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哈哈一笑,抱拳朗声道:“无斋大师高见!”
无斋不理林朝京面色,复又转头看向陈迹:“陈迹施主,不知你离开陆浑山庄后,可曾想过我的提议?”
陈迹拈起一块状元糕:“什么提议?”
无斋拈佛珠微笑:“我观施主身具佛性,可愿入我佛门?”
陈迹嚼着状元糕说道:“佛子误会了,我身上可没有佛性。”
无斋诚恳道:“众生皆有佛性,便是一阐提也有佛性,亦能成佛。”
陈迹漫不经心问道:“若有人屠一城、杀十万人,这个人还能成佛吗?”
无斋神情一肃,连明瑟楼里原本在摇晃的烛火都仿佛定住。他不顾身边众人疑惑目光,走到陈迹对面,在原本属于林朝京的桌案后盘坐下来,坐下时,身上月白袈裟腾起,宛如一朵莲花盛开。
波丝绒红毯将正厅一分为二,空座中只有陈迹与无斋相对而坐。
光辉烛火下,一人月白僧衣,一人黑衣大襟,皆不悲不喜,仿佛两人是命里早就注定的对手。
罗追萨迦小和尚忽然说道:“开始了。”
直到这一刻,旁人才意识到,陈迹与无斋的辩经已然开始。
无斋盘坐于桌案后,手挂星月菩提双手合十,诚恳说道:“陈迹施主,于小僧而言,陆浑山庄那一日的大雪始终没有停过,一直下到了今天。”
陈迹似有些出神而后轻叹一声:“于我而言,洛城的那场大雪也没停过。”
沈野拎起衣摆,在两人一丈外寻了个空桌案坐下,提笔便写。
有文人士子好奇道:“沈兄做什么?”
沈野指了指陈迹与无斋:“自然是将今日辩经一五一十全部记录下来,诸位,这可是他们二人第二次辩经,不管谁输谁赢,明日定会传遍京城,你我身在其中,岂不与有荣焉?后世人看到这场辩经始末,说不定还会记得是我沈野记录下来的,抱歉了诸位,我抢先一步,独占这便宜好事。”
齐斟悟意味深长的打量陈迹。
佛子无斋与人辩经,向来以发问破心著称。若由他发问,他已准备好无数种说辞将你证倒。
那手上的一百零八颗星月菩提,拨动一颗念珠,便是九百念头生灭。
可现在,陈迹根本没给无斋发问的机会,只借了一件小事就将无斋拉入辩经之中,成为发问者。
无斋拨动着手上的佛珠,拨到某一颗时忽然停下,坦然道:“回答施主的问题,恶人屠一城是否还能成佛?《观音玄义》有云,恶人断修善,不断性善;佛断修恶,不断性恶。施主,恶人只是做了恶事,并不代表性里无一丝善,佛陀修身只是不做恶事,不代表心中无一丝恶。”
陈迹极快道:“佛门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恶人可成佛,因果何在?”
无斋泰然答道:“成佛是自身开悟与顿悟,非是这十方世界的奖赏与善报,佛也并不比人了不起。施主,成佛并非善报。”
沈野低声道:“妙!”
还没等齐昭宁体会出这一回答的妙处,陈迹不再跪坐,而是左手撑着竹席,斜坐着调侃道:“佛子,既然我身上本就有佛性,为何还要再修?”
无斋拨动一颗念珠答道:“佛性如矿中藏金,虽有遮蔽,但本具足。我等修行,不过是将佛性挖掘出来的过程。”
陈迹又拈起一块状元糕塞入口中:“佛门既然讲万法皆空,你这矿中金又从何而来?”
无斋再拨动一颗念珠:“施主诡辩。矿中藏金只是比喻,佛性乃觉悟的可能性,非实体,与空性不二。”
陈迹笑着坐直了身子:“既然万法空空,众生无我,佛为何还要普度众生?岂不是医救梦中人?”
众人精神一震。
又是无我。
陆浑山庄一辩,无我二字几乎成了无斋心障,如今陈迹再扯回无我,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齐昭宁小声问自家兄长:“他们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佛子怎么不说话了?”
齐斟悟却皱眉道:“噤声!”
明瑟楼中众人屏气凝息,知道辩经已至关隘处。
无斋闭眼拨动了十余颗念珠,才缓缓作答:“施主问佛为何还要普度众生。《华严经》有云,以出世心,作入世事。在超脱之前,明知空空亦要全心入世。”
陈迹哈哈一笑:“既然无我,那是谁在普度众生,谁在积善修轮回,谁在超脱成佛?”
无斋骤然睁眼。
众人亦是神情一肃,佛子无斋在陆浑山庄便是败给这一问,而这一问直指佛门吸纳信众的根底,根本无法答。
沈野轻叹道:“一法辩万法,看来陈迹贤弟是打算用这一问压佛门三百年了。”
齐昭宁怔怔的看着眼前,仿佛李长歌与佛子就在眼前,也仿佛真实的汴梁四梦也在眼前。
过去,现在,未来。
如虚幻泡影,又如露如电。
然而就在此时,无斋拈佛珠微笑回答:“陈迹施主,贪念、嗔念、痴念组成‘我’,世人皆愿银钱归‘我’、美女归‘我’、权柄归‘我’,此乃开悟之绊脚石。行善施德之事,便是要将自己执念的东西施出去,从自己身上斩掉。施主,佛门教人积善行德,并非为了修来世福报,而是为了斩去贪嗔痴我执,成就无我,万法空空。”
原本正在记录辩经的沈野愕然抬头,手中的毛笔也停了下来数月不见,无斋竟将这一问给补上了!
难怪无斋见陈迹依然敢坦然迎战,不知无斋等这一日,等了多久。
所有人看向陈迹。
齐昭云轻声道:“昭宁,这一次,李长歌要输了。”
寂静中,陈迹缓缓起身,跨过红毯立于无斋桌案前。
明瑟楼里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无斋身上,无斋只能仰头看来。
陈迹平静问道:“何为无我?”
无斋不悲不喜掐动念珠:“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陈迹再问:“为何要修无我?”
无斋再回答道:“一切行无常,一切法无我,涅槃寂灭。施主,唯有放下我执,才能看破这世间真相,当你心中没了‘我’的执念,旁人骂你、辱你、谤你,你又怎会有烦恼呢?”
沈野下笔越来越重。
佛门教义是一个不断补足的过程,从缘起无我到空性,从空性再到阿赖耶识,皆是一代代高僧为教义打的补子,为的便是使自身无懈可击。
无斋此次滴水不漏,愈发圆融。
‘无我’一念,已无破绽。
可下一刻,陈迹露出一丝微笑:“谁在与我辩无我?”
无斋怔在原地。
谁在辩无我?我。
齐斟酌疑惑道:“什么意思,无斋怎么不说话,又被辩倒了?”
“妙啊,”沈野深深吸了口气,笑着解释道:“上一次,陈迹贤弟跳出无我,直指佛门纳信众之根底,如今无斋想出了应对之法。于是陈迹再次跳出无我,直指无斋寻人辩经的行径:既然无我无相,既然万法皆空,那么辩经求赢亦是执念、杂念,当斩去才是。”
“无斋这些年在佛道之争中辩下赫赫威名,夺道庭产业,辩得道庭哀嚎遍野,已与佛道真谛偏离甚远。若他真的修无我,便该不辩,不争。”
“无斋若坚持说无我,那便证明他这些年做的事,满盘皆错。之后再每与人辩一次,便再错一分。”
“陈迹贤弟要断了无斋修行路。”
林朝京低头琢磨片刻:“不对,佛道之争乃是争个道理,道理越辩越明。”
沈野笑道:“若斩去执念,你自错你的,我自对我的,何须辩?何须赢?”
桌案后,无斋面色变了数变。
时而金刚怒目,时而菩萨低眉,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次第变幻。
人相,对他人的执着。
我相,对自我的执着。
众生相,对众生的执着。
寿者相,对生的执着。
就在此时,陈迹低头面对无斋,轻声道:“放下。”
这一声虽不洪亮,却如当头棒喝。
刹那间,无斋突然俯身吐出一口血来,染红月白袈裟,背后若隐若现的光华渐渐暗淡。
灯火辉煌的明瑟楼中,烛火无风自动,竟转瞬熄了一半,广池之中的锦鲤也向远处四散。
沈野面色一变:“佛子跌境了。”
无斋修得是思辩门径,辩得越多、赢得越多,修行境界便越高。如今被人诛心,竟连修行境界也稳不住。
沈野起身要去扶无斋,无斋却抬手止住,自己缓缓撑起身子。
他面对陈迹双手合十:“多谢佛陀开悟,小僧这就回缘觉寺修闭口禅,再不与人辩经。”
沈野叹息一声:“佛子何必?”
无斋不答,只擦了擦嘴角鲜血,起身往外走去。
来时月白袈裟一尘不染,走时心境蒙尘,这一夜,他不该来。
齐斟酌看着无斋远去的背影,疑惑回头:“沈野兄为何说‘佛子何必’?”
沈野解释道:“无斋佛子最后说‘多谢佛陀开悟’,看似将陈迹抬到佛陀的高度,实则意指佛陀借陈迹之身点出自己修行错处,而不是‘陈迹’赢了他。他这是要舍了自己,为佛门挽回三分颜面,也算是为佛门机关算尽了。”
众人沉默不语。
齐昭宁转头看向陈迹,心里有诸多话想问,却一时间问不出口。
陈迹却像没事人似的,转头问齐斟酌:“此间事了,是不是可以去和羽林军的兄弟喝酒了?”
齐斟酌回过神来:“走走走。”
陈迹低声交代小满:“羽林军那边都是军汉你先回陈府。”
说罢,陈迹在前,齐斟酌在后,两人跨过门槛走入月光下。
小和尚追了出去:“等等我!”
第342章 四十九重天
陈迹走了。
众人看着陈迹与小和尚说说笑笑的背影欲言又止,他们想留陈迹聊聊方才的辩经,为什么恶人能成佛?事前有没有想到会和无斋第二次辩经?有没有提前准备过?
可还没等他们想好,陈迹已走远。
齐斟悟站在明瑟楼里,回头看着正厅里熄灭了一半的烛火:“今日之事闹大了,陈迹贤弟断了缘觉寺一条修行门径。”
齐昭宁疑惑道:“哥,不至于吧,输了一场辩经而已。”
齐斟悟摇摇头:“只要‘无我’不改,往后这辩经门径,世人皆可修,唯独佛门不能修。”
沈野坐在桌案后哈哈一笑:“齐大人,这是因为佛门将自己立得太高了,可高处不胜寒。今日陈迹贤弟虽没有在文会上留下任何一首诗,但这场辩经足以让此次文会名垂千古,后世之人说起时,这便是明瑟楼公案了。”
林朝京不愿继续听陈迹之事,坐回桌案后说道:“莫管他们,咱们还是继续文会吧,方才该谁写诗了,诗钟是不是也该重新计时?”
可沈野拈起自己写满的宣纸,站起身来:“诸位尽兴,在下也要告辞了。”
林朝京挽留道:“沈兄何不再逗留片刻,我等文会才进行一半。”
沈野哈哈一笑:“佛子都说了文会乃‘以俗覆真’,沈某哪里还有脸面再做这种俗事?沈某往后不再参加文会了,咱们以后只喝酒,不作诗。”
林朝京面上有些挂不住仍旧挽留道:“那咱们就只喝酒。”
沈野摇头:“我还得赶去文远书局刊印这辩经过程,好叫天下人都知道此间盛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说罢,沈野头也不回的走了,连同以他马首是瞻的南方文人士子也走了大半,明瑟楼里空空荡荡。
齐昭宁站在门槛处望着远处通幽小径,直到此刻方回过神来看向齐昭云:“姐,他真是李长歌?”
齐昭云无奈道:“你还是叫他陈迹好了,人家有自己的名字。”
齐昭宁来了兴致:“那你说,汴梁四梦若有续,我岂不是也会出现在戏中?上一次李长歌和郡主……”
说到此处,她忽然意识到,在汴梁四梦里庶子李长歌的故事里还有另外一位主角。
李长歌牵着缰绳,走过陆浑山庄那条幽暗漫长的一线天,穿过泼天的风雪,令人动容。李长歌之所以辩经,也是要为郡主求得黄山道庭的仙药。
而她,齐昭宁,哪怕出现在新的故事里,也不过是个旁观者。
齐昭宁小声嘀咕道:“郡主……靖王明明是谋逆大罪,陛下为何不直接赐死她竟还让她活着?姐姐,她只要还活着,李长歌的心里只会是她吧?”
齐昭云面色一变,语气严厉起来:“昭宁,生死大事,岂能因一人好恶而定?那是一条人命。”
齐昭宁翻了个白眼:“是他们自己要谋逆,又不是我撺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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