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管家迟疑道。
“正是要等帅爷睡醒。”金正三整了整衣冠,“老人家年纪大了,晚上睡不安稳,白日里总要小憩片刻。这个时辰去,正好。”
管家会意,躬身退下安排。
日头正午,金正三的轿子停在了宁国公府门前。
府邸守卫显然早已接到通知,并未阻拦,直接引他入内……
李成梁果然刚刚睡醒,正在书房看书。
金正三进入书房后,便赶忙躬身行礼:“帅爷安好。”
李成梁放下书,抬头打量着这个肥胖的朝鲜大臣,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来得正好,宫中之事,想必已经安排妥当了?”
“回帅爷,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金正三从容道,“李德馨第一个'发现'王上驾崩,此刻正在宫中主持丧事。尹斗寿等老臣悲痛欲绝,但掀不起什么风浪。”
李成梁点点头,沉吟片刻:“天子那边,总得有个交代……”
金正三早有准备,从容应答:“王上连日操劳国事,突发心疾而崩。太医院有记录为证,几位御医都可作证。至于朝廷方面……”
他微微一笑:“下官已经拟好奏章,详述王上勤政爱民,不幸积劳成疾而崩。同时请示天子,立光海君为新的朝鲜国王。”
李成梁眼中闪过赞许之色:“光海君……本帅记得那孩子才十岁?”
“帅爷好记性。”金正三道,“正是十岁。而且体弱多病,太医说他先天不足,活不了多长时间,在下官看来,怕是……没有国君之命啊,不过,他也算是幸运,遇到了帅爷扶持。”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一个体弱多病的幼主,正好便于控制。
若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天命使然……正好向天下说明,朝鲜李氏失了朝鲜神器,也属于天命了。
李成梁会意一笑:“你考虑周全。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
李昖死了。
朝鲜朝堂可是忙碌的很。
首先要派遣使臣前往大明报丧,请天子赐谥,随后,在报上一个国君,等到先王丧葬期后,在请旨册封。
………………
大明万历二十年,五月。
乾清宫内,香烟袅袅。
朱翊钧端坐御案之后,眉宇间带着几分倦色。
案上奏章堆积如山,辽东军务、漕运事宜……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天子圣裁。
冯安轻步上前,低声禀报:“皇爷,朝鲜告哀使已在午门外候旨。”
朱翊钧年岁渐长,身边的内侍也将称呼更改成了皇爷,朱翊钧也熬到了可做天下君父的年龄了。
朱翊钧抬起头,揉了揉眉心:“朝鲜告哀使?”
“回皇爷,朝鲜国王李昖前些时日突发心疾,已然薨逝。”冯安躬身道,“使臣特来报丧,请旨赐谥。”
朱翊钧沉吟片刻,知道这里面肯定多少有那个胖子的身影,弄不好自己大明的宁国公也掺杂其中。
“宣吧。”
“是,皇爷。”
不多时,朝鲜使臣身着素服,垂首趋步入殿,跪地行礼:“小邦使臣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翊钧淡淡道:“李昖正值壮年,何以突发心疾?”
使臣早有准备,从容应答:“回陛下,吾王近年来忧心国事,日夜操劳。又值倭乱初平,百废待兴,积劳成疾。前些时日议事至深夜,翌晨便……”
说着,适时地拭了拭眼角……
朱翊钧凝视使臣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既然如此,礼部当拟谥号。着翰林院撰祭文,遣使赴朝鲜致祭。”
“谢陛下隆恩!”使臣再拜叩首,“另有一事启奏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朝鲜臣民恳请立十岁光海君为新王。虽年幼,然聪慧仁孝,且有大臣辅政……”
朱翊钧打断他:“光海君,十岁,如此年幼,何以治国?”
听到天子询问,使臣可是非常慌乱,他来的时候,自家领议政金大人可是说了。
陛下不会不同意的。
这,怎么看起来,陛下多少有些不满呢。
使臣鼓足勇气,回复道:“陛下,朝鲜历经倭乱,正当休养生息之时,立幼主,由大臣辅政,倒也稳妥。待其年长,再亲政不迟……”
说完之后,使臣还是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既如此,准奏。待丧期满后,再行册封之礼。”
“谢陛下……”使臣再拜,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朝鲜使臣退下后,乾清宫内一时寂静无声。、
朱翊钧凝视着御案上奏疏,面色晦暗不明。
冯安静立一旁,不敢出声打扰。
良久,朱翊钧忽然轻笑一声:“好个李成梁,倒是替朕省了不少事。”
冯安小心翼翼地问道:“皇爷的意思是?”
“朕原本打算徐徐图之,没想到李成梁如此急不可耐,直接除了李昖。”
“朝鲜李氏享国二百余年,根深蒂固。若强行吞并,必生变乱。故而朕原想以柔化之策,再逐步掌控。”
冯安躬身道:“宁国公此举确实操之过急。不过既然事已至此,皇爷打算如何处置?”
朱翊钧目光深邃:“李成梁在朝鲜经营多年,此番擅杀藩国君主,虽合朕意,却未免太过跋扈……”
“着锦衣卫指挥佥事陈意为吊唁副使,随正使赴朝鲜致祭……”
“再拟一道密旨给李成梁。”朱翊钧继续道,“朕知他忠心为国,然处事须谨慎,不可授人以柄。朝鲜之事,当以稳定为上,切莫操之过急。”
“是,皇爷,奴婢这便下去安排。”
…………………………
主要这老李两天有点忙,不好意思了,书友们,在调整中,调今天就这一张,欠大家的,会补上的。
第1035章 欲速则不达
李成梁是一匹拥有极大野心的狼。
但在朱翊钧这里,他已经属于一条老狼了,按照道理来说,对于大明朝的危害,已经可以降低很多。
但……
话又说回来。
老狼也是狼。
作为皇帝,一切隐患都应该得到重视。
所以这次朱翊钧决定让锦衣卫指挥同知,陈意携带旨意前往朝鲜……见一见这匹狼,让他明白,朝中有老虎在,别犯浑。
实际上,这个时期,李成梁在朝鲜的威望确实大到了朱翊钧理应忌惮的地步,这个时候,最稳妥的方式,就是把李成梁调回大明,在换一个总督前去。
可,朱翊钧又不舍得放弃,这么好一次将朝鲜纳入国土的机会。
所以,这也是一场收益与风险的衡量。
跟后世看大盘是一样样的,只不过,李成梁要是再年轻十岁,在大的收益,朱翊钧也不会去赌,可现在,风险被降低许多。
已经一只脚踩进棺材里面了,总该活明白些了。
自从万历二十年开始,朱翊钧对于国事的治理,又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
他已经充分展现出来世宗皇帝子孙的睿智,与对权力的把控。
唯一不同的是,他不跟自己的爷爷一样,一心把聪明才智,放到了玩人,修道上来,他是真的把自己的智慧,放到了大明,放到了天下万方百姓身上。
乾清宫的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幽光,殿内烛火次第亮起,将朱翊钧的身影拉得颀长。
他刚刚批完最后一本关于河南水患的奏折,朱笔搁在青龙瓷笔山上,尚未干透的墨迹在灯下泛着微光……
"陛下,六皇子求见。"小太监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几分怯意。
朱翊钧抬起头:“让他进来。"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少年逆着光走进来。
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竟已长得比寻常内侍还要高半头。
他穿着宝蓝色织金云纹直身袍,玉带束出劲瘦腰身,行走时袍角翻飞,隐约露出里头杏黄绫裤——这是皇子常服,却被他穿出几分少年人的飒沓。
“儿臣给父皇请安。”朱常澍躬身行礼时,脑后束着的青丝从肩头滑落,露出段白玉似的脖颈。
烛光在他眉眼间跳跃,那双酷似林皇后的凤眼微微上挑,鼻梁却像极了朱翊钧的挺拔。
“起来说话。”朱翊钧打量着儿子,笑着说道。
朱常澍直起身,袖中双手无意识地攥了攥:"儿臣听说朝鲜国王薨了...”
他话说到一半忽觉失言,忙补道:"方才在宫门前遇见冯公公,听他提了一嘴。"
朱翊钧忽然笑起来,笑声在空阔的殿宇里荡出回音:"朕的旨意才出宫门,你倒比满朝文武大臣的消息还灵通。”
说话间,朱翊钧摩挲着和田玉镇纸,语气忽然一转:“说,来找父皇,又有什么事情啊。”
"是!儿臣想看看新罗风光..."少年眼睛霎时亮起来,"听说汉城王宫依山而建,还有...”
“你这不胡闹吗,不准。”朱翊钧截断他的话,镇纸"啪"地按在奏折上。
“京畿还不够你野的?上月才从居庸关跑回来,你母后可是来找朕责备了,,这回又想窜到朝鲜去,你是如何作想地,你还真当朝鲜是你家啊。你想去就去……”
朱翊钧见儿子要辩解,他竖起三根手指:“等你什么时候能把这皇明祖训背全了,把洪武宝训注疏写满三万字,再提出京的事。”
朱常澍的肩膀塌下来,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沉默在父子间蔓延,只听得殿外更漏滴答作响。
忽然他抬起头,眼里又燃起新的火苗:“那...儿臣能去苏州吗?听说虎丘塔...”
“不能。”
“宁波呢?申阁老说宁波港千帆竞渡,还有番邦的海船...”
“等你十五岁,天下都能去得,"朱翊钧语气放缓了些,“现在老实待在京畿,最远不得过通州。”
朱常澍彻底蔫了,连袍子上的金线都似暗淡几分。
他低着头应"是",这两年,父皇对他外出游学,可都是准许地。
在魏忠贤以及一干侍卫地陪同下,朱常澍可是去了很多地方。
宣府去过,蓟门去过,甚至山海关也去过……要不是随从实在不准,上一次都出关了。
越跑越野了。
这次竟然想跑到朝鲜去。
朱翊钧心中暗暗想到,若是李成梁不在朝鲜,弄不好他还真会心头一热,准了自己儿子前往呢。
“孟子·梁惠王篇,'仁者无敌'章背来听听。"
朱常澍怔了怔,随即流利背诵起来。
声音清朗如玉磬,背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时,还自发讲解了朱子注疏。
烛火在他脸上跳动,长睫毛如蝶翅般轻颤。
朱翊钧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紫檀桌面。
待儿子背完,他忽然道:"过来。"
朱常澍迟疑的上前几步,在御案前三尺处停住。
朱翊钧却招招手,让他再近些。
一股淡淡的松墨香飘来,这是翰林院特供的墨锭气味,想来方才还在书房用功……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父皇会让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过,你不能急,记住,欲速则不达。”
朱常澍听着,赶忙点了点头:“是,父皇,儿臣明白。”
朱常澍从乾清宫退出来时,怀里的葡萄牙怀表硌得他胸口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