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觉得份量不够。
“别急啊,父亲!跟着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拨人!您知道是谁吗?”
张四维看着近在咫尺的儿子,咬了咬牙,什么时候,自己这心里面藏不得事情的儿子,说话还一波三折了。
“谁,快说呀……”
“是英格兰!”
张丁征一字一顿。
“英格兰?”
张四维一脸茫然,这名字听着就生僻。
“这跟我这事到底有什么转机?你倒是说重点!”
“陛下!陛下对这个英格兰,似乎很有兴趣!听说他们派来的这位公使,身份极高,是他们女王身边的‘爵士’!带了好多奇珍异宝作为国礼,还有他们那个什么‘女王’的亲笔书信要献给陛下……阵仗大得很……”
“哦?有点意思……但这跟老夫……”
“父亲!您想啊!您可是堂堂大明礼部尚书!若是您自告奋勇,亲自出使这英格兰,代表咱大明皇帝陛下,万里迢迢去递交国书,以示郑重!这是何等体面?何等功劳?”
“陛下必定龙颜大悦,对您刮目相看啊!到时候,您这‘病’不就……药到病除了……”
张四维听得前半段,脸上露出了笑容。
可当他听到“亲自出使”、“万里迢迢”、“递交国书”,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第812章 蹈海尚书
“儿子得知了这个消息,立马就从宁波返回京师,这次出使啊,儿子跟你一起去……正好,我也过去看看有没有生意做。”
“那你说怎么去啊……”
“走海上呀,坐船去,我估计用不了一年,八个月左右就能到……”
听到这话,张四维真他再也顾不上装病了,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矫健得完全不像个病人,指着儿子的鼻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声音都劈了叉:“走海上……去那劳什子英格兰……万里之外……还要走七八个月……”
“张丁征,你个不孝子你哪里是想着给我治病呢……你是想要你老子的命吧……”
“我这年龄,这体格上床都费劲了,你竟然还想着让我上船……”
“万里波涛,飓风海怪,晕船晕到胆汁吐干,一个浪头打过来,我这把老骨头就得喂了海龙王!到时候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回来!”
小侍女吓得缩在角落……
张丁征看着老爹激动得唾沫横飞、脸色由蜡黄转向猪肝色,却是不慌不忙。
他太了解自己这位精于算计的老爹了。
也太了解自己老爹想要什么。
等张四维吼完,喘着粗气,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蛊惑:“爹,您消消气,气大伤身……您说的都对,海上是凶险。可是爹啊,您甘心吗?”
“甘心?什么甘心不甘心?”张四维没好气地瞪着他。
张丁征往前凑了凑,眼神灼灼:“爹,您想想,内阁首辅的位置,明明您资历、能力都够得上,结果呢……”
“让申时行那老好人摘了桃子,您憋屈不憋屈?您装病在家躺了一个多月,陛下不闻不问,您心寒不心寒……”
“难道您真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回蒲州,从此在史书上就留下个‘前礼部尚书,病退’几个冷冰冰的字眼……”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张四维心中最隐秘的痛处。
他脸上的愤怒凝固了一下,眼神闪烁,没有立刻反驳。
张丁征见有门儿,立刻趁热打铁,声音也激昂起来:“爹,您再想想,若是您接下这趟差事,自告奋勇,万里迢迢,亲赴那闻所未闻的英格兰,代表咱大明皇帝陛下递交国书!这是何等壮举……”
“您翻翻史书,往上数一千年,历朝历代,可有哪位礼部尚书,坐船七八个月,远涉重洋,去那等化外之地递交国书的……没有,您是头一份儿!”
“头一份儿?”张四维下意识地重复,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随即又被恐惧压了下去:“哼!头一份儿?那三宝太监郑和也是头一份儿,可人家是内官,我是个堂堂礼部尚书!这能一样吗……传出去像什么话!”
“这不是一回事,三宝太监下西洋是为了扬威,您去英格兰,是为了邦交,是国与国之间的郑重礼仪,是文臣的担当,这性质能一样吗?再说了,郑和七下西洋,青史留名……”
“您想想,您这趟要是成了,您的名字,张四维,字子维,那在青史上得占多大篇幅……”
“‘大明礼部尚书张四维,不避艰险,万里蹈海,宣威异域,敦睦邦交’!这名声,比您在礼部衙门坐十年都响亮……”
“青史留名……”
张四维喃喃着,这四个字像有魔力一样,让他心尖儿颤了颤……
他捋着胡子,眼神开始飘忽。
张丁征这属于精准打击。
“爹,最关键的是,您要是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说道此处,他故意拖长了音调。
“您想想,您离开京师这一两年,那申时行能坐得稳首辅的位置……”
“他什么人,陛下不了解,您还不清楚吗,没主见,没能力,哪能跟爹你比呢,能把咱们大明朝这一摊子事儿都理顺,能把陛下伺候舒坦了……”
“儿子不信,弄不好啊,您这趟回来,正好赶上申阁老焦头烂额,陛下对他不满意的时候……”
“到时候,陛下龙案上堆满了糟心事儿,一抬头,哎哟!张爱卿回来了……”
“张爱卿啊,您可是刚为大明立下旷世奇功,风尘仆仆、劳苦功高啊!”
“陛下心里能不感慨?能不后悔当初没让您当首辅?这一来二去,爹,您这位置……它不就‘那个’了吗?”
“那个”是什么?
是首辅之位!
是位极人臣!
是张四维毕生追求却功亏一篑的终极目标!
张四维彻底沉默了。
他脸上的愤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
有对大海的恐惧,有对功名的渴望,有对风险的权衡,还有一丝被儿子描绘的美好前景勾起的、难以抑制的野心……
他不再咆哮,而是慢慢地、慢慢地坐回了床上,动作甚至带着点失魂落魄的僵硬。
他抬起手,烦躁地挠了挠自己因为“装病”而疏于打理、显得有些油腻凌乱的头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过了很长时间,张四维才抬起眼皮,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怀疑,声音干涩地问:“你……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真能……有那番光景?”
他问的既是青史留名,更是那诱人的首辅之位。
“千真万确啊,爹!”
张丁征拍着胸脯保证,眼神无比“真诚”。
“儿子敢拿性命担保!只要您能平安回来,两年之内,内阁首辅的位置,非您莫属,要不是你的,儿子这条命就交给您处置了……”
张四维的目光死死盯着儿子,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半晌,他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浓浓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问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那……那海上……我能……活下来吗?”
张丁征心中一喜,知道老爹的心理防线已经松动到了极致,赶紧打保票:“爹!您放心,现在的海船可不是前朝的老破船了!都是新造的大福船,又稳又大,只要不遇上百年难遇的大风暴,没那么颠簸。”
“儿子陪您一起去,寸步不离地伺候您,给您带最好的郎中,备最全的药,保证把您平平安安送到英格兰,再平平安安接回来!到时候,您就是咱大明朝的‘蹈海尚书’,功成名就,衣锦还朝啊……”
第813章 女王的信
张四维听着儿子信誓旦旦的保证,看着他那张年轻气盛、充满了冒险和野心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保养得还算不错的身体。
一边是成功登顶,青史留名的诱惑,一边是万里波涛和可能葬身鱼腹的恐惧。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骨头,颓然地靠在床头锦缎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嘴里反复念叨着,像是在问儿子,又像是在问自己:“…首辅……蹈海尚书……还是喂鱼……这是两个问题……”
随后,房舍中再次陷入了沉寂。
是福是祸?是登顶还是喂鱼?
大明朝第一位喂海鱼的礼部尚书?
是选择苟且偷安的“病退”?
还是赌上老命,去搏一个青史留名和位极人臣?
这场父子间的“劝进”,胜负的天平,似乎正在悄然倾斜。
当然,张丁征如此费劲的撺掇着自己老爹去英格兰,也是存着自己一点点私心的。
就一点点……
他想着去英格兰开拓商路……自己是什么身份,去了英格兰,谁会重视自己,可自己老爹不一样啊,这可是实打实在大明朝掌握实权的高官。
他要是去回国书。
自己随同,便能见到英格兰同样身份的人,弄不好还能受到女王的接待。
在哪个地方都是一样的,想要站的稳,高层多多少少都要有认识的人。
当然,除了想做生意的私心之外,张丁征更多的还是公心。
葡萄牙人在南海是夹着尾巴,生怕再次得罪了大明朝,他们不足为惧……
可西班牙人仗着他们在本土庞大的军事实力,对大明并没有那么恭顺……按照现在的发展趋势,大明朝若是想着彻底掌控马六甲,那必须要跟西班牙一决高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英格兰,若是操作得当的话,在大明朝与西班牙在南洋开战的时候,就能拖住西班牙的援军,同理,英格兰在大海上与西班牙决战之际,大明也可以在南洋对西班牙的驻军宣战,拖入他们回援的南洋战船……
这对于大明朝,对于英格兰,都是好事。
而自己的商队,也能在这个明英交好的蜜月期,在英格兰赚个盆满钵满。
原本张四维冲撞了天子,张丁征是直接跑到宁波去了,可在得知两国的公使到了宁波之后,也多方打听,得知英格兰是带着善意来的,便立马返回了京师。
回到京师,一口水都没有喝,便跑到自己老爹面前,告诉他自己这个天才的想法……
张四维想了又想,再次确认自己是否能活下来。
而张丁征再次给了肯定的答复,您放心好了,绝对死不了。
在父子二人语言拉扯之际。
“老爷…奴婢…奴婢先告退了?” 小侍女试探着问,声音细若蚊呐。
张四维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算是应允。
小侍女如蒙大赦,抱着碗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并且轻轻带上了门。
一离开张四维的卧房,她脸上那副楚楚可怜、战战兢兢的表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机敏。
她脚步不停,迅速穿过回廊,回到了自己位于张府后罩房角落的小屋。
关紧房门,插上门栓。
她快步桌旁,铺开一张早就准备好的、裁切得极小的素笺。
研墨,提笔,笔走龙蛇,字迹娟秀却带着一股利落劲儿。
她将方才在暖阁里听到的张四维父子对话的所有内容都记下了。
写完,她轻轻吹干墨迹,动作熟练而迅捷。
将小小的纸笺仔细折好,塞进一个更小的、防潮的蜡丸里,封好。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日低眉顺眼的模样,端起那个装着脏碗碟的盆子,像寻常侍女一样,走向后门专门处理污物的角落……
张府后门附近,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正拿着大扫帚有一下没一下扫地的老仆,看似昏昏欲睡。
小侍女端着碗经过时,仿佛不经意地脚下一滑,“哎呀”轻呼一声,瓷碗脱手,“哐啷”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对不住对不住!”
小侍女慌忙道歉,蹲下身去捡拾碎片。
那扫地老仆也慢吞吞地走过来帮忙,嘴里嘟囔着:“丫头,小心点啊…”
混乱中,那个小小的蜡丸,如同变戏法般,悄无声息地从小侍女袖中滑落,精准地掉进了老仆伸过来帮忙的、满是老茧的手心里。
老仆手指一蜷,蜡丸便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配合得天衣无缝。
“唉,可惜了这细瓷碗…” 小侍女懊恼地捡着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