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411章

  陈迹指着一旁的梅蕊楼:“这梅花渡如今由袍哥主事,还有他身边的二刀是我好友,两人都是无依无靠的泥腿子,若我有朝一日出了事,连累他们也被清算,还请灯火伸出援手,帮他们偷渡至景朝,送去离阳公主身边。若是连小满也被人清算,也将小满一并送走。”

  陆氏下意识转头看向梅蕊楼:“我怎么觉得你在准备后事,什么事需要你提前安排好这种事情?”

  陈迹笑了笑:“有备无患而已。”

  陆氏思索片刻:“好,我答应你。”

  就在此时,梅蕊楼二层传来噗通一声,陈迹心中一凛。

  两人在梅蕊楼背后的阴影中,想要上楼查看还得绕到正门去。

  却见陆氏双手搭桥于腰间:“上。”

  陈迹默契的踩着对方手心,翻身跳上二层窗户,他蹲在窗棂上,怔怔的看见离阳公主趴在木地板上人事不省。

  他迟疑道:“这是……”

  袍哥面不改色的扫了扫肩膀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幸不辱命。”

  陈迹:“……”

  他对楼下高喊:“小满!”

  楼梯上传来噔噔噔声音,小满在楼梯处冒出脑袋:“怎么了公子?”

  陈迹交代道:“把她背上马车,回会同馆。”

  小满看了一眼桌上:“热菜都没吃几口呢。”

  陈迹没好气道:“要不你坐这吃会儿?”

  小满缩了缩脑袋:“不用了不用了。”

  她背起离阳公主往外面走去,到后门时,却见陆氏又恢复那副苍老佝偻的模样,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

  陆氏声音沙哑道:“上车吧。”

  小满回头看向陈迹,陈迹点点头。小满背着离阳公主钻进车厢里,他与陆氏并排而坐,陆氏双手轻轻抖动缰绳,马车缓缓驶动。

  陆氏看了一眼周围身穿便衣的羽林军:“军情司若真想动手,他们护不住你,还是我来吧。”

  陈迹忽然安心下来,展颜笑道:“多谢。”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正阳门,可还没等队伍抵达会同馆,远远传来宏亮的合唱歌声。

  李玄忽然策马上前,挡在马车前方:“小心。”

  东江米巷外的青石板路上坐满了人,仔细看去,赫然是数百名文人士子席地而坐,唱着宁朝军中的凯旋辞:“……生者拾断戟,死者托杜鹃。愿以此身骨,再守社稷安!”

  待马车靠近,那些文人士子竟停下歌声,纷纷起身堵在马车前,新科进士、翰林庶吉士林朝京站在最前方朗声道:“元城此獠背负我朝血海深仇,武襄县男陈迹收受景朝贿赂,妄图放虎归山,罪大恶极!”

  话音落,林朝京身后文人士子一并喧嚣起来:“削其爵位,流放岭南!”

  陈迹体内原本已经变成明黄色的炉火,正在一点一点褪去颜色,由明黄转正红,又由正红转淡红。

  这并非一瞬发生的事,而是自从他在仁寿宫替张拙揽下骂名的那一夜,便开始了。

  仿佛有某种浩大的力量,正被这个世界从体内缓缓抽离着,将汴梁四梦带来的改变尽数抵消。

  李玄眉头快要拧在一起,他回头看向陈迹:“我去赶走他们?”

  陈迹平静说道:“不要理会他们,随他们如何说,不要紧。这些读书人胆子小、懂分寸,不敢冲撞仪仗的,咱们继续往前走。”

  马车继续缓缓驶过,却见马车来到文人士子面前时,对方便自动分开两边,放仪仗队伍经过。

  文人士子声嘶力竭,有人几乎将脸贴在陈迹的侧脸上咒骂。

  陆氏转头看向陈迹,可陈迹面色不改,仿佛眼前这一切并不存在,任由千夫所指。

  然而就在此时,车厢内有女子声音高喊:“行刺!有人行刺!抓刺客!”

  “啊!”

  这尖锐的声音竟压住了文人士子的咒骂声,仿佛刺客已经杀入车中,马上就要让离阳公主血溅当场。

  文人士子面面相觑,竟转身跑去,谁也不愿卷入刺杀景朝使臣的案子里。

  扎眼的功夫,东江米巷便空空荡荡。

  陈迹皱起眉头,哪来的刺客?根本没有。

  车帘被人掀开,离阳公主喷出一口酒气,醉醺醺的傻笑着说道:“你看,这就是你们南朝的读书人,胆小如鼠,稍微吓一吓就全跑啦。”

  陆氏回头打量着这位离阳公主,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陈迹平静道:“殿下还是别拿行刺之事开玩笑比较好,不然下次可就没人当真了。”

  离阳公主傻笑道:“陈大人,不如随本宫去景朝?以你的本事,封侯拜相指日可待,这南朝有什么好,尽是些软骨头……”

  陈迹担心她将剑种门径之事说出来,赶忙推着她的脑门,将她重新塞回车厢里:“小满,看好她,别让她再乱说胡话。”

  小满赶忙诶了一声应下,紧紧捂住离阳公主的嘴巴。

第495章 差远了

  马车停在会同馆前。

  陈迹跳下马车对李玄、齐斟酌说道:“你们两人在屋脊上轮值,一旦有人靠近立刻示警。”

  李玄点点头:“我守前半夜,齐斟酌守后半夜。”

  陈迹看了一眼陆氏:“凭姨守着马车,我进去看看。”

  他领着羽林军进入会同馆,将上上下下每个角落都查看一遍,这才回到一楼,对小满点点头:“送她上去休息吧,守在她身边……但如果来的人太厉害,可以丢下她逃跑。”

  小满点头:“晓得的。”

  她背着离阳公主走上会同馆二楼,没人捂嘴,离阳公主醉醺醺的说道:“我没喝醉!我还要去教坊司看汴梁四梦!”

  可这里没人会在意这位公主的诉求,一切都只听陈迹的安排。

  陈迹看着小满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处,这才坐回马车上,倚靠着车厢缓缓舒了口气。

  东江米巷安静下来。

  陆氏与他并排而坐,转头看他,用苍老的声音问道:“想什么呢?”

  陈迹抬头看着巷子对面的檐角,随口回答道:“我在想,明年四月的洛城会不会开出许多牡丹花,洛河畔的迎春花会不会已经凋谢了,海上是不是风平浪静的,海的另一边如今是什么模样了……胡思乱想。”

  陆氏有些错愕,思绪竟没能跟上陈迹的跳脱,她思虑许久才疑惑道:“你想走?”

  陈迹心神一紧,自己方才只是随口说说,对方竟能猜到自己想要离开的心思。

  陆氏笑了笑:“别紧张,你去哪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有些好奇,前些日子才听人说,你是为了过继到陈家大房才千辛万苦扳倒了二房。这才好不容易成功,眼看着荣华富贵近在眼前,再等三十年,陈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舍得走?”

  陈迹笑着回答道:“凭姨,荣华富贵确实诱人,我也喜欢,可这世上最重要的不是荣华富贵,还有比它更重要的事情。”

  “你倒是一点也不贪,”陆氏不动声色道:“可现在市井里人人嫉妒你,都说你是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狼崽子。”

  陈迹摇摇头:“不重要。”

  陆氏继续说道:“就算这么多人指着鼻子骂你是景朝走狗,也不重要?”

  陈迹转头看她:“凭姨,我曾经看到过一句话。”

  “什么话?”

  陈迹微笑着说道:“我们的目标是穿过面前的那片沼泽,而不是对付沼泽里的每一条蟒蛇。”

  陆氏若有所思。

  陈迹换了个姿势靠在车厢上:“所以,不用逢人就迫不及待的为自己辩解,因为和自己要做的那件事比,其他的都不重要。”

  陆氏静静地看着陈迹:“你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很多。”

  “嗯?”陈迹察觉陆氏语气异样,有些疑惑的看去:“什么?”

  陆氏转开目光,看向小巷外:“我大概猜到你要做什么了……陈家没有你留恋的事了么?”

  陈迹平静道:“凭姨应该查过我,所以应该知道我与陈家的关系,也是最近才缓和一些。”

  陆氏忽然问道:“你想念你的母亲吗?”

  陈迹眼神柔和一些:“想,做梦都在想。成为行官以后,其实每天不用睡那么久了,一个时辰就足够。可我还是每天想多睡一会儿,因为有些人只能在梦里看见了。我从崇礼关回来的那天夜里就梦到母亲对我说,要按时吃饭,不要再冲凉水澡了,不要再和人打架,不要去危险的地方。”

  陆氏沉默许久:“你去车厢里睡会儿吧,前半夜我来守,后半夜喊你起来。”

  陈迹正要说什么,陆氏笃定道:“快去吧。”

  ……

  ……

  清晨,钟鼓楼上的铜钟声荡漾而来。

  陈迹在车厢里睁开眼睛,赶忙掀开帘子查看,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陆氏依旧靠在车上说道:“放心,夜里无事。”

  陈迹疑惑道:“凭姨怎么不喊醒我。”

  陆氏笑了笑:“我是寻道境的行官,便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没事,你不用跟我比。赶紧准备一下吧,今日离阳公主照旧要进宫和谈的。”

  陈迹点点头上了二楼,他敲响房门:“小满,殿下起来了没?”

  小满在屋里回应道:“这就喊她起。”

  下一刻,却听离阳公主惊呼一声,紧接着抱怨道:“这就是你们南朝的待客之道吗,昨晚本宫连菜都没吃几口!本宫今日不去和谈了,反正你们那劳什子太子故意拖延时间,非要拿降表说事,本宫还不如去别处逛逛,等拖上十天半个月,急的可就是他了。”

  陈迹在门外沉声道:“不行,必须去。殿下不也想早日带元城回景朝吗,何必在意太子昨日态度,兴许他今天就改了主意。”

  离阳公主隔着门冷笑一声:“你们那太子就是想拖延拖延时间,好让你们南朝文官继续向皇帝施压,又或者借军情司的人手除掉你,今日去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本宫虽然急着回去,可谈判这种事,心里越急,越不能表露出来。”

  陈迹皱眉:“殿下还是以大局为重吧。”

  说罢,他推开房门准备强行带离阳公主进宫,可离阳公主在屋里又惊呼一声:“本宫还没穿衣裳!”

  陈迹赶忙后退一步,将房门重新合拢。

  屋里的离阳公主哈哈大笑起来:“小满大人,看不出来,你家公子杀人不眨眼,竟还是位君子呢。陈大人且在门外等着吧,本宫这会儿还在头疼,要再睡会儿才行。还有,本宫今日要去教坊司听戏,你若再找高手来灌晕本宫,本宫可还有许多小花招等着你。”

  小满怒声道:“你若这样,我可要揍你了啊。”

  离阳公主无所谓道:“那可是轰动两朝的大事了。”

  “算了小满,不必勉强她,”陈迹皱着眉头出了会同馆,却见陆氏递来一个棕叶裹着的饼子:“怎么,离阳公主不愿进宫?”

  “她气我昨日找人灌醉她,不碍事,有气撒一撒就好了,”陈迹接过饼子咬了一口:“不过,如今太子在拖延时间,她也在拖延时间,有些麻烦。”

  陆氏疑惑:“她为何要拖延时间?”

  陈迹平静道:“她想给军情司更多的时间准备,然后借宁朝的手把军情司里帮陆谨的人尽数除掉,再扶持她自己的人上位。这些天得盯着她点,她的人一定会想办法靠近她。”

  直到傍晚,离阳公主才走出会同馆,依旧穿着那身紫色的男子衣袍,笑容满面道:“走吧陈大人,领本宫去瞧瞧你们南朝的教坊司,听说那里的乐工与伶人冠绝天下,连秦淮河都比不得。本宫还听说,最好的话本都会先拿到那去演,进不得教坊司丹陛大乐堂的话本,都算不得好话本。”

  陈迹为她掀开车帘:“殿下,教坊司没你听到的那般神奇,归根结底不过是个折磨苦命人的地方而已。”

  原本正准备登上马车的离阳公主微微一怔:“没想到陈大人竟还是副悲悯心肠,先前你杀我景朝甲士的时候可一点都没手软。”

  陈迹随口道:“不一样。教坊司的人没得选,景朝甲士有得选。”

  离阳公主莞尔一笑:“话虽如此,可本宫此生应该只会来宁朝这一次,若不去看一眼总归有些不甘心的,走吧。”

  仪仗队伍缓缓开动,教坊司所在的演乐胡同离会同馆并不远,一炷香的功夫便到。

  李玄低声问道:“今日复演汴梁四梦,丹陛大乐堂里人多得很,要清场吗?”

  陈迹摇头:“不必。”

  他掀开车帘,小满脸黑黑的扶着离阳公主下车,随队伍一同往丹陛大乐堂里走去。

  大乐堂内人声鼎沸,俱是等着汴梁四梦开场的。

  当陈迹走进大乐堂的瞬间,仿佛一盆冷水泼下,使教坊司内鸦雀无声。

  陈迹目光扫过众人,而后若无其事的走向角落一张空桌旁:“殿下便坐在此处吧,不要往前挤了。”

  离阳公主也不挑剔,欣然应下。

  可下一刻,最前排有人站起身来,提着裙裾,带着一阵香风来到陈迹与离阳公主桌前:“陈迹,你们竟也来了。”

  陈迹抬头看去,赫然是齐昭宁领着齐真珠。

  离阳公主好奇的看看齐昭宁,又看看陈迹。

  不等陈迹说话,齐昭宁说道:“陈迹,父亲和兄长近日都对你很失望来着,都觉得不该为了景朝使臣这事误了自己的名声和前程,你就别管这劳什子景朝公主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