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旭日初升,紫禁城在晨曦中更显庄严肃穆。
李昖早早起身,在礼部官员的指导下,严格按照藩王朝觐天子的礼仪进行准备。
他换上了最为隆重的“九章冕服”……
根据洪武定制,朝鲜国王冕服为九章,低于大明亲王的九旒九章,但高于郡王。
头戴七旒冕冠,旒数亦低于亲王九旒,身着玄衣纁裳,上衣绘有山、龙、华虫、火、宗彝五章,下裳绣有藻、粉米、黼、黻四章,腰系大带,佩玉组绶,足蹬赤舄。
整个人显得威仪棣棣,却又处处透露出对宗主国礼制的恪守与谦卑。
辰时初刻,在礼部官员的引导和鸿胪寺官员的唱赞声中,李昖率领朝鲜领议政金孝元、左议政柳成龙、礼曹判书李山海、兵曹判书李恒福、承政院都承旨李德馨、宗室绫原君李俌等主要成员,穿过重重宫门,来到武英殿前。
武英殿内,气氛庄重。
年轻的皇帝朱翊钧高坐在龙椅之上。
司礼监掌印冯保、秉笔陈矩侍立左右。
殿内两侧,张学颜,李成梁,戚继光等一众官员重臣按班肃立,目光皆聚焦于殿门。
申时行挺忙的,朱翊钧没有将其召过来。
等到朝鲜国王到了武英殿外,经礼部官员入殿询问,随后,鸿胪寺官员悠长的唱名声响起:“宣朝鲜国王李昖携藩臣觐见”
而在殿外的李昖深吸一口气,在礼官指引下,神情无比恭谨,双手高捧朝笏,迈着沉稳而谨慎的步伐,率众臣步入大殿。
他身后的朝鲜重臣们亦步亦趋,屏息凝神。
进入殿中,众人不敢抬头。
行至御前约十步,在礼官示意下,李昖及其随行重臣齐刷刷地跪伏于地。
“臣,朝鲜国王李昖,率臣属,叩见大明大皇帝陛下,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的朝鲜大臣们也随之高呼万岁,行五拜三叩头之大礼,这也属于藩王朝觐天子最高礼节。
每一次叩首都显得无比虔诚,额头轻触金砖地面。
朱翊钧听着李昖的汉语,多少有些惊讶,这竟然还带着一些北京城的口音,想来朝鲜国王的汉语大授是个京师三环内的……
“平身。”
御座之上,传来朱翊钧沉稳而略带威严的声音。
“谢陛下隆恩!” 李昖等人再次叩首谢恩,方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垂手肃立。
“赐座。” 朱翊钧淡淡道。
两名小太监立刻搬来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圈椅,放置在御座左前方略低的位置。
按照这个惯例,这个坐着的位置,要比亲王们低一等,可却比郡王们高了半等。
李昖再次躬身谢恩,才在椅子的前半部分谨慎地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恭敬地放在膝上。
朝鲜重臣们则分列其后肃立。
朱翊钧首先询问了朝鲜国内的风土人情、年景收成、百姓生活等“家常”。
从天下是一家的政治常规出发,朝鲜国内的百姓也是大明天子的子民,问一句子民生活,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托陛下洪福,朝鲜国内承平日久,百姓乐业。去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实乃仰赖天朝恩德所至。”
李昖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天降祥瑞”的兴奋:“更有奇事,今年开春,臣国都汉阳城郊,有猎户于极北之地白头山(长白山)余脉捕获纯白雉鸟一对……”
“此鸟通体如雪,无一根杂羽,鸣声清越,百姓称呼皆能鸣万岁之语……”
“实乃祥瑞,臣与群臣皆以为,此乃感应陛下圣德,皇子殿下诞生之吉兆,故不远千里,特将此白头山一队祥瑞之鸟祥瑞献于陛下,以表臣国赤诚恭贺之心……”
他微微侧身示意。
殿外,早有准备的朝鲜内侍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巨大的的鸟笼抬入殿中。
笼中赫然是两只羽毛洁白如雪、姿态优雅、眼神灵动的白雉!
它们在笼中顾盼生姿,发出清亮的鸣叫,引得殿内群臣啧啧称奇,纷纷低语赞叹。
特别是李成梁。
他在辽东的时间长了,知道这鸟,可是难得一见/
朱翊钧看着那对白雉,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微微颔首:“你有心了。此祥瑞,朕收下了。冯大伴,着人好生饲养于西苑珍禽苑。”
“奴婢遵旨。” 冯保躬身应道。
献完祥瑞,李昖又示意随从呈上此次朝觐正式的”国礼清单“。
礼部官员上前接过,高声宣读:“朝鲜国王李昖,恭贺大明皇帝陛下万寿圣安,谨献国礼:“极品高丽山参十对,状若人形,须发俱全,乃白头山深处所采,药性至纯至补。”
“紫貂皮五百张,毛色油亮纯黑,针毛挺拔,绒毛细密如云,乃极北苦寒之地所获……”
“纯金打造嵌宝石‘福船’模型一艘……”
“螺钿漆器屏风十二扇……”
“‘蜜渍人参’、‘松茸’、‘五味子酒’等贡物十车……”
………………
………………
“伏愿陛下圣体安康,大明国祚永昌……”
朱翊钧听着礼单,眉头微微皱起,这是给朕送农副产品吗?
这是给大明朝的礼物?
不过虽然心中有些非议,但朱翊钧脸上的笑容,还是在的,在礼部官员宣读完了礼单后。
他清了清嗓子:“朝鲜厚礼,朕心甚慰。赐朝鲜国王御酒十坛,贡米十包,朕亲笔字画一副……”
这是回礼。
李昖听着天子的回礼,起初多少有些兴奋,可越听越蒙,直到天子说出,亲笔字画一副后,停了。
他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这就没了吗?
确定回礼没了,李昖赶忙离开座位,率领群臣再次叩首谢恩:“臣叩谢陛下厚赐!”
一套繁复而隆重的礼仪流程至此,似乎已近尾声,殿内气氛和谐融洽。
不过,谢恩之后,李昖并没有坐下,因为上一次就是,他进献了国礼,一坐下去,天子就赏赐烧鸡,并开恩让他在御前享用,那一次,可是什么话都没有机会说的。
这一次,他学的精明了些。
谢恩之后,他并没有坐下,而是直接开口说道:“陛下天恩浩荡,臣感激涕零,本不应再以琐事烦扰圣听。然……然臣身为藩属,守土有责,近有一事如芒在背,日夜忧惧,不敢不冒死陈于陛下御前……”
来了!
朱翊钧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抬了抬手,语气平和:“哦?国王有何忧虑?但讲无妨。”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侍立一旁的李成梁,李成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
第841章 朝鲜东南倭患 5
得到天子允许之后,李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哽咽:“陛下明鉴,臣属国东南沿海,近年来倭患日炽,已非疥癣之疾,实乃心腹大患……”
“彼等倭寇,凶残狡诈,聚散无常。每每乘船而来,如蝗虫过境,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他抬起头,眼中已是泪光隐现,好像他自己真的是托举百万百姓生灵的好国王。
“去岁春汛,倭船数十艘突袭庆尚道巨济岛,守岛军民奋勇抵抗,然贼寇势大,岛上数百名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戮,血染滩涂,三日不净……”
“更有甚者,贼酋竟将数十名壮年男子斩首,悬于渔船桅杆之上,顺流漂至釜山港,以示恐吓!釜山军民见此惨状,无不目眦尽裂,肝胆欲碎……”
“同年秋,全罗道海南郡沿海村落,一夜之间,十室九空,倭寇趁夜登陆,见屋即焚,见人便杀……”
“年轻女子数百人,哭声震天,竟被驱赶入海,押上贼船!所过之处,唯余断壁残垣与焦尸遍地,更有襁褓婴儿,被弃于道旁,啼哭至力竭而亡……臣闻报之时,心如刀绞,恨不能亲提三尺剑,与彼獠决一死战!然……”
李昖的声音哽咽难言。
他身后的朝鲜重臣们,如柳成龙、李恒福等人,亦是面色悲戚,紧握双拳,显得非常庄重,来诉听自己国王的痛诉倭国的暴行。
实际上,这个时候,戚继光是最能感同身受的。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李昖带着泣音的控诉在回荡。
张学颜、李成梁等武将面色凝重,戚继光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
实际上,这个时候,戚继光是最能感同身受的。
冯保、陈矩侍立御座旁,仿佛石雕。
朱翊钧脸上的那丝淡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肃穆。
李昖强压悲痛,继续道:“……然倭寇船快刀利,来去如风,我朝鲜水师孱弱,陆路驰援不及,往往望洋兴叹,徒呼奈何……”
“沿海百姓,朝不保夕,田地荒芜,商路断绝,实已苦不堪言,长此以往,恐东南半壁,将不复为臣国所有矣。”
“臣,臣无能,愧对祖宗社稷,更愧对陛下托付藩屏之重望!伏乞陛下……念在朝鲜世守臣节,恭顺无贰,念在数百万黎民嗷嗷待哺……发天兵以救倒悬,朝鲜举国上下,必永感天朝再造之恩……”
说罢,李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触在金砖之上,久久不起。
他身后的朝鲜大臣们也随之伏地叩首,殿内一片压抑的沉寂。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阶下匍匐的朝鲜君臣,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倭患荼毒,生灵涂炭,朕闻之亦感痛心。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探究与严厉:
“据朕所知,洪武定制,朝鲜国兵甲之制,皆按藩国五倍之数呈报天朝,去年朝鲜国进献武备志,礼部存档,当有常备水陆兵马,不下十万之众。战船亦有数百艘,水师亦有数千之军。”
“区区流窜倭寇,纵有凶顽,其数几何……”
“不过数百,至多千余耳。卿藩坐拥数万之师,水陆兼备,竟连保境安民,剿灭几股海匪都做不到吗……”
朱翊钧这一问,直指要害,如同重锤砸在李昖心口。
“这……” 他浑身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干涩发紧,那句“五倍制”本就是虚报以壮声势、应付天朝的旧例,此刻被皇帝当面点破,其中的水分不言而喻。
他该如何解释?
说兵册有假?
说兵力空虚?
说军队糜烂?
无论哪一条,都是好说不好听。
甚至还有欺君罔上,给天朝上国玩心眼,不老实的嫌疑啊。
李昖脑中一片混乱,巨大的压力让他一时语塞,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绝望的求助,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肃立的领议政柳成龙。
站在他侧后方的柳成龙,将天子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国王的窘迫尽收眼底。
他心中也是一片冰凉,知道此刻任何推诿搪塞都只会火上浇油。
电光火石之间,柳成龙眼皮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地向下眨动了两下,给了李昖一个清晰无比的信号:认下!认下“不堪作战”!
李昖瞬间读懂了柳成龙的暗示。
“陛下明察秋毫!臣……臣万死,臣番国……承平日久,武备……武备确有松弛!兵士……兵士多不习战阵,甲胄器械亦多朽坏……加之……加之……”
“加之数百年来,仰赖天朝上国威德庇佑,海波不兴,藩篱稳固……臣国……臣国上下,确……确有些安于太平,疏于整饬!此皆臣之过也……”
“然……然倭寇凶残狡诈,远非寻常海匪可比,其兵器犀利,战法诡谲,臣国羸弱之兵……实……实非其敌手!每每交战,溃败如山倒……并非将士不用命,实是力有未逮啊!陛下!”
李昖说完,深深伏地,他身后的朝鲜大臣们也齐刷刷再次叩首,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不敢稍动。
整个武英殿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朱翊钧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朝鲜君臣,眼神深邃难明。
他沉默了许久,手指在紫檀木的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朝鲜君臣的心坎上。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
“倭患扰边,荼毒藩属,朕已知之。然出兵跨海,远征异域,乃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粮秣、兵员、战船、将帅,皆需周详筹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肃立的明朝重臣,最后落回李昖身上:
“卿之所请,兹事体大。朕……还需与阁臣、部院,详加商议,权衡利弊,方可定夺。卿且先退下,安心等候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