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问道:“这桥只怕过不去了。”
陈迹拎着酒坛子坐在马上摇摇晃晃,似是浑然不觉解烦卫的压迫感,仍自顾自的喝酒。
他灌下一口酒,醉眼惺忪问道:“王爷怕了?”
福王沉默片刻,洒然一笑,牵马上桥:“怕个球,过了这一关便能进宫面圣了。”
钉了铁掌的马蹄踩在汉白玉桥上发出清脆声响,解烦卫斗笠下的目光森然,凝视着福王与陈迹迎面而来。
林朝京挡在福王的去路上,却毫无戾气,只客气说道:“王爷,可否容卑职与陈迹说两句话?”
福王挑挑眉头:“什么话不能当着本王的面说?”
林朝青抱拳行礼:“干系甚大,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福王看了一眼陈迹,最终还是松开缰绳,默默退开几步。
林朝青接过缰绳,抬头看向陈迹缓缓说道:“陈大人,福王不可能继承大统,你若是想参与夺嫡落个从龙之功,只怕打错了算盘。”
陈迹坐在马上斜睨林朝青,他将酒坛子搁在马鞍上,双手撑着酒坛俯下身去:“林大人,你酒量如何?”
林朝青闻着扑面而来的酒气,面不改色道:“我也不知陈大人是真醉还是假醉。今日与陈大人说几句交浅言深的话,你我说完便忘,即便别人问起来,本座也不会认……世人皆知陛下一心求长生,所以太子可有可无。可数千年来帝王上百位,又有谁真的求来长生了?陛下心知肚明,百官亦心知肚明,不然也不会立太子了。”
家国气运有如实质,与行官修行水火不容,三品以上官员皆无修行可能,更遑论皇帝?所以长生的念头注定是要落空的。
皇帝知道,文官们也知道,只是没人戳破罢了。
林朝青继续说道:“陛下只有两位子嗣,一位是太子,一位是福王。你以为太子倒了,福王便有机会,可嘉宁四年祭蚕神大典,曾有人传言皇后采桑时屏退宫中女使与靖王独处,十月之后,诞下福王。此虽为无凭无据之事,可后来陛下与靖王决裂,皇后从此幽禁深宫连年幼的福王都不能相见,已然说明一切。”
林朝青笃定道:“陈大人,血脉存疑四个字足以断了福王的一切可能。太子虽已失势,可宁朝的未来依然只在太子身上。你我不如赌一赌,今夜不论发生何事,太子都不会死,亦不会被废。”
难怪福王为宁朝嫡长,立太子时却没有立他,反而立了次子,百官也默不作声。
难怪薛贵妃敢构陷皇后,实为有恃无恐。
难怪陈家、吴秀要押注太子……实是宁朝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皇帝总有一天会驾崩的,正如太阳总会落下,月亮总会升起。
到了那时,宁朝需要太子,百官也需要太子。所以今日百官齐齐失声,默许五城兵马司拦在安定门前,默许解烦卫拦在玉河桥上。
林朝青平静道:“陈大人,可曾想好了?莫要自误。”
陈迹兀自拎起酒坛喝了一大口,而后将酒洒在马前。清亮的酒液从坛口流出,浇在汉白玉砖上,浇在林朝青的皂靴上:“还有四碗。”
说罢,他对远处的福王招手:“牵马!”
福王小声嘀咕道:“你小子现在使唤本王还挺顺手的,你等你酒醒了的,看本王还搭不搭理你……”
他来到林朝青身前,拿过缰绳:“林大人,我们现在可以走了么?”
林朝青沉默许久,慢慢让开身子:“请。”
福王牵马从解烦卫当中穿过,泰然自若。两人竟就这么从解烦卫面前经过,往承天门去了。
等走远之后,福王悄悄回头看去,只见解烦卫们立于桥头一动不动,仿佛十余尊雕塑。
待他确定解烦卫并未跟来,这才终于垮下肩膀,长长松了口气:“本王都想好要怎么演一出护你的戏码了,结果他们竟不动手。想来此事已直达天听,父皇正在仁寿宫里等着见你,所以他们只敢当说客,不敢再拦。”
“小子,酒喝过了,狂也狂过了,你今晚能不能全身而退,得看父皇心情。”
午门到了。
……
……
午门前。
宫道两旁与城墙上皆燃着硕大火盆,燕翅楼上影影绰绰,不知守着何人。
大红宫墙下,正有一名三十岁上下的汉子,魁梧如山,披挂甲胄,手持擎天大戟。
汉子见福王牵马走来,径直来到马旁,像拎着一只小鸡似的拎起廖忠。陈迹醉眼惺忪看去,赫然发现此人站在平地上,竟与他坐在马上一般高。
福王正要与汉子说什么,却见陈迹竟伸手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赞叹道:“你好高啊!”
福王面色一滞。
魁梧汉子森然瞥去,福王赶忙笑着与汉子打起圆场:“山牛兄别来无恙,这小子喝多了,莫与他一般见识。”
十二生肖,山牛。
有人说山牛在无念山那个毒虫窝里硬生生杀出了名声,入了内相法眼,收在身边当义子。可也有人说不是,从无念山里出来的人都没在无念山见过他。
还有人说山牛是嘉宁九年大同饥荒时,从边镇逃难进关的。路上被父母换给旁人,要被人剖腹下锅时,彼时还不是内相的内相,用半碗小米买下山牛的命。有人曾亲耳听见内相与山牛说过,别惜命,莫忘了嘉宁九年时,你的命只值半碗小米。
从此往后,内相不论去何处,都要将其带在身边。
此时,山牛没理会福王,转头冷冷看向陈迹:“廖忠怎么了?”
陈迹醉得双眼迷离:“啊?”
山牛不再多问,铜钵大的拳头猛然捶在廖忠丹田处,拳风刚猛,刮得陈迹与福王衣袂向后翻飞。
只见廖忠浑身颤抖,忽然睁开双眼,眼里尽是血丝。
一拳之后,廖忠六魄归体,修为尽废。
山牛面不改色的伸手去捏廖忠大脊,两根鼓槌粗的手指轻轻一错,廖忠身上便传来骨头脆响。
山牛大手在廖忠后背一路向下轻捏,只听噼啪接连响起,像是将其脊椎上的每一节都错开了。
廖忠红着眼睛宛如厉鬼:“杀了我!”
福王瞠目结舌:“还能说话?”
廖忠浑身上下只有眼睛与嘴巴还能动弹,他恶狠狠盯着陈迹:“看走眼了,老夫该在固原就杀了你。”
山牛随手在廖忠下巴上抹过,卸掉了廖忠的下颌。
陈迹狼狈的顺着马鞍滑到地上,靠着马身站稳了身子。
山牛提着廖忠往午门里走去,福王赶忙拉着陈迹胳膊:“别他娘的喝了……”
然而话音未落,山牛忽然回头道:“陛下还在与阁老们议事,一时半会儿轮不到他上前说话。陛下口谕,许他把酒喝够了再进宫面圣。”
福王一怔,而后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向陈迹:“……小子,你小命保住了。咦,你小子不会是本王的弟弟吧?”
他又看向山牛:“那本王呢?”
山牛面无表情:“今夜没王爷什么事了,从哪来,回哪去。”
说罢,他转身往午门里走去。
午门外,陈迹高声道:“等等,这就喝完了。”
他仰头将坛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将酒坛子塞在福王怀里,踉踉跄跄的跟着山牛往午门里走去。
第427章 六畜场
这是陈迹第四次进宫。
若说宁朝是个横贯四千里山河的巨人,那这座被大红宫墙围起来的紫禁城,便是巨人的猩红心脏,从这里进进出出的阁老与部堂,便是宁朝的血。
血液川流不息,没人知道巨人心里在想什么。
陈迹跟在山牛身后,穿过红墙金瓦之间的宫道。一路上解烦卫、宦官见了山牛,纷纷退避宫道两侧垂手而立,等他经过后才敢抬起头来。
有人悄悄抬头打量陈迹,想看看是哪来的愣头青竟醉酒进宫面圣,偷偷看一眼便又赶忙低下头去。
陈迹踉踉跄跄走得慢,山牛便回头,一言不发的拎起他的腰带,一手拎着他,一手拎着廖忠继续往宫里走去。
陈迹一转头,看见只剩脖子能动的廖忠正转过脑袋,死命的瞪着自己。
他醉醺醺的伸手,隔着山牛的腰,拍了拍廖忠的脑门:“别看了,眼珠子瞪这么大怪吓人的。”
说完,他自己醉呵呵的傻笑,廖忠目眦欲裂,似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山牛提着陈迹、廖忠来到仁寿宫外,并没有急着穿过垂花门,连仁寿宫的院落都没进,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外面。
里面传来堂官中气十足的声音:“陛下,太子已陈述实情,他不过是错以为陈迹乃行刺主使,当时事发突然,太子有所揣测并非什么大错,且叫司礼监收回海捕文书即可。”
“陛下,春狩行刺之事与太子毫无干系,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陛下,太子此次错只在畏战先逃,可太子是被廖忠强行带离的,廖忠乃是行官,太子亦无计可施。是故,畏战先逃乃是廖忠的错,绝非太子的错。”
“廖忠此人原为罪囚,是天恩浩荡才容许他给太子当了幕臣,没成想此獠贪生怕死、阴狠歹毒,酿成大错!”
“陛下,国本不可动摇!”
“陛下!”
这位堂官没提太子想杀陈迹之事,亦没提假扮解烦卫的刺客,更没提廖忠为何要跑,只将太子摘得干干净净,单论畏战先逃之事,把罪名扣在廖忠头上。
廖忠神情起初还有狰狞,可慢慢的狰狞不再,脸上竟只剩落寞。
陈迹醉醺醺的转头看向廖忠:“如今你也是弃子了。”
可就在此时,山牛站在原地提着两人,忽然开口说道:“廖家出过四位进士,一个榜眼。廖博官至吏部侍郎,廖诚官至陕州通判,廖宾官至太原府同知。廖家得赐三道进士牌坊立于乡里,祖宅上还挂着御赐的‘忠勤正直’匾额,可谓我宁朝中流砥柱。”
廖忠面无表情,仿佛没听到似的。
山牛继续说道:“内相知道你们廖家落难时,散尽家财买通了当时的掌印大太监王保,留有一子逃过宫刑,在金陵改名换姓隐世不出,这是廖家最后的香火。”
直至说到此处,廖忠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眼神颤了一颤。
山牛低头看向廖忠的后脑勺:“廖忠,你挟持别人的软肋时,便也该知道,自己也有软肋。成王败寇,输了就是输了。在戏台上不管演的是小生还是丑角,谢幕时都得体体面面。”
说罢,山牛膝盖一抬,顶在廖忠的下颌上,竟使其下颌回正了。
廖忠沙哑道:“内相想要什么?”
山牛平静道:“内相吩咐,你给他想要的,他可给你廖家留一支香火,再把你廖家‘忠勤正直’的牌匾送去金陵。你是聪明人,等会儿便能猜到内相想要什么了。”
廖忠惨笑:“内相不愿落人口实,连这么大的事也要廖某自己猜?”
山牛随口道:“猜错了,我等便将廖家剩下的人都送去教坊司,男为奴,女为娼。”
他拎着两人穿过垂花门。
仁寿宫外,太子跪伏于仁寿宫外、孝悌碑旁,一身白衣还如曾经那般一尘不染。
仁寿宫内,灯火辉煌、纱幔飘摇,上百支香烛烧出的烟气在房顶缭绕,宛如仙宫。
太子听闻脚步声回头看来,当其看见廖忠的那一刻,平静地与其对视,眼里像是藏着一汪碧绿幽深的湖水。
廖忠没看太子,也不知是不愿看,还是不敢看。
山牛拎着陈迹经过孝悌碑时,将他往太子身旁随手一丢,头也不回的吩咐道:“在此候着。”
孝悌碑旁,陈迹没有跪伏,而是盘腿坐在地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似是醉得不行了。
太子侧目,缓缓开口:“醉酒自污、御前失仪,想当个误打误撞、侥幸活命的愣头青?倒是个不错的应对之法。可此时此刻能在仁寿宫里的哪个不是人精,他们不会信,孤也不会,孤很清楚你是个怎样的人。”
“你想借此遮掩什么?”太子跪在一旁若有所思:“怕有人问你是如何在五猖兵马围杀中活下来的?你是如何捉住廖忠的?到底是谁在动用五猖兵马杀你?这些都是你不能也不敢解释的秘密吧,是孤小瞧你了。”
太子等着陈迹回话,可下一刻,陈迹竟在他身旁仰头躺下,朝天上呼着酒气,根本没打算理会他。
躺着的陈迹,跪着的太子,
太子抬头看向仁寿宫中,遥遥看着纱幔后、御座上那个盘坐着的身影,却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孤有时候很羡慕你。孤听闻你与陈大人断了父子亲情时便由衷羡慕,可孤不行,孤要当好一个太子,还要当好一个儿子……”
陈迹翻了个身,背朝向太子:“叽里咕噜什么呢,给我挠挠背。”
太子一时间也不确定陈迹是真的醉了,还是装的。
他沉默许久后笑了笑:“少年意气或许美好,可你终究不懂我这位父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孤才最懂他。一个被剪去羽翼的太子,与其真的废了,倒不如拿来换点什么。陈迹,这深宫朝堂,与六畜场的买卖并无异处,只是六畜场明码标价,这里的价码要靠猜罢了。我那位父皇啊,只会抓住一切机会,做成他想做的事,你我都不在他眼里,他眼里只有这江山。”
陈迹背对着太子,慢慢睁开眼睛。
他体内炉火燃烧着烈酒蒸腾成水汽,眼里一片清冽。
……
……
山牛提着廖忠来到仁寿宫外,可他也只是等在宫殿门槛处,没有急着发声,也没有急着进仁寿宫,似要等部堂们吵完了再说。
仁寿宫内的嘈杂声忽然为之一静,殿内阁老、堂官转身看来,静静地凝视着山牛,还有山牛手中的廖忠。
有人面色阴晴不定,有人如释重负,有人看不出喜怒。
寂静中,仁寿宫纱幔后那位沉默了一整晚的皇帝,终于开口,却绝口不提宫外的山牛与廖忠:“吵一晚上了,歇一歇,先说正事……谁先说?”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身红衣官袍的张拙上前拱手:“陛下,我宁朝税制沿袭前朝之两税法,如今已有诸多弊端。积弊其一乃税目繁多,有田赋税、人头税、各种杂税,百姓还要去官府服劳役,苦不堪言;积弊其二乃征收混乱,征收实物与力役不仅运输成本高,还给了官吏贪渎的空子;积弊其三乃负担不均,豪强地主坐拥大量田地却以官身逃税,将负担转嫁百姓……陛下,新税推行迫在眉睫,却还需找几处试行,看看成效。成效好,方可推行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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