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缓缓开口道:“陛下有意让你儿子李如松去蓟镇担任副总兵,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呀,蓟镇那地界,可是至关重要啊,陛下这是看重你家公子的才能呢。”
李成梁听完之后,那是狂喜啊。
这,蓟辽不分家啊。
这要是自己的儿子接了戚继光的班,那大明朝的门户可全都在李家人的手中了,那以后,自己回到京师,也不用担心回不去辽东了。
实际上,李成梁是做贼心虚,每一次得诏,要来北京城的时候,他都害怕自己被扣下,回不到他的大本营去……可要是自己的儿子,接了戚继光的班,成了蓟镇的总兵,只要他们父子两人,有一人不进京,朝廷就不敢轻举妄动。
李成梁脸上的兴奋,丝毫没有掩饰,而一直注视着他的冯保,在这个时候,也眯起了眼睛。
“多谢陛下隆恩,多谢公公告知呀,末将定当教导犬子,让他在蓟镇用心效力,好好的跟着靖海侯爷,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冯保摆了摆手:“嗯,这事是好事,不过你也知道,这军中职位调动,各方都会盯着,你可得叮嘱好你儿子,到了蓟镇要尽快站稳脚跟,处理好各方关系,可莫要生出什么事端来呀。”
“是,公公所言极是,末将定会细细嘱咐他的,定不辜负陛下的期望。”李成梁应道,心里却还在琢磨着这背后的种种缘由,以及这对自家往后的影响,一时思绪万千……“对了,公公您先看画……”
说着,李成梁便起身去拿那些字画,却又被冯保阻止了。
“别急,咱家的话还没有讲完呢……"
"讲完之后,咱们再品鉴字画……”
“李将军啊,你先且收收这欢喜劲儿,咱家得跟你说句老话,‘月满则溢,日满则亏’呐。这世间万事万物,太过圆满了,那往往就容易走向衰败,文官们经常说,三思而行,这一点你要学啊。”
李成梁听闻这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他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
而后,赶忙收敛了些神色,恭敬地看向冯保,说道:“公公这话,定是有深意,末将愿闻其详,还望公公指点一二。”
冯保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抿了一口后才继续说道:“陛下看重你家公子李如松,让他去蓟镇担任副总兵,这确实是难得的机遇。可这也是把双刃剑呐,蓟镇那地方,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虽说靖海侯爷戚继光为人正直,可底下人难免各有心思。你家公子初到那儿,行事可得处处小心,切不可仗着自己有些能耐,就锋芒太露啊。”
李成梁赶忙点头,心里面松了一口气。
自己儿子又不是去当大头兵的,是去当副总兵的,冯保的这个劝诫,什么不要锋芒太露,李成梁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不过,即便心中编排,可面子上还是一脸严肃,恭敬称是:“公公提醒得极是,末将定会叮嘱犬子,让他低调行事,谨小慎微,熟悉状况之后,再图作为。”
冯保微微点头,目光却变得深邃了些,又接着说道:“还有一事,你也得心里有个数。那戚继光的侄子戚金,陛下有意安排他前往辽东。”
李成梁一听这话,脸色猛地一变,辽东那可是他经营多年的基本盘啊,戚金此去,那还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变数来呢。
他眉头紧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又赶忙强装镇定道:“公公,这……这是何意啊?辽东如今局势平稳,若突然多了这么个人,末将怕会扰乱了原本的部署呀。”
“哎呀,李将军啊,你觉得是在跟你商量吗……”
“你现在质疑,是咱们私下说的,咱家也不怪你……”
“可,兵部,都督府的凋令到了,你若是不尊,那可是小事了……”
李成梁额头上已然冒出了些许冷汗,忙不迭地说道:“公公放心,末将绝不敢有那等心思,定当全力配合,保辽东安稳。”
“好,把画拿来让咱家看看,是不是像你说的那般精妙。”
李成梁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强撑起笑脸,伸手去拿那些字画,可心思却还在刚才冯保说的那些事上,一时之间,只觉得这字画拿在手里,仿佛重了许多……
第438章 闯关东
李成梁强打起精神,将那些精心收藏的字画一一在桌上展开。
冯保也起身缓缓踱步过来,屋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字画和两人身上晃荡,营造出一种略显怪异的氛围……
“公公您瞧,这幅山水图,这笔触细腻之处,把那山川的灵秀尽显无遗啊,当真是难得的佳作。”李成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热忱,可眼神中却透着难以掩饰的游离。
冯保微微眯着眼,仔细端详着那幅画,点头道:“嗯,确实是有些韵味,这用墨的浓淡把控得恰到好处,看着就好似能走进那画里的山水之间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赏画的话语,可李成梁心里一直在琢磨着之前冯保提及的那些事,越想越烦闷,只觉得这赏画的时光无比煎熬。
又过了片刻,李成梁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勉强的笑容,对冯保说道:“公公啊,今日实在是叨扰您许久了,大年初一的,您先休息,若有机会,末将再来拜访。”
冯保抬眸看了他一眼,心里也明白他这心思早就不在这画上了,便摆了摆手道:“既然如此,李将军便去吧。”
“公公放心,末将定牢记在心。”李成梁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转身退出了书房。
等到李成梁离开书房后,冯保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在冯保看来,狼崽子多少有些不服管教了………
外面夜色沉沉,冷风呼啸着刮过街道,吹得李成梁的衣摆猎猎作响。
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脸色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越发阴沉,出了冯保的私宅外,一言不发的上了马车。
原先准备送给皇帝的两个罗斯女子的事情,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回到驿站,他“砰”的一声大力推开房门,而后径直走到桌前,一甩披风,重重地坐下,满脸怒气道:“哼,朝廷这是把我李成梁当什么了!我在辽东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有苦劳,有功劳,如今倒好,这又是防着我儿子,又是往我那地盘塞人的,真当我好欺负不成!”
说着,他抬手就把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哗啦”一声,茶杯摔得粉碎,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房外的亲兵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
李成梁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发泄着心中的不满:“我李成梁哪点对不起朝廷了,就这么信不过我,那戚继光的侄子去了辽东,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李成梁的脸色都是通红的,想来,他是真得难以接受朝廷的这个安排。
前面先是一个麻锦,将门虎子,到了辽东,为广宁镇守,已经夺了他的部分权力了,现在,又要将一个更大的麻烦安排过来,又是一个副总兵,在划分出一座庞大的城池当作驻地,自己岂不是要被架空。
勃然大怒的李成梁,忘了他此时说话的地方不是辽东,而是北京城,他也过分的信任了跟着他数年,守卫在房外的亲兵了。
他说的话,摔打的愤怒,在当夜,便被一个亲兵传递给了一直在驿站外的锦衣卫。
第二日清晨,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朱翊钧身着龙袍,端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听着锦衣卫指挥使张国之的汇报,眉头紧紧皱起,眼神中透着几分深思。
“陛下,李成梁看样子是对朝廷的安排极为不满,不如,快刀斩乱麻,这一次,便也将他留在京师。”在禀告完后,张国之小心翼翼地说道。
朱翊钧手轻轻敲打着扶手,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开口道:“留在京师,只怕一个戚金,一个麻锦,两个人是支撑不了辽东局面的,朕还是要用他,这李成梁算是一个聪明人,只需在敲打敲打,便可。”
朱翊钧还是要用李成梁,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举止付出代价……
自己的这个策略,若是李成梁到不了辽东,那也无用了,只能再找有威望的将领前去辽东镇守,但也只能求取安定了……
张国之开口道:“陛下,如今天下安定,国库充裕,一个小小的李成梁,如何拿捏都成啊,这样放纵于他,岂不是更加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实际上,张国之的身份,是不能说这些话的,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去左右皇帝陛下的决策,可他就是忍不了。
自从少年天子登基以来,张居正,海瑞,以及朝中文武百官,可从来没有人,能让皇帝陛下对其如此宽容的……
朱翊钧看着张国之有些恼怒,笑着道:“世间之事,皆是如此,即便是天子,也不能随性而为,特别是军国大事,若朕只求辽东安定,拿下他,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可,朕想要的不仅仅是安定……”
说白了,当兵吃饷,朝廷给的钱,养的兵,别说现在的李成梁没有资本造反,即便是再给他十年,他也造不了反。
只要朝廷的财政情况没有出现大问题,一个有些手腕的将领去了辽东都能震慑住那一帮骄兵悍将……
但朱翊钧想要的是,进取,他想让闯关东早三百年发生……
为此,即便是天子,也要连哄带吓,让李成梁替他把脏活给干了……
蓟镇,辽东镇,这两支军队都要用些心思对待。
忽然,朱翊钧想到了历史上一桩哗变悬案,蓟州兵变……
在原先的历史上,欠饷、克扣钱粮在当时的大明王朝后期是个老问题了,“聪明”部队的不足军饷,可通过吃空饷、谎报战功、私吞战利品、搜刮百姓等渠道而得以解决……
而高待遇的南兵有风骨,极少存在营私舞弊行为,深受欠饷之害,在戚继光离开之后,明朝中枢考虑到朝廷的财政困难,希望对义乌兵以常规饷银来发放,背井离乡、刀头舔血、全靠薪资养家糊口的戚家军将士,对此当然不认可。
戚家军本来就对戚继光等人的悲惨遭遇心怀不满,只是迫于形势,隐忍了下来。
现在,军饷拖欠,冒死拼来的奖赏也没着落,他们聚众维权,要求足额、按时发放军饷、补足拖欠。
戚家军的不满之为,很快就被人利用,从而招致惊天大祸。
万历二十三年,在蓟镇三协营之一的建昌营驻地石门寨,时任蓟州总兵王保,假意安抚义乌兵,扬言要打赏,将三千南兵骗至演武场集合,其设伏的手下士卒居高临下射杀手无寸铁的义乌兵,史称“蓟州兵变”。
而鼎鼎大名的戚家军,随着这场兵变,内部开始离心离德,即便后来,戚金被重新任用,也难收罗人心……
第439章 辽东擎天一柱
乾清宫中。
朱翊钧让张国之退下后,便一直想着李成梁,以及蓟州兵变的事情……
禁军三营正在筹建,在筹建完成之后,会先调遣一部分到蓟镇去练兵,之所以不去辽东,是因为朱翊钧多少有些信不过李成梁。
别带了没多长时间,给自己带了一个全军覆没了。
禁军三营肯定要保持一定的战斗力,自己也会用诸多的方式,培养他们的荣誉感,让他们拱卫皇权的战斗意志高涨起来。
在朱翊钧看来,一支军队是否能够保持战斗力,操练装备是一方面,战斗意志也是一方面。
战斗意志就是赏赐,军饷……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他妈的,去卖命,不给钱,这就是耍流氓。
蓟州兵变起因,是朝廷拖欠了军饷……
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情不太光彩,蓟州兵变一事,在大明朝正史里头很少提及,皆是一笔带过。
《王保传》“保诱令赴演武场,击之,杀数百人,以反闻”
《明神宗实录》 “万历二十三年十月,己未,防海南兵以要挟双粮鼓噪,蓟镇督、抚、道臣擒其倡乱者正法,余党尽驱南还。奏闻兵部覆请,报可”。
此次事变后,戚家军编制被取消,蓟镇南兵大多受到清洗,义乌人的总兵、把总、游击,或治罪或免职,吴维忠、戚金均被打发回老家,各卫所中不服管教的南兵也被发送原籍。
这么大的事情,当时的神宗皇帝态度也很是暧昧,对王保没有任何惩处,兵变,永远是当权者最无法容忍的问题……
想到了蓟州兵变,朱翊钧又想到了之后的事情。
吴维忠、戚金等人在二次朝鲜战争的时候,再次得到朝廷的任命,入朝作战,但这个时候的南军,已经不像在戚继光麾下时,这么能征善战了……
他们的最后一曲,是在对后金的浑河之战中,六十八岁的戚金拽着想要逃跑的总兵童仲揆的马,高呼:“大丈夫报国就今日”。
随后,南军与努尔哈赤开启了最后一次势均力敌的野战,后续援军畏战不前,导致南军全军覆没。
这场战争也是努尔哈赤崛起路上最为惨烈的,浑河岸边,尸身累累,血流成河,面对宁死不屈、血战到底的仅存明军,杀人如麻的后金将士也失去了做最后肉搏的勇气,他们以乱箭齐发的方式结束了这场无比惨烈的战斗,戚金、童仲揆、张名世等人全部殉国。
在朱翊钧的记忆中,好像也就是在这场战争之后,戚家军就真的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自嘉靖四十年戚继光请练义乌兵始,至天启元年,这六十年间,历经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五朝,戚家军及其余脉的足迹南至广东、西至宁夏、北至辽东、东至朝鲜,征战遍历四方,行程不下万里……
现在历史发生了改变,九边重军,三大营,以及各地主要的驻扎军队,军饷从未亏欠过,只要朝廷保持着财政健康,只要张居正的新政能够持续推行下去……朱翊钧相信,日后像蓟州兵变这样的损害社稷的事情,会减少许多。
朱翊钧也明白大明朝最大的敌人,从来就不是后金,而是自己……在历史上到了崇祯朝后,各地的农民起义才是大明朝走向灭亡的根本原因……后金是摘了李自成的桃子。
而李成梁的问题,就更加复杂了。
李成梁在辽东戍边,战功赫赫,屡屡挫败来犯的外敌,打得那些个草原部落、女真部族闻风丧胆。
他的捷报一次次传入京城,朝堂之上大臣们每每念起李成梁的战绩,皆是赞不绝口,称之为大明边疆的一根擎天柱,有他在辽东,那辽东之地便可保得安稳,边境百姓也能免受战乱之苦。
可是时间久了,李成梁在朝中的名声也开始出现两极化了。
有一部分大臣们看来,李成梁确实胜仗不断,可那辽东之地的局势,却好似并未因这些胜利而彻底安稳下来。
敌军今日退去,明日又卷土重来,比那春天的野草还要茂盛。
并且他本人在辽东行事愈发有了几分独断专行的味道,而他的权势在辽东已然有些膨胀……
朱翊钧虽然对张国之说的轻描淡写。
但他心里面实际上也有两个选项。
第一个就是将李成梁扣在北京城,给他升官,来一个明升暗降,这相对稳妥可控……
而第二个吗,就是接着用他,先是敲打,然后分权制衡,最后在往辽东派驻一个更高品级,且打仗过的官员前去辽东担任巡抚。
让麻锦过去,让戚金过去,就是为了分权……
在李成梁,戚继光回驻地之前,朱翊钧还会再召见他们二人……
在这场御前奏对中,朱翊钧会做出选择……
大年初二,一片喜庆祥和的氛围笼罩着京城的大街小巷。
李成梁坐在马车上,眉头紧皱,满心的愤恨让他的脸色显得格外阴沉。
他此次从驿站出来,是为了去拜访张居正。
虽说张居正如今已很少过问辽东的军事了,可在李成梁心里,这位内阁首辅在皇帝面前那还是极有分量,说话管用得很。
马车缓缓前行,马蹄有节奏地叩击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声响。
街市上人头攒动,百姓们都身着新衣,脸上洋溢着过年的喜悦,相互间笑着、聊着,到处都透着浓浓的年味儿。
街边的铺子大多也都开着门,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照着人们红彤彤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