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从府库里掏,他们就可以喝西北风去了,可若是找内阁要,让户部全部承担,又显着保定官府对皇帝陛下没有孝心,对南巡之事推诿不上心,这可是政治犯罪,属于大罪过啊……
正在众人讨论的时候,帘子突然被掀开,衙役气喘吁吁跪下:“大、大人,官道上来了辆马车,看着像是宫里面的……”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孙德才脸色骤变,顾不上捡,抓起官服往身上一披就往外跑。
刚转过帐篷角,就见马车边站着个穿锦衣的老人。
孙德才远远瞧上一眼,便知道这是冯公公。
他跑的更快了。
“孙知府辛苦啦。”冯保含笑拱了拱手,眼尾的皱纹里却凝着霜,“陛下南巡的御道工程,咱家一路看着呢,像孙知府这样亲守工地的父母官,真是朝廷的栋梁啊。”
孙德才赶忙躬身行:“下官不过是遵着内阁的章程办事,冯公公过奖了……”
“……再有两个月圣驾就到保定了,孙知府可得让百姓们显出些丰年的气象来,别叫陛下看了心疼啊……”
“到时候啊,这路两边,要跪满百姓,皇帝陛下可能下来与百姓们交谈一番,锦衣卫的人会提前一个月来此,筛查进入这里的百姓……你们保定府可要好好的办这个差事,不可出现差池……”
“公公放心,下官一直在这里守着呢……”
第660章 贡奉
海瑞一路向南,拿着内阁拟定的路程走,他的速度比较快,而冯保车马较慢,并且一路上,多多少少还有些应酬,在海瑞跑到徐州的时候,冯保北直隶还没有出呢。
海瑞此行是监督地方官员,是否假借皇帝南巡之事,搞出一些名堂……因为只要出名堂,迎驾之事办的好,那就一定要花钱,钱从哪里出,百姓们出……
而冯保呢,目的与海瑞完全不一致,他此番下来,就是怕地方官员搞不出名堂,将皇帝陛下南巡之路,搞得死气沉沉,没有大明王朝欣欣向荣的气派,体现不出皇帝陛下的龙威……
即便,在冯保离开之前,朱翊钧还专门叮嘱了一番,但现在看来,起到的效果并不大。
银子,内阁拟定,户部拨给地方,但朝廷是按照他们核算的数额给的,甚至,下面算账的人,心里面也有称……
你瞧着,皇帝陛下从你这路过,你不添点不像话吧……谁家里还没有一点余粮了……
海瑞最大的失策,就是走在了冯保的面前,没有与他同行,等他返回的时候,算是惊喜不断。
海瑞一路快马加鞭,沿着南巡路线督查……发现了地方官员有太多不按照内阁拟定的章程行事。
曲阜济宁,孔圣人的园林附近,一个别院之中,正在修建新的殿宇……海瑞紧急叫停……
徐州的京杭大运河,码头边,正在建设庞大的观河台……海瑞以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身份叫停……
终于在大明万历九年,正月十八日,海瑞到了应天南京,发现了他更难以接受的事情。
山东,保定,徐州的工程量,跟南京一比,小了……小的太多了……
南京的皇宫正在修缮,不是那种简单的修缮,大兴土木,几乎翻新了一遍,弄得跟皇帝陛下来了就要常住这里一样。
而在太祖高皇帝陵寝附近,还在整修新得皇家园林,原本在永乐年间遗留下来的,宣宗皇帝为太子时,住过的园林,直接丢弃了……
而这个园林已经初具规模,这肯定不是确定皇帝陛下南巡之后,开始修的,而是在万历八年年中,甚至是年初张居正一上奏南巡,这边南京得到消息,就开始干了。
海瑞找到了应天府尹询问消息,却被告知,此事,他不知情,海瑞知道他是清楚的,不敢多言,便有没有为难,找到了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政,被告知,这是留守太监的命令,来自于宫里面的命令。
海瑞又找到了南京留守太监。
南京留守太监跟去孝陵守陵的那些失势太监不同,他的权力,比留守的魏国公只大不小。
而此时南京留守太监名为冯时。
一听名字,便知道他干爹是谁?
此时,冯时正在府邸悠闲喝茶。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杭绸长衫,衣摆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云纹图案,丝线在日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泽,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的宽边丝绦,绦上挂着一块圆润的羊脂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坐在雕花楠木椅上,姿态闲适。手中正端着名贵的茶杯,时不时轻抿一口杯中香茗,神色悠然,双眼微眯,脸上露出惬意的神情。
冯时不过中年,还不到四十岁,皮肤白皙光滑,没有一丝皱纹,透着不常见的细嫩,身形清瘦,举手投足间尽显利落。
他的眉毛修整得恰到好处,眉下是一双细长的眼睛,这双眼睛跟冯保很像,透着藏不住的精明与犀利。
背后的书架由珍贵的紫檀木打造,色泽深沉,质地坚硬,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正在冯时,享受这难得的应天下午茶时候……
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连声道:“祖宗,不好啦,门口来了个怪老头,非要见您呐!”
冯时眉头一皱,不耐烦地说:“那么多老头都来求见,我还不得忙死,这种小事也来通报?下去下去!”
小太监得令,刚要离开,冯时却突然想起年底收到干爹的信,而后叫住了即将离开的小太监。
“那老头长什么样子啊?”
“回祖宗的话,那老头看着可严肃了,身板挺得笔直,比干孙子我的背都直,眼神犀利得很,就跟能看穿人似的……”
冯时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不成是海瑞?”
他赶忙放下茶杯,起身说道:“我去看看。”当他站起身后,很自然的将自己腰间那价值连城的玉佩取下,放在了桌子上。
而后又觉自己的衣服太过扎眼,便又换了一身简单的便服,这才出门去迎接。
一到门口,冯时定睛一看,果然是海瑞。
他急忙上前,恭敬地躬身行礼:“见过海都御史,不知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海瑞面色冷峻,并未回应。
冯时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海都御史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里边请。”
说罢,便将海瑞及他身后的两个锦衣卫迎进府邸。
到了大堂,众人刚一坐下,冯时就赶忙招呼身边小太监:“你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还不赶紧给海大人上好茶!”
小太监刚要去,海瑞却摆了摆手,冷冷道:“不喝。”
冯时干笑两声,挥手让小太监退下。
随后,他慢慢坐下,看向海瑞:“海都御史,您有所不知啊,南京上上下下都盼着陛下早日到来……”
“咱们陛下,少年登基,英武非凡,实乃我大明之福啊……”
“待会,在我这里用些便饭,我带着您去瞧一瞧那紫金山下为陛下新修的园子,可是很气派的……”
海瑞听到冯时主动提及园子的事情,便冷声道:“按照内阁给的章程,陛下应该是住在应天皇宫里面,你们修的这个园子,是否多此一举了……”
“哎,海都御史,您这话,可就不中听了,这是我们的心意啊,陛下累了,有个歇脚的地方,这也不过分啊。”
“这么大的园林,要用多少民脂民膏。”海瑞冷声道。
“您这话又错了,这可没有取一分一毫的民脂民膏啊……南京为陛下在紫金山下修建的这个这园子,是南京的乡绅、富商们主动捐钱修建的……”
“他们说要给陛下修一个更大、更气派的园林,表达对陛下的忠心……第一次贡奉,一下子就奉了六十多万两银子呢!”
海瑞闻言,冷冷地讥讽道:“哦?难道他们都是深明大义之人?”
冯时又干笑两声,应道:“那可不,如此才显得我家皇爷圣德广布,万民敬仰呐……即便是那些狡诈的生意人,也是从心里面敬佩的……”
第661章 劫富济贫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光影。
红木桌椅散发着深沉光泽,与四周墙上悬挂的名家字画相互映衬,彰显着主人的不凡身份。
冯时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看似谦逊温和的笑容,面对海瑞的质问,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茶杯无水,却依然轻抿一口,似乎想借此动作向海瑞表明自己内心的坦然。
海瑞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冯时,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心思看穿:“那你们有账吗?”
冯时放下茶杯,脸上笑意未减,眼神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看向海瑞说道:“海都御史,我们宫里面的人做事,和朝堂那些官员可不一样。”
他微微坐直身子,神情认真,“宫中行事,最讲究诸事留痕 ,做一件记一件,账本上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若海都御史想看,我即刻派人把账本从园林那边取来,供您细细查阅……”
“当年我在宫里面当差的时候,就是算账心细,才得冯公公看重,改了姓氏,有了今日,我啊,调教出来的人啊,算账都是一把好手,拿给您看,您一目了然……待会就将账本给您送到驿站……”
“您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您也有权力去查查户部的账,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从南京户部以及应天府的府库里拿过一两银子。”
海瑞并未被冯时的自信所动摇,依旧冷着脸反驳:“动用了上万的工匠民夫,怎么,他们也要深明大义吗?”
冯时不紧不慢地应道:“我们给工匠民夫银子啊,还不低呢,普通的百姓一天能挣一两银子,手艺高超些的,甚至能拿到二两,三两,这可是让不少穷苦百姓有了生计,这也算是做了一件造福于民的好事吧。”
“那照你的意思,这是劫富济贫了?”
冯时一听这话,连忙摆手道:“这话做奴婢的可不敢说,海都御史,您可别打趣我……”
“这都是乡绅富商们对皇帝陛下的一片孝心,我从未逼迫他们拿出一文钱。账簿上,给陛下供奉的商人士绅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您若不信,可以一个个去问。”
冯时做的这些事情,才叫真的胆大心细。
一般人,根本就没有魄力干。
海瑞听完冯时的话后,皱了皱眉头……若真的与冯时讲的一般,这大兴土木,倒成了一件好事了吗?
“还有这皇宫的修缮,也是富商乡绅们,拿的银子,百姓是没有油水的,即便有,我啊,也是家境贫寒,吃不饱肚子,才入的宫,我啊,是不会干这些事情的。”冯时笑着说道。
冯时没有逼迫,暗示乡绅们,富商们,拿银子。
但说白了,给陛下上供奉的人,有些多,他可能记不住,但那些一文不出的铁公鸡,人少,他记得清清楚楚……
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胁迫。
那些大户,都是笑着把银子给拿出来,不敢表现出来一丝不满的情绪来。
当然,在南京购置起那么大的家业,谁不是朝中有人啊,可朝中有人,可他们朝中的人,也不敢得罪宫里面的人。
海瑞听完冯时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了,内心满是纠结与疑惑。
冯时此人所言合情合理,让他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反驳的言辞,无法叫停这将近完工的工程。
海瑞沉默片刻,沉声道:“既如此,我自会去查证一番。”
说罢,便站起身来,而冯时也起身将海瑞送出了府邸,之后,便让人去取账本前来,送到驿站去。
海瑞刚回到驿站,还不到半个时辰,就见冯时派来的小太监抱着几本厚厚的账本匆匆赶来。
小太监毕恭毕敬地将账本呈上,便匆匆离去。
得到了账本的海瑞就开始调查了。
“你们在此做工,工钱可如实发放?”
“回大人的话,工钱都是每天都接的,而且给得不少。”
…………
“啊大人,给陛下供奉那是我们的荣幸,都是自愿的,绝无强迫。”
“哎呀,大人啊,我们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能为皇帝陛下南巡出力……”
…………
就这样,海瑞在南京调查了整整四天。
四天里,他废寝忘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
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发现一切竟真如冯时所说,朝廷确实没有动用一毛钱,账目清晰,老百姓们也都拿到了足额的工钱。
到了万历九年的正月二十二日,海瑞结束了调查,开始返回京师,也是沿着他来时的路,重走一遍。
而这重走一遍的道路,让海瑞直接火大起来了。
来到了徐州,京杭大运河。
上次他看到这里正在兴建观河台,当即就下令叫停。
可如今回来,那观河台不仅恢复了施工,而且规模更大了,工匠们忙得热火朝天。
海瑞大步上前,找到了主事,严辞责问:“谁让你们复工的?”
主事吓得瑟瑟发抖:“海……海大人,是上头的命令。”
海瑞正欲发作,这时徐州知府匆匆赶来:“海大人,这观河台可是为了让陛下更好地欣赏河景,彰显我大明盛世啊,前几日停了之后呢,下官就惴惴不安,冯公公来了,便又让我们复了工……”
海瑞厉声喝道:“盛世不是靠这些面子工程,陛下南巡是为了体察民情,不是看你们这般劳民伤财!”
知府低头不语,当着海瑞的面,又下令停工。
但海瑞清楚,他一走,这个工程立马就要重新开始。
不过,陛下南巡的日子越来越近,海瑞也不能一直在徐州城待着,便再度出发。
到了曲阜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