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405章

  奇怪。

  他们马不停蹄的从崇礼关赶到昌平县,按理说,昌平县不该有人在他们抵达之前得到消息……除非有人快马加鞭回来报了信。

  而且,明明是景朝主动求和、甚至献城和亲,也忽然变成了宁朝怕战,要将元城拱手奉还。

  陈迹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有人在刻意歪曲事实。

  他不再理偏将,策马往昌平县城里走去:“弛备纳贿、媚敌苟安,这八个字可不是武人能想出来的。我不想深究这是谁教你的,但这不是你们能插手的事情,让开。”

  偏将还要拦在他身前,却听陈迹又说道:“让开吧,总督京营仪仗使不是你能拦的,府右街陈家也不是谁都能凑上来招惹的,这样说虽然很像奸臣,但为你一家老小着想,换个更有分量的来。”

  偏将愣在当场,府右街陈家这五个字像一记警钟。

  陈迹驱使战马来到偏将面前,巨大的影子拢在对方头上。

  偏将在阴影中抬头看去,却见陈迹的面容都藏在夕阳的背面,看不清喜怒。

  他迟疑许久,最终让开一步,却依旧执拗道:“我等不惧一战,若景朝南下,我等自会奔赴边关,叫景朝大军有来无回,绝不做贪生怕死之辈。”

  陈迹夹了夹马肚子,领着羽林军往城里走去,头也不回的轻声道:“也许你说得对,但我身后拉着崇礼关外战死的羽林军灵柩,他们不是你说的贪生怕死之辈,也比你更勇敢。别说你拦不住,谁来也拦不住。”

  说罢,他不再争辩,径直穿过城门洞的阴影。

  从昌平县城的夯土路走过时,路旁时不时便有行人驻足旁观,投来不明意味的眼神。

  张夏跟在陈迹身边低声道:“似是有人想借机引起主和派、主战派的斗争,这些年胡家主战,陈家徐家主和,早已闹得不可开交……小心些,莫让火烧到你身上了。”

  陈迹嗯了一声。

  经过一处茶肆时,只见说书先生立于桌案后一拍惊堂木:“话说元城此人……”

  台下坐满了吃茶的客人,磕着瓜子。

  陈迹与张夏相视一眼,并未停留。

  待队伍走出一段,他与张夏同时翻身下马。

  陈迹把缰绳扔给李玄:“你们且带离阳公主去驿站休整,想来明日一早就会有鸿胪寺的官员来主持进京之事。”

  说罢,两人返身回到方才那间茶馆,在角落要了两碟瓜子和一壶茶水。

  却见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诸位看官,今日且说那北境景朝,出了一位人憎鬼厌的杀神,元城!”

  说书先生压低了声音:“此人天生一副铁石心肠,七岁那年母亲暴毙,灵堂前亲友哭作一团,唯独这小儿抚掌大笑。族老厉声喝问,你猜他如何作答?”

  说书先生身子微微前倾,停顿片刻才说道:“他竟说,此妇粗鄙,三年前中秋夜,曾妄议先帝征高丽旧事,合该天诛!“

  茶馆内满座哗然,有看官怒斥道:“七岁孩童,竟将亲生母亲当作晋身之阶,不孝!”

  说书先生微微一笑,展开手中折扇:“待到十三岁生辰,这魔星已显狰狞。宴席间徒手撕裂黄羊,专挑生肝蘸盐下酒。更骇人的是,他命人在院中架起百斤铁胎弓,三箭连发,箭箭穿杨,转头却把教他射箭的师傅绑在箭靶上,笑问:先生看我可能射中你发间银簪?”

  茶馆内再次哗然,有看管怒斥道:“此獠张狂,竟将授业恩师性命当儿戏?不仁,不义!”

  一身黑褂子的说书先生合拢折扇:“要说他真正名动天下,还在嘉宁二十五年冬。此人率军踏破大马群山,竟将俘获的夜不收壮士削成人彘,装入瓮中!他身后是用三千颗头颅垒成的京观,这魔头还给每具人彘口含明珠,美其名曰‘玲珑阵’。”

  说书先生嗓音陡转阴森:“最邪门的是去年上元节,这厮在阵前架起三十六口油锅,把我朝俘虏分批烹炸。您道他为何计数?原来是要凑足三百六十之数,说要炼什么血肉金丹!”

  就在此时,说书先生长叹一声,话锋一转:“可就是这般魔头,如今被我朝文圣王道圣捉回来,却又要被人拱手送回景朝……诸位可知此乃何人所为?正是当朝阁臣、吏部尚书张拙!此人往日卖官鬻爵,徐阁老病重,他却在徐府中代批票拟,如今他收了景朝贿赂……”

  陈迹心中一凛。

  他转头看见张夏捏紧了茶杯,几乎要将茶杯捏碎。

  陈迹终于知道为何有人要大肆宣扬“怯战求和”之事了,对方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张拙来的!

  徐阁老抱病,连仁寿宫都去不得。

  按理说内阁首辅之位早该换人了,可宁帝觉得张拙最趁手,张拙自己却不够资历,无法服众。

  于是宁帝只能暂且留着徐阁老的位置,让张拙代批票拟,以阁臣之名,行首辅之权。

  可是,没人希望内阁一直如此,有人要煽动民意,接下来只怕会有数不清的奏疏飞进京城,弹劾张拙。

  连新政也要停滞。

  张夏轻声道:“阁老们的反击来了。先前阁老们被按着头推行新政,隐忍许久按兵不动,终究还是被他们抓到了机会。”

  “正统”二字重若泰山,没人会与宁帝当面对着干,所以不管阁老们权势如何滔天,在紫禁城里,皇帝不赐绣墩,就只得跪着说话。

  但出了那座紫禁城,世道如何,可就不一定了。

  陈迹看向张夏:“此次归还元城确实是张大人的主张,想来做这件事的人还有其他后手,势必要逼得张大人名声扫地才会善罢甘休。”

  张夏沉默不语,她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扭转这洪水般的民意,似是个死局。

  她低声道:“父亲曾与我说,他结发妻子病逝后,曾心灰意冷辞官回乡,想要消沉度日终此一生。可在南方见了百姓民不聊生之后,决定回京迎娶我娘,借徐家的势,行革新之事。所以我娘心里一直怨他,怨他只是为了成事才成亲。我爹让我娘别怨他,这辈子他要做的事太多,欠我娘的下辈子一定还。”

  陈迹若有所思:“所以张大人为陛下敛财,背了卖官鬻爵的骂名,却把卖官的钱都送去了内帑,就是为了掌权。”

  张夏点点头:“父亲说过,自古权势都离不开一个‘钱’字,打仗要用银钱,赈灾要用银钱,修缮宫殿要用银钱,到处都要用银子,到处又都是窟窿。所以,谁能给陛下赚钱,谁就做内阁首辅。骂名?父亲不在乎,他一心只想推行新政,给百姓一条活路,给宁朝一条活路。”

  张夏抬头听着茶馆里闹哄哄的骂声:“只是,昌平都已闹成这样,还不知京城闹成什么样。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只怕他想做的事得再等等了,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再等到一个好机会。”

  陈迹沉默许久,他看着张夏愁眉不展,忽然展颜笑道:“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张夏微微一怔:“什么办法?”

  陈迹往桌上扔了十枚铜钱,转身出了茶馆:“不能说。”

第486章 试试看

  清晨。

  昌平驿站后院里的公鸡还未打鸣,驿站外已热闹起来。

  鸿胪寺的官吏往来穿梭,一位蓝衣官袍的堂官高呼着:“将车马都拉到路上,莫要耽误时间!”

  “武襄县男和羽林军呢,怎的还没出来?去催一下,就说寺丞大人马上就到了,咱们还有诸多正事要交代,免得等会儿还得让寺丞大人等着他们……”

  鸿胪寺的小吏噔噔噔跑上楼,来到地字丙号房前咚咚咚敲响房门:“陈大人,您得快点了,李大人催得紧。”

  房间里,陈迹平静的应了一声:“马上就来。”

  他站在房间内。

  面前木架子上放着小吏刚送来的水盆,水盆上蒸腾着热气,一旁还放着一套叠好的崭新公服,大红色的公服上摆着一顶黑色展角幞头,还有一条黑革带。

  陈迹用帕子沾着水盆里滚烫的热水,避开身上未痊愈的伤,小心擦去灰尘。

  而后将公服一一穿上。

  最里面是白色纱质衬袍,配青缘领。外罩盘领右衽绛纱袍,前后缀着素金方补,补子上绣着麒麟图。头戴黑色漆纱展角幞头,两角平直展开,左右各一尺二寸。

  这便是陈迹的第一身官袍,第一身便是红袍。

  此时,鸿胪寺李大人似是等不及了,噔噔噔跑上楼来,隔着门对陈迹叮嘱道:“陈大人,待会儿你要骑马走在最前面,咱们从德胜门进城,然后经德胜门大街去北安门……”

  陈迹皱起眉头,一边整着衣领,一边疑惑道:“走内城德胜门?为何不是走外城广宁门,我记得使臣入京都是要走广宁门的。”

  李大人隔着门,耐心解释道:“此次京城闹出了一些风波,百姓群情激奋,您若带着离阳公主从广宁门走,只怕会闹出乱子。”

  陈迹沉声道:“此番景朝遣使臣来我朝,乃是献城求和之举,正是扬我朝威仪的好机会。不论市井闹成什么样子,我等都该以正视听才是。”

  李大人有些不耐烦:“这是堂尊大人定的,您与下官说也无用。从广宁门走,要经过广宁门大街、菜市口大街、骡马市街,那里鱼龙混杂,若是有人煽动百姓闹事就麻烦了。到时候百姓一哄而上杀了离阳公主,咱俩谁也担待不起,一起掉脑袋得了。”

  陈迹又沉声道:“那为何不走安定门?德胜门乃是出征之门,安定门才是将士凯旋时走的门,我羽林军在关外杀退虎豹骑陌刀营,为何连安定门都走不得?”

  李大人无奈道:“陈大人莫要为难我,羽林军擅自出关阵亡六十七人,如何能算大捷?如何能算凯旋?而且,灵柩历来都是从德胜门走的,您带着灵柩回京,就踏踏实实的走德胜门不好吗?”

  陈迹沉默,羽林军虽是擅自出关,可确确实实是为了接应他。

  虽是职责所在,但即便有人说这六十七人因他而死,也不算错。

  鸿胪寺李大人站在门外缓和了语气:“陈大人,规矩怎么定,咱就怎么做,不会有错的。此次您又立大功,本是进京封赏的好日子,还是一切按规矩来,莫要误了前程才好……要不您再考虑考虑?只不过得快点,寺丞大人稍后就到。”

  说罢,李大人转身下楼,留陈迹一人在房间。

  陈迹抚了抚身上的官袍,这是他第二次来丰台驿了,上一次是从固原回来,没有官职,也没有官服,在鸿胪寺官员耳提面命之下,随在队伍末尾进京。

  这一次他是武襄县男了,有了官袍,在队伍最前面进京。

  可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

  ……

  此时,楼下传来马车车辙压过夯土路的声音,由远至近。

  李大人在马车前高声道:“寺丞您来了。”

  一身红衣官袍的寺丞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他看了一眼驿站外停着的板车:“怎么将棺材都停在路上?”

  李大人解释道:“这是羽林军阵亡将士的灵柩,武襄县男要带着他们一起进京。”

  寺丞皱眉道:“拉着棺材进城恐怕不妥。而且这些棺材破成这样,拉进京城让人瞧见了还觉得朝廷亏待将士,这些且留在昌平县吧,让他们父母来领的。”

  李大人低声道:“这恐怕不妥,羽林军多纨绔,他们亲族……”

  寺丞慢吞吞说道:“无妨,阵亡名录我看过了,一个三品以上的都没有,难不成还要朝廷为他们改了规矩?”

  陈迹走至窗边打开一条缝隙向下看去,只见张夏策马拦在一众鸿胪寺官吏面前:“这灵柩里都是为迎接使臣战死的羽林军,稍后要随羽林军一起进京的!”

  寺丞不耐烦的挥了挥袖子:“今日烦心事已经够多了,莫要在此纠缠……武襄县男何在?”

  堂官低声道:“在丰台驿里更衣。”

  寺丞往丰台驿里走去:“引我去寻他。此次景朝使臣来我朝,正使死了,只剩个离阳公主。这也就罢了,不仅没有国书,也没有景朝仪仗相送,他这仪仗使是如何当的?不合规矩。”

  然而刚踏进丰台驿的门槛,寺丞停住脚步,赫然看见羽林军在丰台驿大堂中披甲而立,一个个冷冷的凝视着他。

  下一刻,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寺丞抬头看去,正看见陈迹一身红衣官袍,面无表情的往下走来。

  羽林军也一并转头看去,他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陈迹穿红衣官袍。可陈迹即便穿上红衣官袍也不像文官,更像是准备剑履上殿的权臣。

  锋芒毕露。

  陈迹走下楼梯,漫不经心道:“寺丞大人打算教我如何做仪仗使?”

  寺丞被气势所迫,忽然缓和语气,换了说辞:“两朝来使需先交换国书,再由仪仗相送一百二十里,此乃数百年的规矩。如今坏了规矩,自然要想办法找补……”

  陈迹来到寺丞面前站定,打断道:“行礼。”

  爵以酬功,官以分职。

  官是‘权’,爵却是‘贵’。

  三品以上官员见公、侯、伯行礼,见男、子不必,三品以下官员见所有爵都需主动行礼,这便是纲常、尊卑。

  鸿胪寺寺卿也只是正四品,连寺卿见陈迹都需要行礼,遑论寺丞?

  寺丞面色铁青,看着陈迹胸前的麒麟补子,最终拱手作揖道:“爵爷。”

  陈迹抬脚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礼部的官员,下次可别再忘了礼。”

  他出门翻身上马:“启程,拉灵柩,走安定门。”

  羽林军精神一震,齐声道:“是!”

  寺丞下意识上前阻拦:“武襄县男,万万不可!今日走德胜门乃是堂尊定好的仪程,您怎可随意更改?”

  陈迹目视前方:“这是你们定的,我何时同意了?羽林军为迎接使臣而死,阵斩陌刀营数十人,如何不算凯旋?他们是从德胜门出去的,既然凯旋,就要从安定门回去。”

  寺丞沉下面孔:“武襄县男如此肆意妄为,不怕御史弹劾,误了前程?”

  陈迹勒紧缰绳,居高临下斜睨寺丞:“试试看。”

  寺丞说不出话来。

  陈迹哈哈一笑,双手一抖缰绳:“驾!”

  仪仗护送着离阳公主启程,将鸿胪寺的官员留在昌平县驿站门前。

  离阳公主今日换了一身鸿胪寺送来的深青翟衣,金线绣十二重翟鸟纹,肩披赤金霞帔,坠七宝珍珠坠,腰系玉谷圭,头戴九翚四凤冠。

  此乃公主朝会大妆,翟衣霞披。

  离阳公主看着陈迹策马的背影,凝视着他背后那块色彩艳丽的麒麟补子,赞叹道:“麒麟不俯首,行坐谢人间。先前也没觉得陈大人如此英武,便是我景朝也少见这般男子。”

  齐斟酌不屑道:“你景朝男子算什么?你是没见我师父硬闯安定门那一日,路旁酒幡飘摇,围观者摩肩接踵,福王牵马而行,连状元都要为他题诗,贡院开闸也被抢了风头,那才叫英武。”

  离阳公主惋惜道:“让你这么一说,没见到当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