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浓,宫灯次第亮起,将汉白玉台阶照得如同白昼。
他站在丹陛上深深吸了口气,初夏的风带着槐花的甜香,稍稍驱散了心中的郁结……
“殿下,可是要回景阳宫?”一直在乾清宫外等待的魏忠贤躬身问道。
朱常澍摇摇头,眼睛忽然一亮:“去庆云宫找大哥。”
庆云宫在紫禁城的东北角,原是先帝某位太妃的居所,如今赐给了皇长子朱常洛。
才走进宫门,便闻到一股檀香混着草药的特殊气味。
两个小道童正在院中捣药,见朱常澍来了,忙要通报,却被他摆手制止。
殿内没有点灯,只在香案上供着三清像,烛火摇曳中,但见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少年盘坐在蒲团上。
十五六岁的朱常洛已经长开,眉眼清俊得近乎女相,偏生又带着几分超脱尘世的淡漠。
他闭目凝神,手指掐着子午诀,道袍下摆散开如莲叶……
第1036章 老大 ,老六
朱常洛眼皮微颤,缓缓睁开:“六弟来了。”
他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潭,与年龄全然不符。
见朱常澍要去点灯,他抬手制止:“且慢,再过三刻钟才到点灯时辰。”
“你这修的是哪门子道?”朱常澍索性在他对面的蒲团坐下:“连灯都不让点。”
“节用之道。”朱常洛唇角微扬。
“昨日读《淮南子》,'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少些光色,反倒清净。”
朱常澍凑近了些,突然伸手拂过兄长道袍的袖口:“这墨迹是新的?大哥又在抄经?”
“《南华经》逍遥游篇。”朱常洛终于露出一丝少年人的得意,“用的小楷,一字不错,前些年,犯了些小错,被父皇惩处,我的宫里面没有女子侍奉,都是对课业,是个不小的助力,现在抄经写字,读书,都颇有体会啊。”
对于大哥说的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朱常澍可是一个字都不信。
就前两日,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皇长子,大半夜跑去宫女房外,跟一个小宫女私会,被李太后派的人,当场抓住。
这件事情,朱常澍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听着自家大哥说废话的时候,朱常澍观察周围。
看到了东墙边立着个铜制仪器,三层圆环相套,上面刻满星宿刻度。
“这是钦天监新送的浑天仪?”朱常澍好奇地伸手去摸。
“动不得。”朱常洛忽然开口,眼睛仍闭着,“昨日才校准过,弄了,我又要一番忙活了。”
朱常澍讪讪收回手,转而研究起香案上的供果——一盘雪梨削得极整齐,每块都一般大小。
他忍不住拈起一块,咬得咔嚓作响。
朱常洛终于睁开眼,无奈地摇头:“供果也偷吃?”
“我大哥,我皇奶奶对他们如此恭敬,想必,我偷吃一些,三清祖师不会怪罪的。”朱常澍笑嘻嘻地又拿起一块递过去:“大哥也尝尝,弄不好,这块供奉过祖师的雪梨,沾染上了些许的灵气,吃了以后,有助修行啊。"
朱常洛犹豫片刻,终究接了过来。
兄弟俩对着啃梨子,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河图》《洛书》上,竟有几分荒诞的温馨……
朱常洛细嚼慢咽完最后一口:“又被父皇训了?”
朱常澍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莫不是大哥真修成了什么知晓人心的神通。“
朱常洛笑了笑:“咱们那么多兄弟,你去打听打听,谁被父皇揍过,不就你大哥我自己一个人吗,被父皇训,不也家常便饭,经验十足,就一眼,我就看出来你被训了。”
“我想去朝鲜,父皇不准,连宁波都不让去。”
朱常洛忽然轻笑出声,道袍袖子掩住半张脸:“你倒是敢想。前些时日偷拆坤宁宫自鸣钟的事还没过去,这就想着拆朝鲜王宫了……哎,你啊,没有外出就藩的苦恼,不像你大哥我……”
“皇奶奶,现在都在给我挑选封地呢,弄不过,再过两年,你我兄弟二人,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现在都开始挑选封地,太早了些吧。”朱常澍眉头微微皱起,想必,对这个问题,现阶段他确实没有考虑过。
朱翊钧的皇子之中,关系最好的莫过于老大,老六,老七三人。
老大是朱常洛,老六,老七是朱翊钧得两个皇嫡子。
老二,老三,老四这些已经懂事,母亲地位又不太高得皇子们,关系尤为亲密。
不过,孩子们年龄都不大,还没有更深层次得矛盾,都是,你瞧我不爽快,我看你不顺眼这种,表面得矛盾。
特别是老四,被老六欺负了两三年,对老六那可不是一般得厌烦。
“不早了,好地方不多了,你也知道,咱们兄弟们也多,不早下手,更没有好地方了。”
“我给皇奶奶也说了,若是能说服父皇,将我封地安置在皇高祖世宗皇帝的故土上,我就心满意足了,听说那里,道家仙山颇多,有助我修行啊。”
“高祖之风,我心向往之啊……”朱常洛轻声说道,而后,又想到了自己见到的朱厚璁画像中的风采。
“大哥,有皇高祖之风,也得父皇得怜爱,不是没有机会啊,再怎么说,你也是兄弟们的老大,是皇奶奶的心头肉。”朱常澍笑着打趣道。
皇帝。
谁不想当。
朱常洛肯定想啊,当上皇帝后,没有人再会管自己,是不是一边修仙道,一边好女色。
但朱常洛知道,自己的身份该做什么事情。
没有老六,老七,他肯定是皇位的不二继承人。
可父皇有了嫡子,那皇位,他就不再多做想法了,长大之后,更是看的豁达了些。
当然,在这里面,李太后,与他的母妃王喜姐也做了很多工作。
也是因为老六肯定能做皇帝。
朱常洛为了以后当了亲王之后,日子好过一些,这么多兄弟,只跟老六好,当然,这也不是说,他对其他弟弟非常冷淡,只是相对来说,有些刻意讨好老六。
听完朱常澍的话后,朱常洛瞪了他一眼:“休要在胡说八道,不然,我就要赶你出去了。”
“好……好……大哥,老弟错了,明日咱们去西苑赛马吧。”
更漏恰在此时报时。
朱常洛缓缓起身,道袍如水般垂下。
“赛马是不能了,不过...”他从袖中摸出个锦囊:“昨日新得的玩意儿,或许合你胃口。”
朱常澍接过打开,竟是副精巧的指南针,天池用玻璃封着,指针泛着铜光。
“航海的指南针……磁偏角刻度这般精细,是……“
“通州的军坊司做的,我舅舅在那里当值,我知道你喜欢这些东西,便怕派人去买了一件,拿着玩吧。”
“多谢大哥,不知咱家舅舅能不能搞来一门炮,我让魏胖子,拉到蓟门关外,放上两炮……”
朱常洛看了一眼朱常澍:“我舅舅是在那里当值,不是在那里当主事,没有那么大本事……你要是想放炮,去求父皇吧。”
“我还想呢……”
第1037章 议论纷纷
李昖去世,朝廷派遣礼部侍郎前去吊唁,这件事情,不出两日便传遍了京师的官场中。
几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主事却顾不上踩碎落叶,扎堆在影壁墙后低声议论,声音里裹着压不住的惊惶。
“刚从那边递来的急报,朝鲜国王李昖……没了。”
“怎么没的?上个月不是还递了国书,道贺大明战胜倭国吗?”
“谁知道呢,听说是暴毙。可这节骨眼上暴毙,难免让人多想……”
“多想什么?还能是李成梁那老匹夫动的手?”有人压低了声音,却故意让周围人都听见。
这话一出,影壁墙后的议论声瞬间炸了锅。
有摇头不信的,有连连附和的,还有人急得直搓手,说这要是真的,那可是大事啊。
朝鲜李昖的死,在这个关头,显得多少有些奇怪。
官员们也议论颇多。
实际上,李成梁在北京城虽然做了好几年的国公,但名声一直不好,不过,人家也没有冤枉他半分,名声不好,自作自受,若是好了,才不公平。
对于这种非议,朱翊钧多少得知一些,但并未过问。
直到暮色四合,申时行府邸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年过五十的首辅坐在紫檀木椅上,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他四十岁入阁,如今已稳坐首辅之位十余年,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可今晚那双眼睛里却没了半分暖意。
书房下首坐着七八个官员,有户部的,礼部,兵部,都察院的,个个都正襟危坐,却掩不住神色里的紧张。
“阁老,外面都传,朝鲜国王李昖之死与李成梁脱不了干系。先帝在时,他在辽东拥兵自重,现在得封国公,连藩属国王都敢动,这已是不臣之心啊!”
“依我之见,该即刻请旨,将他调回北京任职,削了他的兵权,就算不问罪,也得让他离,朝鲜,辽东远些。”
“调回来?”旁边的都察院御史立刻接话,语气更硬,“若真是他擅杀藩王,那是死罪……”
“话不能这么说,李成梁确实有大功,若是真把他问罪了,难免寒了功臣之心吗,一个朝鲜的藩王,死了也就死了,咱们不能因为一个朝鲜的国王,去调查咱们大明朝的国公,不过,狼虽老,但牙依然锋利,依我看,调回北京闲置着就好,别闹得太大,免得伤了边军的心……”
此时在申时行身边的这些官员,都是他在朝中的门生故吏,当首辅十几年了,身边没有团团伙伙的,可是一点事也干不成的。
因为这些人平日走的都非常近,头上又全都挂着一个共同的头衔,尊师申时行。
所以,他们这个时候说的话,还是比较露骨的。
有人主张严惩,有人主张安抚,七嘴八舌地争了半天。
申时行缓缓睁开眼,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
书房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烛火燃烧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诸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之话,只在这书房里说。谁若是敢把半个字漏出去,本官绝不饶他。”
官员们都是一愣,随即纷纷站起身,拱手道:“不敢。”
“陛下已经遣了礼部侍郎去朝鲜吊唁,”申时行接着说,“李昖是怎么死的,眼下不是最要紧的事。你们先想想,朝鲜欠我大明有了多少银子。”
这话让众人都愣住了。
户部任职的官员赶忙说道:“这些年,朝鲜的军需、粮草、棉衣,还有咱们支援的民用物品,加起来估摸有八百多万两白银。可朝鲜一年的税收才几十万两,就算他们十年不吃不喝,也还不上十分之一啊……”
一听,这么多银子,这些官员们立马眼珠子瞪得极大。
“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逼着他们卖地卖人吧?”
“还能怎么办,只能自认倒霉了。好在咱们打赢了倭国,说不定能从倭国那边捞些好处,多少弥补一点。”
官员们纷纷点头,觉得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可就在这时,申时行突然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们就没有想过,把朝鲜故土纳入大明的疆土?”
书房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坐在最边上的翰林院学士手一抖,手里的茶盏差点摔在地上。
他们都是读圣贤书出身,自幼便知道“藩属”二字的分量,大明开国两百多年,除了交趾之外,再无将藩属纳入自己国土的先例。
更何况,交趾的本土化,是彻底失败了。
这是历史上发生的事情。
这些官员也都清清楚楚。
“老师,啊,不,阁老,这……这怕是不妥吧?”刚才主张严惩李成梁的御史率先反应过来,语气里满是犹豫:“朝鲜是咱们的藩属国,若是把它纳入疆土,其他藩属国该怎么想?安南、琉球那些地方,怕是要人心惶惶啊。”
“其他藩属国不欠咱们八百万两白银。”申时行淡淡地说,目光扫过众人:“我今日说这些,不是要立刻定夺,只是给你们通个气。此事关系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更容不得半点外传。”
“不过,有朝一日,需要你们为这件事情说话的时候,你们不能置身事外,想不通呢,就关起门好好的想,想通了,继续做官,实在想不通,就辞官归乡吧。”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谁也不知道,老师这看似随口一提的话,是自己的想法,还是跟天子商量过的。
说起来,天子虽然平日里面表现得和蔼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