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堂官跪在地上怒斥道:“胡言乱语,元襄再如何权势滔天,也不过是臣子而已,景朝皇帝如何收拾不了他?”
陈迹没有与其争辩,也不需要与其争辩。
只是宁帝需要有人第一个站出来说这番话,所以他便替张拙第一个站出来了,仅此而已。至于之后谁能说服谁,那需要朝堂上数十日的博弈,与他这个小小的武襄县男无关。
又有人怒斥道:“武襄县男是否收了景朝贼子的贿赂?”
“元城此人回景之后,定然挥师南下报复我朝,武襄县男其心可诛!”
嘈杂声中,陈迹眼神没有波澜,顶着怒斥声继续说道:“其二,元城罪孽滔天,若是战时,自该杀他祭旗鼓舞三军。可如今太平年景,就算把他凌迟了又有何用,还不如换些我朝有用的东西,譬如战马。我朝多五千匹战马,敌国少五千匹战马,这笔买卖是划算的。”
话音刚落,一名御史怒指陈迹:“臣弹劾武襄县男不遵鸿胪寺仪程,擅自妄为,请陛下削其爵位发配岭南!”
张拙听不下去了,怀抱笏板往前一步:“陛下,臣以为……”
陈迹突然高声打断了张拙的话语:“其三,景朝夺嫡在即,元城乃是维系元氏、姜氏之纽带,支持三皇子,元襄与陆谨则支持六皇子,放元城回去,双方必有一场内斗,与我朝百利而无一害!”
张拙神情复杂的看着陈迹。
此时,一名兵部堂官高声道:“陛下,武襄县男尚且年幼,不懂……”
陈迹直起身子凝视着那位堂官:“这位大人,你是红袍,在下也是红袍。在这仁寿宫里提年龄做什么,难不成在下这红衣官袍是假的?”
堂官语塞。
仁寿宫再次安静下来,朝臣们皆知陈迹是铁了心要出这个头。
许久后,宁帝慢条斯理道:“说完了?”
陈迹低声道:“微臣说完了。”
宁帝挥了挥手:“说完便去领廷杖吧。”
陈迹应下:“是。”
他起身倒退着出了仁寿宫,自去趴在孝悌碑旁。
解烦卫抬头看去,只见吴秀站在御座旁双脚脚尖外开。
解烦卫心领神会,将二十廷杖避开脊背,打在陈迹最受力的屁股与大腿上,直到打断两根廷杖。
待受完了廷杖,陈迹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拱手道:“陛下,微臣告退。”
……
……
日暮。
一名小太监引着陈迹走在深宫之中,少年武襄县男身上的红衣官袍与红墙金瓦相得益彰,只是这深宫太空旷了,两个人走在宽阔的宫道之间,仿佛冬日里树枝上最后的叶片,树枝枯瘦,树叶寂寥。
陈迹长长吐出一口气,却听走在前面的小太监忽然赞叹道:“武襄县男好魄力,这些年敢不召入殿的人,一只巴掌都数得过来,入殿后还能全身而退的人更是少见。”
陈迹闻言一怔,他也是头一次见小太监敢在宫内与朝臣搭话的。
此时,小太监领着他拐过一处宫墙,陈迹皱起眉头:“奉先殿?这不是出宫的路。”
小太监并不说话,自顾自带着陈迹穿过宫廷。
陈迹思索片刻,最终还是还是抬脚跟上。
小太监领着他来到一栋木楼前停下,笑着说道:“武襄县男有请,内相大人要见您。”
陈迹仰头看向木楼牌匾,赫然是解烦二字。
解烦楼。
不知为何,陈迹有些紧张,以至于手心里微微渗出汗来。
解烦楼前的朱门打开,门内极昏暗,似乎外面的光照不透解烦楼的窗纸。
山牛披甲站在门内,沉声道:“随我来。”
陈迹走入门内,跟着山牛沿木楼梯拾阶而上,山牛那魁梧巨大的身形,踩得楼梯嘎吱作响。
楼内是松香与墨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仿佛这里坐着的那位,不是天下文人、侠客咬牙切齿的权阉,而是一位穷经皓首的学究。
山牛领着陈迹来到顶楼,在一扇门外轻轻敲响房门。
动作轻巧小心的与其身形不符,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咚咚咚。”
“大人,陈迹到了。”
屋内长久沉默,过了十余息才有人摇响铜铃。
山牛推开门,平静道:“进去吧。”
没有叮嘱需要注意什么,也没有叮嘱不要放肆、不要存什么坏心思,仿佛笃定了踏进这扇门的人便不敢升起任何异心。
陈迹入得屋内,却见不到内相本人,昏暗的屋子里,桌案被一张屏风挡住,屏风上绣着坐蟒,正视来者。
他心中一凛,低下头去:“内相大人。”
屏风后的人正写着一封文书,头也不抬,也不说话。
陈迹心中疑惑,却不知对方唤自己来解烦楼所为何事。
他斟酌许久后开口试探道:“此番前往崇礼关外,护送离阳公主回京,此人背后有景朝三位节度使支持,陇右道更为她效死命,且极有野心。不仅如此,离阳公主与陆谨有不可调和之矛盾,事关储位,皆不可退让半分。若将元城给她带回景朝,或许能对陆谨产生极大威胁。卑职以为此人重要之程度,远超元城。”
陈迹思忖,密谍司与军情司厮杀十余年,陆谨应为内相眼中钉、肉中刺,这应该是内相最关心的事。
可他等了许久,内相仍不说话。
陈迹斟酌片刻又开口说道:“姜显宗此人坐视捉生将追杀离阳公主,或已倒向陆谨……”
他悄悄抬头打量,可屏风后的模糊人影依旧在奋笔疾书,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陈迹疑惑,继而说道:“此番前往崇礼关,皎兔、云羊二人襄助甚多,阵斩二十余名捉生将,可算首功。”
屏风后的人影波澜不惊道:“从洛城杀到固原,从固原杀到京城,好不容易入我解烦楼,说你自己的事。”
陈迹微微一怔,而后深深吸了口气:“卑职只想为内相分忧解烦。”
屏风后的模糊人影将笔悬停于纸上,抬头朝屏风看来,声音寡淡道:“天下人入我解烦楼皆有所求,唯你要为我分忧解烦?”
陈迹低声道:“卑职以为,只要能为内相分忧解烦……”
屏风后的内相嗤笑道:“本相以此楼为天下人解烦,殊不知,自己却成了天下人的烦恼。你为本相分忧解烦,最后怕不是也要成为本相的烦恼。少年郎,莫再兜圈子了,说你所求之事。”
第489章 换命
解烦楼内安安静静。
屏风后的香炉里,灰白色的烟飘摇至房顶,在斗拱间缭绕。
陈迹许久没有说话,他好不容易隐忍克制的走到这里,不敢走错一步。他不清楚自己说出所求之事后,这位毒相是会因功劳满足他一个心愿,还是将他陷入万劫不复。
屏风后的人倒也不催促,只继续低头撰写文书。仿佛陈迹是这个昏暗房间里的摆设,屏风、香炉,或是其他的。
直到香炉里的沉香灭了,陈迹终于开口问道:“内相大人想要什么?”
屏风后的内相写完一封文书,搁下毛笔,双手捏着宣纸抖了抖,慢悠悠开口道:“这世间所有悲欢离合都经不起推敲,因为那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不该问本相要什么,而是得自己先想清楚了,自己愿意付出什么。”
陈迹低声问道:“金猪也是如此?”
内相平静道:“人人如此。”
说罢,他摇响手中铜铃。
门从外面打开,山牛魁梧的身影走进屋内,没多看陈迹一眼,绕过屏风走到桌案前:“大人。”
内相将刚写好的文书递给山牛:“送去无念山。”
山牛接过文书转身就走,也不知这封文书里写着什么,无念山又在哪里。
待山牛走后,屋内又安静下来。
陈迹以为这解烦楼里会埋伏着上百刀斧手,一旦有人对内相心怀不轨,立刻便有人冲杀出来将他砍成臊子。
可解烦楼没有,陈迹甚至能听到山牛远去的脚步声,似乎内相并不担心有人会把自己怎样。
陈迹无声抬头,却只能看见屏风上的蟒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不清屏风后的内相是何神情。他只能看见那个模糊的身影复又提起毛笔,继续写下一封文书。
仿佛有写不完的文书。
待内相又写完一封文书,这才抬起眼皮隔着屏风看来:“还没想好吗?所谓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此乃自然规律。因为失去了太多,所以什么都不想再失去,这般想法并不可取,回去吧,想好了再来。”
陈迹心中一沉。
正要破釜沉舟之时,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陈迹转头看去,白龙的声音隔着门响起:“内相,卑职回来了。”
白龙?
陈迹意外,却不知白龙是何时回京的。而这位在宫外肆意倨傲的白龙,在解烦楼里略显谦卑。
内相拿起手边铜铃摇了摇,白龙推门而入,白色衣袍一尘不染。
他瞥了陈迹一眼:“先出去,本座有要事禀报内相。”
内相头也不抬道:“无妨,他可以听。”
白龙一怔,陈迹也一怔。
白龙径直绕过屏风,至桌案前拱手行礼:“内相,卑职此番前去崇礼关,张澜津恪守军纪,并未擅自出兵,卑职没有找到他的把柄。此人无豢养姬妾,亦无贪墨军饷,每日住在关楼里,很少出关楼。”
内相没有回应,依旧低头写着文书。
陈迹心中忽然生疑,白龙方才回京,为何对陌刀营、元亨利贞、姜琉仙只字不提?陌刀营被密谍司杀了多少人,元亨利贞是死是活,姜琉仙可曾拦下……这难道不是更重要的事?
却听白龙继续禀报道:“此番夜不收洪祖二、张摆失等人与陈迹一同前往景朝,出走二十余日,消息并未走漏。想来张澜津治下严谨,崇礼关已经没了军情司谍探。”
内相轻描淡写道:“好事。”
白龙继续说道:“卑职安排的人手,已经借灯火给的法子去了景朝西京道,想来半年之内就能站稳脚跟,探查西京道兵马动向。一年之内,定能策反一批勋贵官僚……”
内相面色不改,似乎这也并非什么大事。
白龙看了内相一眼:“灯火对景朝渗透之深,远超先前猜想,他们经营景朝多年,或许渗透去上京。”
“上京?”内相终于停笔,若有所思:“能否借他们的手将密谍安插至上京?”
“还不行,目前灯火只愿将我密谍司的人手带至陇右道、西京道,”白龙思索片刻:“想渗透上京,恐怕得用庆文韬平反做交换。此案关键人物乃是军情司司曹丁,不揪出此人,拿不到景朝谍探构陷庆文韬的证据。”
内相轻轻嗤笑一声:“被陆谨在我京畿咽喉之地打了一颗钉子,却怎么都找不出来,真丢人啊。”
白龙沉默不语。
内相平静问道:“有没有查到灯火的东家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
白龙回答道:“还没。”
内相将毛笔搁在砚台旁,抬头饶有兴致的看着白龙:“灯火在我朝已盘根错节,既然不听话,便趁其尾大不掉前,将其连根拔起吧。”
然而就在此时,白龙轻声道:“大人,卑职留灯火有用。”
陈迹惊愕抬头,他看着屏风后的两人无声对视,也不知是对峙还是审视。
他原以为,内相徐文和乃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饶是白龙如何厉害,也终究是内相的下属。
可他没想到,白龙竟能拒绝内相。
内相并不动怒,似是对白龙多一些包容:“给我理由。”
白龙躬身作揖:“大人说过,再厉害的人物,只要心中有恨,便不足为惧。灯火心中的恨意滔天,可为我所用。”
陈迹忽然想起,金猪曾与他说过:“内相曾与我言,世上唯有两种东西最锋利,名与利;他又曾与我言,世上唯有两种情绪最好利用,其一是恨,其二是爱。”
于内相而言,渴望名与利之人、心有爱与恨之人,皆不足为惧。
内相轻笑起来:“用好,可别让刀子伤了手。”
白龙拱手道:“是。”
内相提起毛笔,低下头去书写文书:“退下吧。”
“是,”白龙往外走时,对陈迹吩咐道:“随我来,有事吩咐你。”
陈迹神色一动。
却听内相在屏风后语气寡淡道:“今日保了灯火,就别管旁人了。本相对你的欣赏,只够你保一个。”
白龙站在原地:“大人误会了,卑职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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