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船长卧室的前厅，这次李斌的坐姿端正了起来。
无他，对面的人身份不止是黎塞留斯的专员，而是基金经理。是当初卖葡萄酒时一起来的那位。
他的身份并不值得李斌额外尊重，但他服务的对象，是李斌需要低下头颅的存在。
工业综合合体协会成员、埃尔非星球的总督。
“又见面了，李斌先生。”诺斯一如既往面带微笑地伸手，身后是姿态恭敬的业务专员沐耀。
李斌站起来双手握住对方实际上并不大的大手，用力晃动：“哎呀，这真是缘分呐诺斯先生，您可是我的吉星，上回跟您做了见一面，往后半年我是顺风顺水顺财神。您瞧，带条破船出门，回来就捞到一支舰队。”
“今儿见到您，那星历207年我算是指定要发财了。”
虽然不太明白‘顺风顺水顺财神’是哪颗星球的俚语，但诺斯也很配合地开玩笑：“您这么说，那我以后可得常来了。”
“常来，一定常来，等会儿我就让人在船上给您扫出一间好房间，您常住我都欢迎得很呐，有您这尊大能坐镇，那我不得劈波斩浪，钱多如海！”
两人开了玩笑，聊了一阵，诺斯说了些英仙座联盟最近新推出的几款混合型基金，言语间带着点暗讽。李斌聊了下星区南部的见闻，话里话外对速子科技也夹枪带棒。两人越聊越投机，诺斯的眼睛亮了起来，心里思忖：
这个李斌，说的话这么合我心意，背景也这么合适，他到底是真对巨企有仇有怨，还是听出我的试探，专门迎合我？如果是后者，这小子才刚16岁就有这样的心思，加上他的贸易天赋，未免太恐怖了些。
李斌说着自己在恶魔航电的见闻，脑子里的念头也转个不停：
这个诺斯不是总督的狗么，总督也是协会的一份子，他还在黎塞留斯银行任职，身上巨企的印子多的跳黄河都洗不清，怎么我说两句速子科技坏话，他就好像跟吃了春药似的。
难不成这哥们背负着什么难以言说的过往，对速子科技苦大仇深得很？
两人存心试探彼此，话语渐渐露骨起来。
诺斯说哎呀我最近日子不好过啊，我代总督运营的基金，大头都投在空间站的项目上，本想靠沾总督的光提前知道些内幕，结果英仙座联盟最近矿物和金属压价压得太凶，空间站的精炼厂都亏损了。工业合体协会对此也不管不问，跟巨企应声虫似的。
李斌说嗨别提了，我好容易在玛格欧斯打通人脉，正要大展拳脚，结果速子科技跟海盗眼看要打起来，闹得沸沸扬扬，我生意都没得做了。这速子科技也是，那么大个巨企，跟海盗这种疯狗斗什么气，丢人。
天南海北一通乱侃，只见话题已经到了山穷水尽说无再说的地步了。再聊，这出戏就从彼此试探变成志同道合相见恨晚，只差歃血为盟揭竿为旗，反他娘巨企的造反戏码。
这时候两人都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止了话题。
诺斯挥挥手让沐耀出去，李斌则趁机猛灌几口水润嗓子，等到门啪的合上，诺斯站起来，掏出一个仪器，当着李斌的面对准前厅扫描起来，扫完后对李斌露出歉意的神色，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设备，调试了两下，这才重新落座：
“抱歉，涉及到巨企，不得不小心。”
“理解理解。”李斌表示无所谓。
诺斯正了正眼镜，缓缓开口：
“唔……我呢，其实身份不止是基金经理，也不止帮总督府跑腿，其实我还是石英社的成员。”
李斌眨巴眼，看着诺斯，心说是，你是石英社，然后呢？谁几把知道石英社这个秘密结社是干什么的。
没准你们的聚会项目是挖石英，也可能是用炼金术合成石英呢？别光顾着装逼，说词儿啊哥们。世界上社团多了去了，光21世纪就有骷髅会、光明会、光照会、欧盟、复仇者联盟、正义联盟，火箭队，人家的职责还包括保护地球和贯彻爱与真实的邪恶呢。
来点有用的。
李斌瞪着眼等对面说话。
诺斯看着李斌，意识到对方可能没听说过是石英社，于是斟酌着字句道：
“石英社是一个秘密结社，旨在反抗巨企的统治。”
歪日，这么酷炫，真要斩鸡头喝黄酒起义呀？李斌惊了，心说哥们玩这么大么，巨企是说反就能反的？
看见李斌瞳孔里做不得伪的震惊，诺斯心里反倒有些庆幸，这个李斌，总算知道他还有不足，不是个完人。
“你误会了，石英社没有改变整个英仙座星域的打算，我们只希望埃尔非能摆脱巨企的控制。”
哦~这么说，李斌就明白了。
这话翻译翻译有个更熟悉的说法，叫欧洲是欧洲人的欧洲，言外之意是要甩开老美。
同理，埃尔非要位于突勒星系，而突勒星系的名义主人是英仙座联盟，虽然埃尔非是自由星球，但英仙座联盟通过暗中购买、兼并、互相持股、贿赂等手段，在工业综合合体协会中控制了多数埃尔非的大资本。
借着协会，埃尔非对英仙座联盟可以说是予取予求。
李斌点头道：“很现实的想法，但是很难……这么说，石英社的赞助者，是协会里其他不愿被巨企绑架的大老板们？”
诺斯听到这句话，露出悲哀的神色：“不，我们只有一个资助者，就是总督本人。其他老板呢要么完全臣服于巨企，要么敢怒不敢言，只是默许我们的存在，并不对我们直接资助。”
诺斯几乎哀叹地讲了埃尔非星球过去两百多年的血泪史，字字泣血，痛诉巨企的狠毒，并强调石英社的所有成员，都是总督和结社骨干们精挑细选，层层考验选拔的。
听到这里李斌心里已经有不妙的想法了。
什么层层选拔，跟自己聊了几个小时就把关键信息、赞助者、敌人全都说出来了，这是摆明了不加入就去死的套路。
巨企在英仙座星域倒行逆施不是一两天，地方上有反抗势力很是正常，只要不影响挣钱，这些嗜钱如命的巨企才懒得花钱清理，他们宁愿拿钱去跟竞争对手打价格战。
所以石英社的存在，巨企必然是是知晓的，懒得搭理罢了。
所以李斌现在知道了石英社的秘密，就连想告密都无处可去，巨企压根不受理。再说埃尔非明面上也不是巨企的直辖星球，巨企的影响力消失也是很正常的事儿，再慢慢篡夺回来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会儿李斌已经开始思索，待会儿要怎么委婉地表达自己已经向贝利诺家族效忠，把‘恨不相逢未嫁时’戏码再唱一出星际版本。
但诺斯接下来的话，让李斌目光一凛。
“其实，你和我们一样，曾经遭受过巨企巨大的折磨，只是你不知道……你父母的工厂，就是被工业综合合体协会在十几年前主导的一场垄断策划行动中，被恶意针对破产的，协会收购掉你父母的工厂后，立即重组并盈利了。”
第58章 还好不是烂俗桥段、否便样衰了
三脚猫号、船长卧室前厅。
作为船上少有的堪称奢侈的房间，此时气氛有些沉重。
诺斯本以为自己讲出的这段秘辛会引来巨大反应，他都做好了面对李斌愤怒、暴躁的准备，甚至被抓住衣领推到墙上都有心理预期。
但李斌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看着他，仿佛在上班路上听到起床的街坊们聊路边某人死掉了，那人李斌曾经见过，但时间太久已经记不清长相了，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叹息生命无常之后，李斌还得继续去上班当吗喽挣窝囊费。
那种疏离大大超乎诺斯的意料，此时他有点难受，就像一个在群里爆了猛料却只得到群友“就这？”的人一样，身上像有虱子在爬。
李斌仿佛是为了配合他，捧哏似的轻声开口：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我的父母其实很爱我，也很爱我的弟弟妹妹，他们曾经真的想组建一个家庭？”
“不，很遗憾。”
抓住话茬的诺斯摇头，绘声绘色地讲起他所知晓的：
“你的父母从未计划养育后代，你和你的弟弟妹妹是协会逼他们生的，只是好方便放贷员找借口放贷款，从而让债务越滚越高，直到资不抵债破产清算。”
“事实上，据我查到的资料显示，你父母不止一次在产能会和投标中表达对小孩的讨厌，甚至你离开港口后也一样，他们对你的弟弟妹妹非常差……先别生气，我的意思不是他们虐待孩子，而是无视。”
诺斯补充道：“李姝李厂振的生活费你父母并不想出，也是协会为了尽快榨干工厂资金，给他们设计的诸多支出方案的一环……”
李斌心里思忖着：这辈子的死鬼父母尽管是被人陷害，但他们对自己和弟弟妹妹的恶意是无法抹消的，听到诺斯滔滔不绝的话，他甚至庆幸起来。
还好不是什么烂俗的‘我们有苦衷’戏码，不然自己真就要成为狗血家庭剧里那个不理解父母还满嘴抱怨的儿女了。
双亲欠下的一万多星币债务他李斌已经还清，这笔足够买下100条人命还有余的钱，在李斌看来，足以替自己和李姝李厂振偿还父母的基因赐予之恩了。
因此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的轻松。
李斌在诺斯的注视中缓缓道：“听你这么说，我还得感谢协会了？要是没他们，我都不会出生，要是没他们，我弟弟妹妹没准早就被饿死了。”
这个惊奇的角度，是诺斯没料到的，他一时间都懵了。
见诺斯错愕的表情，李斌哈哈大笑起来：
“开个玩笑罢了，主次矛盾我还是能分清的，冒昧问一下，这种事儿协会干得多吗？”
“怎么不多呢。”诺斯尴尬笑了笑，梳理思路道：“协会一开始是自发性的组织，本意是整合埃尔非的资源，目的在于利用产能会和内部指标会指导发展，避免内耗。”
“协会的会员，一开始只是各行业的杰出企业家，但后来性质变了。”
“他们利用权力之便侵吞其他工厂和公司，手段渐渐野蛮，自从有人接受了巨企的资助，已经到了总督府也无法节制的地步。”
李斌沉吟：“那这个协会，属于是头顶生疮脚下流脓——坏到家了。所以总督的想法，是针对协会动手，剔除协会里的巨企走狗？”
“不止如此！”
诺斯精神一振，心说你总算问到点子上了：
“总督从一开始就清楚意识到，与巨企直接对抗没有任何胜算，所以总督只打算解决投降派，甚至不准备让这些人物理消失，而是想通过扶持新企业击垮投降派的公司。”
他略带激动地说道：“这也是石英社成立的初衷，我们不是暗杀组织，也不是政治组织，而是一个商业组织，我们不断在埃尔非寻找和吸纳有志人士。”
“通过经济、政策、渠道等各方面支持有志人士创办公司，以商业手段击垮对手。”
他推了推眼镜道：“我们知道这很难，但总督一直很有耐心，她在等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类似AI战争这种让巨企自顾不暇的机会，借此彻底把英仙座联盟的影响赶出去。”
“让埃尔非摆脱被巨企操控甚至吞并的可能，成为真正的自由星球，到那时，我们就能沐浴在新世界的阳光下，自由经营不受掣肘。”
畅谈理想的诺斯一反先前的从容，他此时简直容光焕发，皮肤微微发红，手握成拳，如此激昂姿态，无端令李斌联想到一位从啤酒馆起家的历史名人。
李斌配合地吹了几句，大抵是“你们真是有理想有志气有组织有预谋的四有青年”、“协会必败、巨企退散”之流。
接着诺斯用诚恳地语气，向李斌劝道：
“李斌，半年前我接触过你，那是你刚刚被民生公司裁员，背负巨额债务都敢创业，我第一次见你就认为你是个敢想敢干的，批给你的贷款不只是因为葡萄酒，也是因为你这个人。”
“沐耀其实也是石英社的一员，他是我们特意安排去做业务专员的，很多人进入石英社的第一次面试，就藏在这样普通的贸易中。”
“沐耀看过你的家庭资料和你的资金情况，认为你很符合我们的要求，于是我借着帮银行进一步筛查优质客户的名义来了。”
“其实我也很欣喜，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能成功，与你畅谈一番，更觉得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你这样的大才，我们不能错过，所以我诚心邀请你加入石英社，与我们共创大业。”
他说着，从公文包取出一个终端，放出投影：“石英社虽然是个秘密结社，但我们背靠总督，还是小有实力的，空间站、星球上都有我们的社员，我们能为你的事业提供很多帮助。”
李斌放眼望去，石英社的成员遍布埃尔非的社会各个阶层。
从黑帮到矿场、从工厂到市场、陆战队、运输队、安保队、港务管理一应俱全。
这些资料，连带着总督的规划一出来，便坐实了石英社的成份了。
等于说只要李斌加入，他就能在埃尔非做到百分之百走私，再也不需要应付巡逻队和交税了！更何况这是总督成立的组织，头顶还有个靠山！
中、太中了哥。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你们这个组织太对我胃口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刚好要干一票大的，正缺钱缺人呐，这石英社就上门送温暖。
早说你们有资源有钱不就行了，还整什么‘我们不能错过’，说得好像是得不到你我就杀了你，搁这儿玩病娇模拟器呢？
李斌心潮澎湃，他的垄断打捞公司计划与石英社简直是天作之合，这帮反巨企派有理想有抱负，再加上利益输送，嘴巴一定很严，比原来自己想的打捞公司结构更安全。
更妙的是，他李斌入社后，还能再吃一波打捞红利提升自己的社内地位。
什么叫双赢，这就叫双赢，别人赢，自己也赢，还要赢两次。
李斌激动地握住诺斯的手，感动道：“斌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总督若是不弃，斌愿拜为……额，斌愿效犬马之劳。”
他如此直白露骨，反而整得诺斯不好意思。
诺斯原本还想着说“因为事关结社秘密，我不能放你走，你可以在这里考虑几个小时”呢，结果李斌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不但如此，李斌还打蛇随棍上，入社仪式都还没开始，他就反过来向诺斯推销起自己的项目：
“我在玛格有条路子，风险是大了点，不过利润很高。所谓富贵险中求，结社要是感兴趣，我牵线，不妨加入进来一起挣钱？”
诺斯陷入了与李斌见面以来，不知道第几次精神凌乱。
这家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啊！
第59章 此人大才，幸好是同道
一辆侧面带有黎塞留斯银行金漆标志的悬浮车无声驶出港口，后排隔音厢里，诺斯揉着太阳穴、神情疲倦。
今天遇见的新人资质极佳，谈判手段堪称诡谲，屡屡语出惊人，打了自己一个猝不及防。但他最厉害的，还是经商天赋。
勾结玛格欧斯和玛格星系的海盗王康达，竟然想借海盗袭击大搞垄断打捞业务，这无异于与虎谋皮，更绝的是，一手托两家的买卖他李斌还不知足，竟然想借石英社拖埃尔非下水。
诺斯被李斌正手一记花式谈判、反手一记究极大饼乱了阵脚，他不敢当面答应李斌，只是记下了条件便匆匆撤退。
想到这里，诺斯心生愧疚，自觉对不起总督的栽培。
但一想到若是他引荐李斌加入石英社，石英社必然如虎添翼，成事的把握再添一分，他心里又炽热起来。
这样优秀的人才，即便是入职巨企想必也能飞速晋升吧？
“虽然这样的大事，还是得到结社骨干和总督的首肯，不过这买卖也太赚了。”
前景广阔，而风险主要由海盗承担，高收益低风险，由得不动心。
想到这里，诺斯也叹息起来：“这个李斌，吃准了石英社扩张需要星币和帮助，真是把人性的贪婪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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