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一盏羊角灯昏黄摇曳,在泛黄的书页上投下细碎光晕。
申时行正在看书。
烛火映得眼睫微颤,忽听得"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推开半扇,老管家佝偻的身影立在门前。
“老爷。”管家压低声音:“张阁老...张大人求见。”
羊皮灯罩突然剧烈晃动,烛芯爆出一朵灯花。
申时行手中的书卷"啪"地落在梨木案上,他猛地起身:“你说什么?张阁老此刻求见……”
管家点头应是:“正在门外。”
申时行闻言,不敢耽搁,站起来便走……一路慌慌张张的跑到了正门外,去迎接张居正……
实际上,南巡的时候,自己跟皇帝陛下走的有点太近了,莫不是消息传了过来,让阁老多想了。
申时行跟张学颜不同,他算是张居正的门生……
看到张居正后,申时行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赶忙扶着对方。
“阁老,您万金之躯,何苦亲自前来?有什么吩咐派人传句话便是。”说着,他下意识要搀着人往内院走,却被张居正轻轻挣开。
“人老了,反倒觉着眼下这些路,能自己走一步是一步,走吧,前面带路……”
张居正还未来过申时行的府邸……申时行无奈,只能在前引路,不过,时不时回头望向张居正。
等到了书房后,张居正坐在主位,申时行双手捧着热茶,放在张居正的身旁。
“阁老这么晚来,您是有什么要事吗?”
“南巡也巡完了,陛下此番历练,帝王气象更足了些,我也该把路让出来了……”张居正说着,看向了申时行。
“阁老,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春秋正盛,内阁中枢怎能离得了您?再辅佐陛下几年……”
“我的身子,自己清楚。”
说完之后,张居正端起茶杯,终于抿了口茶,热气却暖不透他泛青的唇色。
“你看这茶汤,沸水煮得再滚,终究有凉透的时候。人吗,总是有力尽时……”
“我此来啊,就是想问问你,跟着皇帝陛下走了这一段路,是否有收获呢。”
“阁老,学生不知,是什么收获?”
张居正放下茶盏,看着申时行轻笑一声道:“你啊,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敢去抢,不敢去夺,不过,你辅佐当今陛下,这个缺点,倒也成了优点……”
第733章 中和之道
实际上,朱翊钧让申时行接任首辅的位置,信息给申时行传递的很明显,就差说,张居正退下,你就要接任内阁首辅了。
但……
藩王问题,说白了,是皇帝的家事。
他有心去做,总是能做成。
而朝臣与天子的关系,那就是国事了。
时代的脚步,会裹挟身处其中所有人的步伐前进。
文武百官朝拜皇帝,从皇权中获得权力,但同样,天子的皇权,又何尝不是在文武百官的朝拜中产生的……
就拿大明朝权谋最盛的世宗皇帝来看,夏言在内阁做首辅时,严嵩是刀,轮到严嵩当家作主了,又培养出来一个清流做刀……但,在自诩清流集团代表的徐阁老上台后,世宗皇帝在后面摸了半天,再也找不出锋利的刀来……
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当时的世宗皇帝已经老了……
不过,申时行还是没有张居正看的深远。
对于皇权与百官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张居正看的很明白,对于嘉靖年间错综复杂的政治生态,张居正也有自己的认知。
说白了,不是因为有了刀,才杀人,而是需要杀人,才开始磨刀……到了嘉靖晚年,被海瑞怼的破防,让世宗皇帝已经提不起刀了……
在另外一个时空中,申时行从高位激流勇退之后,又平平安安,舒舒服服的活到了万历四十年……可谓是把中庸写在了脑门上聪明绝顶的的人。
蕴藉不立崖异……
这个成语是在另外一个时空,后世对他的评价。
有着深厚的修养,有着丰富的智慧,为人处世能够深思熟虑……但,却没有鲜明坚定的立场,当然更没有改革的魄力,说白了,就是没态度,朝野的态度可以是他的态度,皇帝的态度也可以是他的态度……
不过,人家的能力确实突出……
“阁老,学生听不懂阁老在说什么?”
张居正抬眼,看向申时行,悠悠然叹了口气。
而这个在嘉靖四十一年,二十六岁便高中状元的天之骄子听到张居正叹息时,低下了头,等待着张居正得教诲。
他在翰林编纂十年,而张居正就是他的座主,也就是恩师。
万历元年,三十六岁的申时行终于出来工作了……第一份工作就是吏部侍郎……
这要没有张居正力挺,支持,一个大学教授,怎么可能一出来从政,便就走到实权正部级岗位上来呢。
张居正对申时行极为器重,当然申时行也没有让他失望。
到吏部后,事事秉承张居正的心意办事。
当然,这些年新税制,或是考成法之中,都有申时行参与的影子。
他的能力是有的,在这小十年的改革生涯中,也磨砺了自己的能力。
但官做的越来越大,却越来越收敛锋芒了,没有舍我其谁,敢为天下先得勇气……
“说说吧,就你我二人,你对时局是什么看法,都说出来,有什么忧虑,也都讲出来……”
申时行闻言,再次抬头看向张居正,随后沉思片刻后道:“阁老在位,朝局安定,可阁老若是……日后必定洪水滔天……陛下,不是一个能忍耐的天子,朝臣与天子关系必定紧张,学生,学生若为首辅,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这个时候,申时行说的话就比较诚恳了些。
可能也是想着,朝着张居正请教一二。
“陛下是个明君,你可为贤臣……”
张居正说着目光温和地看向申时行:“子懋,满招损,谦受益天地之道,刚柔相济,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为官之道亦如此,锋芒过盛易折,藏锋守拙方为长久之计……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
“黄河九曲十八弯,方能东流入海。若强行截弯取直,反而泛滥成灾……为政亦需顺势而为,懂得迂回婉转……”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这坚忍二字,不是一味退让,而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
“你心中有丘壑,行事存仁厚,即便暂时不得彰显,终会如春雨润物,功在社稷……”
“你温和一些,陛下呢,又激进一些,正和天道啊……”
“最后,再送你一句话,不要怕,路在脚下,一片平坦……”
张居正说着,再次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申时行闻言点了点头,说了那么多,最后一句话还是张居正此番前来,想要说的。
你别怂。
直楞起来,好好的跟着陛下干,然后,你终成贤臣……咱们也能跟皇帝陛下一道谱写一番大明朝的君臣佳话。
张居正话音刚落,一阵朔风卷着枯叶掠过檐角,雕花窗棂被吹得"吱呀"作响。
申时行下意识起身去关窗,忽见廊下灯笼在风中摇晃,灯笼的光影下,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在申时行去关窗户的时候,张居正也缓缓起身:“时辰不早了,你我今日这番长谈,倒让我想起吕祖谦在东莱博议中所言,'天下之势,譬如病者,善医者必先审其虚实,而后用药'。朝堂这剂汤药,还需你细细斟酌。"
说罢,他轻轻拍了拍申时行的手背……
“恩师所言,学生都记下了……”
随后,申时行将张居正送至府门,望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转身。
回到书房时,申时行正在想事情的时候,忽见老管家王福捧着一盏热茶,走进了书房。
“老爷。”
“您用茶……”
说着,这老管家将茶水放在了案前。
申时行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发现王福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奉好茶后,也不离开。
“还有什么事情?”
“老爷,老家来信说,小人那侄子阿松,读过几年私塾,识得些字,如今家乡遭了灾,想来投奔老爷,谋个文书的差事......”
申时行闻言抬头看向这老管家。
许久之后,申时行揉了揉发酸的眉心。
“让他来吧,先安排在账房帮忙,若踏实肯干,再做打算。”
“是,老爷。”
等到老管家离去之后,申时行提笔蘸墨,写下“中和”二字…………
第734章 算账
皇帝陛下回到了北京城,朝廷也恢复了正常的轨迹,随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南巡算账。
皇帝陛下南巡花的银子,当然要在御前算了。
乾清宫中,几张长案,摆满了此次南巡花费记录的账册,六部的主官,诸多国公爷都站在对面。
精通算术的小太监们,把算盘拨的飞起……
朱翊钧仰靠在龙椅上。
他垂眸望着丹陛之下穿梭的身影,十二扇鎏金屏风将日光筛成细碎金箔,落在案子上整齐的一本本账册上。
算盘珠子相撞的脆响此起彼伏,像夏日骤雨敲打琉璃瓦,却惊不醒龙椅上阖目假寐的帝王……
靠近龙案的檀木椅上,张居正同样微阖双目,三缕长须随呼吸轻轻颤动。
这位内阁首辅手中握着素绢,看似小憩,指节却在扶手上无意识摩挲……
在一番紧张的核算后,出了结果。
“陛下,复核完成,与户部移交的数额一致,此次南巡户部支银三十万七千四百两,明细俱在此处,奉迎金一百四十二万两,共一百七十二万七千四百两,官员车马费,兵卒移营费,共花费,一百三十二万七千四百两,结余四十万两……”
冯保拿着最终的账本,念了出来,他自己都是蒙圈的……
这皇帝陛下,文武百官,数万兵卒出去晃悠了一圈,怎么还能赚四十万两银子呢……
而听着结果的李成梁,叹了一口气,这多的都是自己的银子啊……他不由侧目看了看正闭目养神的张居正,而后,又看了看已经睁开眼睛的皇帝陛下。
多少有些紧张,皇帝陛下不会去好奇,去查这个账吧,这一查,自己支给朝廷的银子,可就瞒不住了。
不过,让李成梁松了一口气的事情,发生了。
皇帝陛下对于这个账本好像并不感兴趣……
“银钱的账好算,这心里的账,可就算不清楚了……”
“这结余的四十万两,不是,朝廷的银子,而是地方百姓的……告诉沿途各州县,朕在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
“重新把他们的那摊子事情给算明白,算清楚……”
“而后,报给内阁,经内阁,户部核算,审查之后,朕给他们补……”
“把他们因为接待朕南巡的亏空全给补了……”
“当然,朝廷给他们补了,那他们欠普通老百姓的,地方官府也要给补全了,朕会派人下去查的……”
“朝廷补上银子之后,给他们三个月的时间,也要把老百姓的应得的给补上……不然,朕可是要重责……”
“做什么事情,话都要说到最前面……”
“冯保……”
“奴婢在……”
“将朕的旨意,拟发下去,给徐州,保定,济南,济宁等府………”
“是,陛下。”冯保点头应是,而后对着算账的十几个小太监摆了摆手,让他们把账本,案子全部搬下去,自己也下去拟旨意……
等到这些人忙完后。
朱翊钧看了一眼,还在闭目养神的张居正,而后,开口叫道:“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