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409章

  陈迹目不斜视:“在下势单力薄,没那个本事。”

  离阳公主万般不解。

  以军情司司主作饵,按情理,宁朝忠臣没有不咬钩的道理。她此时反而有些看不透陈迹了,若陈迹不是忠臣,崇礼关外拼命做什么?若陈迹是忠臣,怎么会听到军情司司主的线索都不动心?

  长长的仪仗队伍穿过大明门,羽林军分成两列,策马护送离阳公主。沿路两旁的屋顶上,还有密谍手持弓弩踩着屋脊跟随,守备森严。

  队伍最中心,离阳公主尚且不甘心。

  她眼珠子转了转,温声道:“陈大人难道不想要这泼天的功劳吗?若能抓住他,你这武襄县男说不定就变成武襄侯了,据本宫所知,宁朝公爷、侯爷才能世袭罔替。”

  陈迹掸了掸身上的红衣官袍:“不巧,在下这小小武襄县男,也是世袭罔替。”

  离阳公主微微一怔。

  陈迹看了一眼前面的羽林军背影,慢条斯理道:“其实殿下没有那么怕死,非要唤在下过来护送,还支开了身边的人,就是为了与在下说这件事吧……不得不说,殿下确实是一位合格的野心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剪除政敌羽翼的机会。但殿下还是找密谍司吧,想来他们对此事更感兴趣。”

  离阳公主沉默不语。

  陈迹笑了笑:“怎么,殿下担心与其他人合作,自己出卖军情司的事情会传回景朝,被人按上通敌叛国的名声?到时候,只怕又要被软禁起来了。”

  离阳公主被戳穿心思,笑了起来:“本宫是信任陈大人的为人,才敢与陈大人商议此事的。换了旁人来,本宫还真不敢将把柄交出去。”

  陈迹知道,实则是自己知道离阳公主毒杀三皇子之秘,离阳公主亦知道自己修行剑种门径之秘,两人已是最坚实的盟友,不差这一桩秘辛。

  可他对军情司司主不感兴趣,他只需要抓到司曹丁即可,至于军情司司主……何必再节外生枝?

  知道的越多,麻烦事也就越多,若司主那么好抓,密谍司十二生肖不早就抓到了吗。

  此时,仪仗队伍走进承天门,离阳公主话锋一转,低声说道:“其实本宫也不知军情司司主到底是谁,但本宫知道一条线索:十二年前,虎贲军大统领陆耳的母亲病重,陆耳无召秘密回京,却被元城抓了个正着。元城给其扣了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将其株连三族,杀其满门二百四十六口人。期间,陆谨偷偷将陆耳遗孤送来南朝隐姓埋名,当中还有副统领的女儿,两人如今年岁应该都不大。”

  陈迹没好气道:“在下不想知道,殿下便要硬塞给在下?”

  离阳公主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先前陆谨下野也是因为此事。三年前,姜家捉住了当年护送遗孤的死士,审讯数月,死士才将陆谨供了出来,并供出陆耳遗孤手肘处有一块梅花胎记,副统领遗孤背后有一处箭疤。死士将遗孤送去扬州之后交由军情司司主照看,而后折返回景朝在陆谨身边效力……如今,只要能找到这两名遗孤,或许就能找到司主。”

  午门就在眼前,门前已立着上百名解烦卫。

  陈迹低声说道:“原来你也不知道司主是谁,单凭这些线索找人难如登天,殿下还是熄了心思吧。”

  离阳公主认真道:“陈大人,想要隐姓埋名也得弄到合适的户籍与路引才行,两个孩子不可能孤苦无依的活在这世上,也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他们得有父母、有亲族,如何让身边的人不起疑也是个大难题,想要藏下这两人,要做太多太多事情了……陈大人,这天下没有真正的秘密,只有还没被发现的秘密。”

  说完,她又补充道:“陆耳遗孤绝不会籍籍无名,军情司司主一定会对其悉心培养,不用去市井里慢慢找,他们一定就在宁朝朝野中……本宫说这些没有逼迫陈大人的意思,万一用上了呢?”

  说到此处,仪仗队伍终于抵达午门,两人同时闭口不言。

  鸿胪寺卿胡玄祯立于门前,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慢悠悠说道:“离阳公主殿下,按礼制,你本该手持国书,于午门交接。可事急从权,又念及景朝不重礼数,便免了。”

  离阳公主微笑道:“这位老大人应该知道中间出了何事,何必专门守在此处挖苦讥讽,平白失了南朝风度。”

  胡玄祯自顾自继续说道:“另外,按礼制,他国使臣面见我朝陛下亦要称臣子。公主殿下便不可再自称‘本宫’了,要称‘臣女’才是,入皇极殿后,亦要对陛下行跪拜大礼。”

  离阳公主摇摇头:“本宫非宁朝臣子,怎可称臣,怎可跪拜?其余皆可退让,唯独此事不可,若大人执意如此,那本宫只好返回景朝了。”

  胡玄祯也不动怒,老神在在道:“景朝此次乃是主动求和,若公主殿下想回,今日便可回去了。”

  谁也没想到,仪仗队伍竟在午门僵持住了。

  若以往使臣来朝,按礼制确实是称臣的,彼此皆是。

  可这一次来的偏偏是位公主,是皇室血脉,谁也不知道她来了该如何自称,称本宫对宁帝不敬,称臣女堕了景朝皇室威严。

  离阳公主便是再如何想换回元城,也不能折了国朝威严,不然回景朝便要受万人唾骂。而胡玄祯秉持礼制,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齐斟酌翻身下马来到陈迹身旁,小声嘀咕道:“这是文官们在故意刁难,想破坏此次两国和谈。你说他们脑子怎么长的呢,竟还能琢磨出这种小事来卡脖子。”

  陈迹平静道:“因为他们每天都在琢磨这些事,也只琢磨这些事。”

  午门外安静下来,离阳公主不避不让,鸿胪寺卿也不急不躁,仿佛要一直等到太阳落山。

  然而就在此时,白龙从午门中走出来:“钦天监监正胡钧焰入宫,称昨夜北斗星显,有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之象,正是养气清修的好日子,可延年益寿,得星君庇佑。陛下今日要在仁寿宫闭关修道,不便理政,由太子于钟粹宫接见景朝离阳公主,商谈国事。”

  陈迹心中一动,也不知这是谁想的法子,以太子接见公主,竟将文官的刁难尽数化解。而且,就算真要放回元城,也是由太子来背这个骂名,轮到宁帝头上。

  还没等鸿胪寺卿想出对策,白龙已侧身后退一步,这一步,竟硬生生用后背挤开鸿胪寺卿的身子,让出进入午门的路。

  鸿胪寺卿在午门外被挤得一个踉跄,若不是鸿胪寺丞上前扶住,险些摔倒在地。

  他站稳了身子,气得胡须颤抖:“阉党误国!阉党误国!”

  白龙却没理会他的骂声,对离阳公主伸手示意:“殿下,请。”

  “多谢白龙大人,”离阳公主笑意盈盈的走进午门,往东六宫去了。

  陈迹跟在两人身后,仪仗队伍一路浩浩荡荡穿过红墙金瓦的宫道,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成了这紫禁城的常客。

  路过解烦楼时,他下意识抬头看向顶层的某扇窗户。木窗紧闭,但他仿佛能隔着窗户看见有人坐在里面正提笔写着文书。

  待到钟粹宫门前,白龙回头看向陈迹:“武襄县男并非仪仗,且在钟粹宫外候着吧。”

  离阳公主还想要喊上陈迹,却见白龙转过头直勾勾的盯着她:“殿下放心,有本座在,没人敢伤你的。”

  离阳公主迟疑片刻,最终展颜一笑:“好。”

  陈迹站在钟粹宫门外心有所感,回身望去,正看见白鲤郡主站在对面景阳宫的宫道上遥遥望来。

  这竟然又是白龙为他们二人相见创造的机会。

  白龙到底是谁?

第492章 和谈

  钟粹宫、景阳宫,一街之隔如隔天堑。

  陈迹刚进京的时候就是在这里见到了白鲤,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几个月的时间,仿佛过了几年那么漫长。

  他回头看向身后,钟粹宫里正商讨着元城的价码,五千匹战马或是八千匹战马,这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又转头看向宫道上值守的解烦卫,思索如何能与白鲤说几句话。

  只是在这紫禁城里,连呼吸都需要轻缓一些,许多话都不能说出口了。

  就在此时,齐斟酌凑到陈迹身边:“师父,看什么呢?钟粹宫里面离阳公主正指着太子鼻子骂,白龙在旁边站着也不说话。你要不要去管管啊,我感觉就你能管得住她。”

  陈迹瞥他一眼:“在骂什么?”

  齐斟酌耸了耸肩膀:“翻两朝旧账呗,太子说嘉宁二十五年景朝擅起边衅,屠了我朝十余个村落。离阳公主说我朝早年齐遮云带一支骑兵入景的事,那年齐遮云大营里带了三十二名崇礼关夜不收,一路往北,生擒景朝勋贵,还深入腹地放火烧了白达旦部的牧场,饿死几万头牛羊。反正两朝都是一屁股烂账,谁也理不清楚。”

  陈迹平静道:“不管他们,咱们只负责保驾护航,谈成什么样是他们的事。”

  齐斟酌低声道:“也不知道要掰扯到什么时候,半个月都未必能掰扯完。”

  说话间,宫道那边传来脚步声。

  只见宫道上女使,手持团扇在前开路,皇后身后还有十余名女使、太监,手持伞盖为其遮阳、手捧香炉,奇怪的是香炉里似乎并没有香料燃着。

  皇后身披正红色燕居服,上绣云鹤图案,头戴点翠金丝冠。

  元瑾姑姑抱着乌云,跟在皇后身边,乌云的脖子上戴着一副量身打造的纯金平安锁,毛发油光水滑,与先前截然不同,早已不是安西街太平医馆里的那只泥腿子了。

  乌云看见陈迹,顿时喵了一声:“别盯着我看,小心元瑾这婆娘起疑。”

  可陈迹看它身子未动,反而舒坦的窝在元瑾怀里。

  陈迹挑挑眉毛,演都不演了?

  皇后听闻乌云叫声,顺着它的目光朝钟粹宫门前看来。她看见陈迹和齐斟酌时,竟微微笑了一下,如春风和煦。

  待皇后拐进景阳宫,正看见白鲤手拿扫帚却没有扫地,而是朝钟粹宫这边望来。直到皇后进了景阳宫,她才赶忙把目光转开。

  皇后疑惑了一瞬,元瑾姑姑回头看了一眼陈迹,低声对皇后说了几句。

  皇后恍然,上前牵着白鲤的手腕往景阳宫里走去:“不是叫你别干体力活了吗,怎么还出来扫地呢。”

  白鲤笑着说道:“若有了倚仗便欺压旁人,和玄真又有何区别。”

  “你这个性子啊,倒是随了你父亲。今日就别忙活了,钦安殿御花园的樱桃熟了,本宫带你摘樱桃去,”皇后牵着她进了正殿,给三清道尊敬了三炷香才又牵着她的手走出景阳宫。

  可皇后没有直接往钦安殿去,而是来到钟粹宫前,笑着问陈迹:“这位便是武襄县男吧?”

  陈迹怔怔的看着两步之外的白鲤,直到元瑾轻咳一声,他赶忙拱手行礼:“皇后娘娘,在下武襄县男,陈迹。”

  “不必多礼,”皇后温声问道:“这钟粹宫里做什么呢?”

  陈迹低头回答道:“景朝使臣离阳公主正与我朝太子商讨和谈事宜。”

  皇后笑了笑:“听说这位离阳公主是你从崇礼关外九死一生接回来的,可有受了什么伤势?”

  陈迹心中一动,皇后怎会平白关心自己受没受伤,这分明是替白鲤问的。

  他低声回答道:“微臣无碍,此行并没外界传得那般惊险。”

  皇后看了白鲤一眼,笑着问陈迹:“此去北方,可有何见闻?景朝是什么样子的?”

  陈迹轻声道:“从京城往北过了昌平,地势陡然拔高许多,连气候都比京城森冷了些,像是还未入春。走在官道往远处看,还能看见连绵的雪山藏在大山里,雪水化成溪流从官道旁湍急而过,还能引来野马在溪旁饮水……”

  “崇礼关巍峨壮阔,站在墙脚下抬头望去,一眼望不到头。崇礼关外的军市很热闹,到了夜里会烧起篝火,商贾与边关步卒载歌载舞……”

  齐斟酌在一旁目瞪口呆,师父说的好像和自己看到的不一样。

  他明明在路上看见战争留下的烽燧残骸,孤零零地立在山巅,像战死不肯倒下的老兵。靠近崇礼关时,沿途村落,十室三空。墙垣倾颓,野草蔓生,偶尔见些走不动的老人,倚着门框,眼神浑浊地望着南边。

  靠近边关,便能闻到风里混杂的味道。有泥土的腥气,有烧荒的焦糊味,偶尔,还能闻到一丝散不去的铁锈与血腥。

  就在此时,陈迹忽然说道:“明年四月应该能再去看一看,看看雪山,看看草原。”

  再耐心等等,明年四月,你应该就自由了。

  可以去看一看草原和雪山,也可以去看一看大海和鲸鱼。可以当北飞的大雁,也可以当南海上的旅人。

  皇后静静听着,也不打断。

  等陈迹说完了,她才笑着说道:“宫外倒是比宫内有趣多了,本宫年少时总想去边关走一走、看一看,却一直没有机会。不过宫里的生活倒也不差,每日四菜一汤是有的,每季裁些新衣裳,饿不着也冻不着。每日去御花园散散心,也不至于多么苦闷。”

  陈迹意会,这哪是皇后的生活?分明是白鲤的生活。

  却听皇后温声道:“齐指挥使、武襄县男乃我朝少年英才、中流砥柱,务必保重自己。”

  齐斟酌诚惶诚恐:“娘娘过誉。”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拱手道:“多谢娘娘体恤。”

  皇后牵着白鲤的手往钦安殿走去:“走吧,摘樱桃去。”

  陈迹看着皇后与白鲤远去的背影,此时,乌云在元瑾怀里喵了一声:“皇后娘娘人美心善,她答应郡主,要想办法将郡主送出宫去,可惜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她自己也不自由。她想和胡家商量此事,但胡家觉得福王好不容易得势,不该为郡主冒此风险、激怒陛下,更不能让太子和薛贵妃寻到把柄。”

  “漕帮启用了几个早年安插在宫中的小太监偷偷帮助郡主,其中一人叫徐希,是尚衣监的,偷偷给郡主送过一盒胭脂,被郡主送给景阳宫女冠了。小太监还说,漕帮帮主正设法营救……”

  乌云被抱着远去,陈迹却陷入沉思。

  皇后要送郡主出宫?宫禁森严,出入皆有解烦卫搜查,不仅要查验腰牌符节,还要在各道关卡唱名。

  即便是皇后身边的女使出宫,也必须是解烦卫名录上的人,早就被解烦卫认过模样,生面孔是决计出不去的……除非这宫里有人与白鲤相像,才能行李代桃僵之事。

  可就算这么做了,事后也必然会查到皇后头上,到时候可就给太子和薛贵妃攻讦的理由了。

  另外,漕帮早先有拥立宁帝的从龙之功,在宫中安插几个小太监并不稀奇,可漕帮又有什么本事将白鲤救出去?

  此时,齐斟酌在一旁嘀咕道:“早听说皇后娘娘温婉淑良,我还不信,今日竟会跟咱俩聊这么久……”

  陈迹瞥他一眼:“可能是看你一表人才吧,想为你说媒赐婚。”

  齐斟酌眼睛一亮:“真的吗?”

  陈迹往钟粹宫里望去,却见离阳公主提着翟衣裙摆跨出门槛:“六千匹战马,再归还两千被掳走的军民,此事本宫可以做主。但要本宫递交降表、年年纳贡,此事万万不行。太子殿下若没有商谈的诚意,明日便换个人与本宫谈吧,今日告辞。”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往钟粹宫外走去。

  齐斟酌小声道:“看样子这次商谈旷日持久,怕是天天都要进宫当差了。”

  陈迹随口道:“那也挺好。”

  离阳公主走至钟粹宫门前,忽然回身看向太子:“太子殿下,本宫想在宁朝京城转一转、逛一逛不碍事吧?”

  陈迹疑惑,离阳公主想做什么,怎么突然就不怕有人行刺了?

  他抬头看去,太子站在石阶上消瘦了许多,禁足多日,连两颊都凹陷下去,光从头顶照下,甚至在颧骨处照出两片阴影来。

  太子柔声道:“公主殿下莫叫孤为难,这不合礼法。”

  离阳公主嗤笑道:“天天把本宫关在会同馆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被软禁了呢,难道太子殿下还担心本宫区区一个弱女子在你宁朝皇城脚下作乱不成?”

  太子诚恳道:“两朝宿怨已久,孤也是担心殿下被人谋害,殿下可别忘了,你我两朝是有血海深仇的。”

  离阳公主微微一笑:“无妨,武襄县男会护本宫周全。”

  太子看了陈迹一眼,片刻后竟轻声道:“那便依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