:“防患于未然。”

第266章 变与未变

  “陈迹,我宁朝东起渤海,西落青海,北至崇礼关,南至东番琉球岛。从东到西、从北到南,一封文书要走好几个月。南方小民叛乱,几个月后京城才能知道,固原岁日被围,恐怕等京城的迎春花开了,部堂们才会知晓。”

  胡三爷坐在桌案旁喝了口茶:“这天下间的所有帝王都很清楚,累死他们也管不尽天下事,所以他们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谁在觊觎他们手中的权力。胡家若一口气出两位神道境的大行官,恐怕仁寿宫里那位,觉都睡不着。”

  陈迹沉默片刻:“胡钧羡有把握晋升神道境?”

  胡三爷哈哈一笑:“神道境如天堑,除非景朝武庙陆阳那般精彩绝艳之人,谁有把握说自己这辈子一定能踏过那个门槛?便是我胡家那位少年监正也从未夸下过海口,徐术则干脆说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但这些,对仁寿宫里那位重要吗?”

  陈迹轻声问道:“他就不怕景朝突然多出两位神道境的大行官,反让景朝吞了宁朝?”

  胡三爷认真道:“两朝神道境大行官拢共四位,景朝两位,宁朝两位,多一位都不行,这是帝王的默契。”

  陈迹抬头,竟发现胡三爷那只瞎了的白色眼睛,仿佛在深深的凝视着自己。

  那只眼明明是坏的,却像是能看到人心底里。

  陈迹转移话题道:“三爷,胡钧羡来固原当副总兵之前,这官职应该是你的吧?”

  胡三爷笑了笑:“是我。”

  陈迹问道:“为何辞官?”

  胡三爷随口道:“我要离开固原做点事情,不辞官走不掉。”

  陈迹试探道:“是因为有想杀的人,所以要重修行官门径?”

  胡三爷提起茶壶给自己续了杯茶,漫不经心道:“打打杀杀做什么,也许我只是想看看固原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当初要来固原的时候,母亲不同意,说离家太远。我偷了一匹快马,带了五百两银子,一路赶来固原投军,一走便是十二年。”

  “来固原之前,我以为每天都可以与同僚奋勇杀敌,可来了之后才发现,固原不是每年都有战事,也许两三年才有一次,也许五六年才有一次,而这当中的时间里,是漫长又无声的孤独,你站在墙垛上眺望远处,只能看到黄土、山峦、砂砾,憋得人发疯。”

  “没有人在意这里。文人们不在意,部堂们也不在意,军饷与辎重运到这里之前就被层层盘剥,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固原失守,反正影响不到京城的繁华。我想,胡钧羡与我、与所有边军一样,我们痛恨这里,做梦都能梦见自己离开这里,回到繁华的京城,逛庙会、赏花灯。”

  陈迹安静听胡三爷缅怀,胡三爷起身,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隙,平静的看着远方的墙垛:“离开固原后,我像一个乡巴佬进城,好像很多事情都变了。我离开京城前,八大胡同里最出名的行首姓云。云行首真美啊,十七岁那年惊鸿一瞥,她眉间的红痣让我做了好几个春梦,她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弹琴时,我心想仙女也不过如此了吧。可等我十二年后回京打听,才知道她嫁进齐家当了小妾,后来又被齐侍郎送给下属。”

  陈迹忽然问道:“有什么是没变的吗?”

  胡三爷笑起来:“固原没变。如今,我时隔多年回到这里才发现,原来只有固原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没变。”

  陈迹好奇道:“既然已经离开,胡三爷为何又回到此处?”

  胡三爷隔了良久,才自嘲一笑:“此事说起来就像是个笑话,在固原时做梦都想走,可真走了以后,我又做梦都想回来。”

  陈迹沉默。

  此时,隔壁天字丙号房传来响动,有人在屋中踱来踱去,踩得木地板嘎吱作响。

  张铮的大嗓门隔墙传来:“陈迹不会被边军扣住了吧,怎么还不见回来?要不咱们去边军寻他吧,既然陈家不愿管,那咱们就抬出徐家,我不信那胡钧羡敢铁了心与徐家结死仇。”

  胡三爷看了陈迹一眼,而后轻轻走到木墙旁倾听。

  却听张夏说道:“你我只能算半个徐家人,借徐家身份也未必真的好使,这样,我们去城西白云寺,用小叔叔的名头。”

  陈迹无奈起身,用指节敲了敲墙壁。

  刹那间,隔壁安静下来。

  陈迹隔墙高声说道:“我在乙号房,不用担心我,稍后就回去。”

  说罢,他坐回八仙桌旁喝了一口茶水。

  胡三爷看着空杯盏问道:“怎么,不怕我下毒了?”

  陈迹摇摇头:“三爷若要杀我,想必也不用这般麻烦。”

  胡三爷忽然话锋一转:“陈家人待你如何,他们明知你有危险也不愿为你出头?”

  陈迹眼神微动:“我只是陈家庶子,先前还被送去医馆当了两年学徒,彼此间有些生疏了,他们不愿出头也情有可原。”

  胡三爷一怔,而后面色一沉:“他们竟让你去给人当学徒端茶倒水?”

  陈迹解释道:“我师父是御医姚奇门,他对我挺好的。”

  胡三爷稍稍松了口气,笑着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女子……”

  陈迹默默看对方一眼,他与胡三爷并不相熟,聊到陈家已是交浅言深。而当下这句话,更像是长辈对晚辈说话的语气。

  胡三爷自知失言,赶忙起身转开话题:“你想要人参的话,明日上午巳时来元草堂,那会儿应该就可以了。”

  说罢,胡三爷就要出门。

  陈迹疑惑道:“三爷要去哪?”

  胡三爷回应道:“若想低价收他人参,自然要将他后路全部断掉……到时你便知道了。”

  房门合上,独留陈迹一人待在胡三爷的房间之中沉思。

  他先前曾怀疑,胡三爷就是花银子从小满那里买他行踪之人,可如今看来并不是。对方甚至不知道自己去医馆当学徒,也不知道自己在陈家的处境。

  奇怪。

  陈迹来到窗边,慢慢推开窗户。他低头看向窗台,却见窗台上的浮灰有一双手印,想必胡三爷也曾站在同样的位置,久久眺望远处的城墙。

  不知为何,他心底忽然响起老吴垂死前的低声呐喊,固原啊,固原。

  思索间,隔壁传来敲门声。

  走廊里传来太子温和的声音:“陈迹?”

  陈迹拉开房门:“殿下,我在这里。”

  太子诧异:“咦,你不是在丙号房吗,怎的跑去乙号房了?”

  陈迹解释道:“方才与这房间里的朋友聊几句……殿下找我有事?”

  太子站在晦暗的房间里,轻声问道:“今日胡将军寻你何事?是否有为难你?”

  陈迹知道太子是来套话的,他想了想,半真半假回答道:“胡将军并未为难卑职,是因为老师王道圣的书信先前到了固原,曾向胡将军举荐过我,所以他便唤我过去问一声,愿不愿留在边军。”

  太子漫不经心道:“你如何回答?”

  陈迹拱手道:“自然是拒绝了。”

  太子微微一笑:“陈迹贤弟有大才,不论到哪里都会有人升起惜才的心思。你且放心,以你的才能,在我东宫定能有一番更大的作为。”

  陈迹回答道:“多谢太子。”

  太子话锋一转:“陈迹,先前齐斟酌嫉妒你抢了羽林军的风头,所以事事都想要与你对着干,今日你出门后,我与李玄已严厉训斥过他……让你原谅他也很难,但总不能因他一人,误了那么多羽林军将士。你放心,若能回到京城,我定会将他调离羽林军。”

  陈迹拱手道:“殿下多虑了,卑职并未放在心上。”

  太子打量他片刻,叹息道:“今日羽林军已断粮一天,只能靠喝水度日,明日若再不吃饭,怕是连杀敌的力气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