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统站办公室,童站长似乎有些疲惫,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身子靠到椅背上,头微微垂着,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口,合上了眼睛,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回想起今天的一幕幕,此刻还有点心有余悸,戴老板的冷眼、呵斥、盘问,对他而言,无异于经历了一次电击、火烙、辣椒水、老虎凳,索性一切都过去了。解决老鸨和管事的糟心事已经交给了杨队长,针对日谍小环的搜捕命令同样有条不紊地下达了下去,只要将她逮捕,等再将戴老板这幢大佛恭恭敬敬送走,则万事大吉。
心里藏了太多的事,童站长真的疲乏了,就这么靠在椅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童站长顿时被惊醒了,看着急匆匆进来的秘书,他气不打一处来:
“搞什么鬼?”
秘书小小翼翼说:“站长,不好了,杨队长被抓了。”
“谁?”
“杨能杨队长!”
童站长一个激灵,难以置疑地问了第二遍:“你确定?”
秘书:“对,我确定。”
“因为什么?”
“据说是通敌卖国。”
“有证据吗?”
“听说是和日谍小环秘密接头的时候,被人赃俱获。”
童站长怔愣了一下,然后长长叹息一声:“军统站重中之重的地方,竟然混进了这种败类。”
听他这么说,秘书不由得犯嘀咕,心说之前我就建议“痛打落水狗”,您老人家不同意,非要说什么收为己用,这才过去多久啊。当然这话也就在心里想想,作为秘书怎么能比老板还英明呢。
此刻,作为秘书,就得不失时机地跳下去,假装“自投罗网”,以不动声色的幼稚甚至是愚蠢,来满足一下领导的高明。于是他顺着童站长的话说:
“站长,是不是先打听一下具体案情,再.”
“此一时,彼一时,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童站长冷笑着打断他,他断然不可能为了一个不是自己人的有通敌嫌疑的属下去求情,冷漠地说:
“之前看他鬼鬼祟祟,我就觉得他有问题,为了稳定他麻痹他,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暂时对他委以重任。如今看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你马上带人去他家一趟,仔细查查,说不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他故意将“仔细查查”几个字加重了音调,秘书心领神会,应了一声“是”,便难掩兴奋地走了。
秘书离开后,童站长想了想,唤来行动队副队长,当即擢升其为代理队长,让其去完成先前交代给杨能的任务。
另一边,杨能已经被带到了一间临时布置好的审讯室里,被反铐在椅子上,身后有两名荷枪实弹的便衣看着。
张义和贾副官坐在对面,充当审讯官。
不过此刻他们只能算是傀儡,因为真正的审讯者隐藏在幕后,通过搁在桌上的电话,密切关注着审讯室里的一举一动。
一行汗珠从杨能的脸颊上慢慢滑下来,烧起的炭盆烟熏火燎,屋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他焦躁地重复着刚才的答案:“我真是被她暗算遭到控制的,面对她的威逼利诱,我坚决抵制,属下对党国的中心天日可鉴,绝不会和日寇同流合污。”
“少在这里唱高调!”电话里传出一声冷哼,接着是窸窸窣窣翻阅资料的声音,然后问道:
“你是37年参加青浦特训班进入军统的?”
杨能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是,当时我们和中央军校、警校的学员和青帮人员一起被编入了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参与了金山卫保卫战.”提起往事,他的脸上浮起一丝荣光,很快又变成了冷峻和痛苦。
1937年11月5日凌晨,日军主力第十军所辖三个师在杭州湾的金山卫登陆,当时金山卫的防守力量极为薄弱,只要62师的一个连、补充连以及缉私警察、盐警、保卫队等少量兵力。军统为了加强抗战力量,组织了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参与金山卫保卫战,与日寇进行了激烈战斗,但由于敌我力量悬殊,伤亡惨重。
话未说完,电话里冷峻的声音再次打断了他:“也就是说你进入军统已经四年了?”
杨能被他噎了一下,不明所以地说:“是。”
“那是老人了。”电话里有些唏嘘地说,随即话锋一转,声音透出几分阴冷,“既然是老人,你就应该清楚,咱们这个行当很特殊,不像警察局,抓人有时候是不需要证据的,只要你不能自圆其说,就可以断定你是坏人。”
这个回答太出乎意料了,杨能按捺住心里的不安,边挣扎便喊叫:“戴局长,您听我说,我真和日谍没有任何关系”
“那他为什么不找别人,偏偏就找上了你?”
杨能一时语塞。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我最后问你一次,肯说吗?”
杨能沉默着,他是知道军统家法的,他虽是无意中泄露了军情,但没人会在乎,只要泄密就难逃一死。
果然,电话里问:“贾副官,泄露秘密者该怎么处理?”
贾副官:“处以极刑。”
“那好,不必在等了,动刑吧!”
第617章 两根金条
“动刑,先给他喝点水!”
贾副官话音刚落,站在杨能背后的两人猛地一把将他推倒,按在地上。
杨能自然明白“喝水”的意思,疯狂挣扎起来,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被铐住了手脚。很快,他就被按着平躺在地上。
折腾了一气,两个便衣也累得气喘吁吁,一人一边使劲摁着他,一边喝问杨能:
“自己人,最后问一次,说还是不说?”
杨能已经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心里反而更踏实了,只要自己扛过去,一切都好说。
作为一个行动队长,他没少审讯过犯人,口头禅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这句话还有半句,叫“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一旦他招认,通敌的罪名怎么都跑不掉,结果不言而明。
但如果能扛过去,死活尚在两可之间,所以他想赌一把,也必须赌一把。
于是,他边挣扎边喊叫:“我要叫童站长了,我要见他!去叫他呀!”
便衣没再说话,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很快,又有两人提着水桶和毛巾走了进去。他一挥手,这两人将毛巾盖在杨能脸上,然后提起水桶朝杨能的脸上浇了下去。
毛巾一下子就糊在了杨能的脸上,水流隔绝了空气,他浑身颤抖起来。
山城县郊,一片由密密麻麻、错落不齐的平房组成的居民区,因为不在城中心,显得格外幽静。
这片居民区内,两间土坯房合着低矮茅草屋的小院隐在其中,并不显眼。
屋内,一灯如豆。
床上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针线笸箩、碎布、改锥,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左右穿粗布褂子的村妇,她面色蜡黄,没有半点血色,像蒙着一层洗不净的黄气,连眼窝都透着晦暗。
这会她正在纳鞋底。
旧布拼凑剪裁的鞋底蒙了一层半旧不新的白布,脚底绣着“平平安安”四个字。
在她对面地上的小凳子上坐着一个披着油腻腻外套的中年汉子,正低头吧唧吧唧抽着焊烟。
妇女看了一眼门外,放下手中的活计,幽怨地看着汉子:
“抽抽抽,也不怕抽死,俺跟你说话你听见没?”
汉子闷声问:“说什么?”
妇女翻个白眼:“儿子媳妇的事,你少装蒜!”
汉子重重吸了口烟,看着她点了点头,迟疑地说:“你不会真想让小朵给安儿做童养媳吧?安儿才六岁,现在说这个.”
话未说完,妇女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还是不愿意?真把她当自个闺女养了?她那死鬼爹李一善说不定早死了,俺可是听刘家婆娘唠嗑时说了,人早被埋了,偏就你不信,咋就这么轴呢?哼,一个强奸犯的女儿,俺不嫌弃她就算好的。”
原来这一家正是李一善托付女儿的刘家。
男的叫老刘,女人叫黄婆子。
老婆的突然发火,让老刘有点儿不知所措。他在脚底将焊烟湮灭,自己坐在床沿上。然后,尽量用委婉的口气说:
“老李这个人老实巴交一辈子,说他是强奸犯,我打死都不信他不过是运气不好,替人顶罪罢了。他虽然死了,但老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咱们逃难来的时候,要不是他,估计我们早就饿死在街头了。索性就多一双筷子,熬熬就过去了,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什么叫就多一双筷子,你说的倒是轻巧。”黄婆子冷哼一声,叉着腰,唾沫横飞,“姓刘的,大话谁不会说?你要不先看看米缸里还有没有吃的?报恩的事,俺记着呢,就因为念旧,俺才没去向黑皮子举报,不然那小东西早就被人抓走了。为了她,俺每天担惊受怕也就算了,你还向着她?这也不愿,那也不愿,日子还过不过了?”
老刘沉着脸,闷不吭声,直到黄婆子消沉了,才闷声说:
“这是一回事嘛,家里没米了,我出去挣就是了,你说这种话.”
“俺咋了?俺还不是为了这个家?”黄婆子从床上霍地站起来,指着老刘的脸训斥:“姓刘的,这么多年俺容易吗?要不是当年看你老实,俺爹会让俺嫁给你一个杀猪的?现在看俺病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连老娘的话都不听了?”
几句话说得黄婆子气喘吁吁,颤颤巍巍,她腿一软,差点儿滑到地上。老刘赶紧过去扶住她,拉着她躺下,叹了口气说:
“天快亮了,我现在就去给你抓药。”
“安儿啊,你娘要死了,可惜看不到你娶媳妇了.”黄婆子躺在床上,嚎啕大哭。
瞬间,破败的屋内,被哭声占据
老刘无可奈何,急得直跺脚:“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黄婆子哭了一会儿,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两眼放空地说:“俺不行了,这齁痨吃再多药也不管用,咳咳”
“你慢点儿说。”
黄婆子捂着胸口喘了半天,才接着说:“俺闭眼之前,最不放心的就是安儿,他才六岁,要是死了娘,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直接说!”
“让小朵给安儿做童养媳,今天就将事情定下来,要不然.”
“什么?”
“就将她卖到窑子里去,给安儿换取老婆的.”
“你你也太狠毒了吧!”
这时,门开了,一个五六岁流着鼻涕穿开裆裤的小男孩睡眼惺忪地推门进来,看他爹扶着脸色苍白不停咳嗽的母亲,冲了过来:“娘,你咋了?”
小男孩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正是李一善的闺女李小朵。
“你娘没事,就是犯病了。”当着孩子的面,老刘不知说什么好,拍了拍婆娘的背,又望了一眼小朵,叹息一声,神情黯然地离开了。
他一走,黄婆子一咕隆翻了起来,瞪着小朵说:“没爹教的小野种,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小朵被吼得一个哆嗦,慌忙逃了出去。
“没爹护着就是贱骨头,挨了骂都不敢吱声,活着也是拖累人!”黄婆子低声啐了一口,小心把门打开一条缝,朝外面张望,确定男人和小朵不在,她快速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神色如常地摸着儿子的头说:
“安儿,你早上想吃啥?娘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就在老刘家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另一场会面正在戴春风的房间里低调地进行着。
从杨能家搜出来的情报、证件,已经全部摆在了戴春风面前的桌子上。
童站长一本正经地汇报,自己是如何在突击妓院时对杨能产生了怀疑,又是如何不动声色将他稳住,并对他委以重任,然后暗中对他展开调查,经过辛苦漫长又缜密的侦察,终于确定杨能有重大嫌疑,随即对他家里展开搜查,通过缴获的情报、信件等线索,串到一起,最终锁定了他。
戴春风揶揄地笑了笑:“你早就发现他有问题?”
童站长原本对自己的“足智多谋”很满意,听戴老板这么说,仿佛在兴头上挨了一巴掌,立刻低头不语。
戴春风翻看着情报,脸色阴沉:
“杨能究竟是日谍,还是通敌?”
童站长:“只是通敌,他借着行动队长职务之便做情报交易,日寇只是其中一部分。”
“为了钱?”
“是啊,他儿子得了肺结核,据说很缺钱可即便这样,也不能背叛党国啊,他只要开口,站里不可能见死不救,只能说他丧心病狂。”
戴春风将信将疑,撂下情报,沉着脸说:“这个杨能,隐藏得这么深,说明他是一个非常谨慎狡猾的人,他会保留这么多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百密而一疏嘛。况且依属下之见,这些证据说不定就是他故意留下来的,给自己留的后路。如果有一天东窗事发,他要投奔日寇,这些就是可以证明他替日寇做过事的敲门砖。”
戴春风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听谁说过,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冷哼一声,又拿起桌上的几本空白身份证件翻了翻:
“看样子,我们身边的老鼠不少啊。”
童站长瞅准时机说道:“是应该好好肃清队伍了,属下已拟定好了一份名单,请局座过目。”
他马上恭敬地递上了一份名单。
戴春风接过扫了几眼,发现其中大部分人是他先前接见过的军统骨干,至于这里面有没有夹带私货,并不重要。他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童站长:
“杨能还没招?”
“刚才来的时候,属下特意问过贾副官,还在垂死挣扎。局座,要加大审讯吗?”
戴春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把名单折好放进衣兜,答非所问地说:
“之前交给你的任务,办的怎么样了?”
“已经解决了。”
“经手的人可靠吗?”
“都是自己人,很可靠,而且有完整的口供,谁也挑不出一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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