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也顾不上礼仪,拿着那份沉甸甸的国书,急匆匆地转身向后堂跑去。
礼部后堂,尚书王家屏正在批阅文书。
王家屏学问渊博,为人端谨,此刻正专注于公务。
听到一阵急促甚至有些失礼的脚步声,他不悦地抬起头,见是王主事慌慌张张地闯进来,皱眉道:“何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部堂,部堂大人!出大事了!”王主事也顾不上请罪,连忙将朝鲜国书呈上,气喘吁吁地说道:“朝鲜……朝鲜使臣又来了!是来报丧的!他们的新王,上月才受册的光海君,在宫里被天火烧死了!”
“噗——”
王家屏刚端起的茶盏差点失手摔落,他猛地瞪大眼睛,一把夺过国书,快速浏览起来。
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册封十日,天火焚宫……”王家屏放下国书,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眼中充满了惊疑和深思:“这……这未免太过蹊跷!朝鲜虽小,亦是一国,宫禁森严,何以至此?不到两月,连丧二主……这绝非偶然!”
这让他想起来了一个多月前的传闻,也是关于朝鲜的,李成梁杀了李昖……不过这个传闻,传的真真切切,可朝廷并没有想要调查的意思,也就不了了之……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王家屏脑中闪过。
“莫非……真是李成梁这老匹夫……他敢吗?”王家屏低声自语,声音微不可察,但眼神却锐利起来。
第1044章 如此短命
“你立刻去安抚朝鲜使臣,告诉他,本部堂即刻进宫面圣,奏明此事,请陛下圣裁。让他且在会同馆安心等待召见……”
“是!下官明白!”王主事连忙应下。
王家屏整理了一下衣冠,神色凝重地拿起那份朝鲜国书,快步走出礼部衙门,径直向皇城方向而去。
他需要立刻面圣,这件事,一刻也拖延不得。
北京的秋日,天高云淡,气候宜人。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清澈的阳光下流淌着金辉,少了些许肃杀,多了几分疏朗之气……
乾清宫内,朱翊钧正襟危坐于御案之后。
这个时候,他并没有处理政务,而是很耐心地与坐在下首锦墩上的一个少年说话。
那少年约莫十二岁年纪,身着杏黄色龙纹常服,面容清秀,眼神明亮中带着一丝拘谨与认真,正是朱翊钧的第六子,朱常澍。
他刚刚来到乾清宫没有多久,半个时辰前,还在跟自己大哥在御花园吹牛逼呢。
朱常澍虽未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但朝野上陛下皆知这就是未来的储君,而皇帝陛下也时常带在身边教导。
朱翊钧的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近日听申阁老说过,你正在读资治通鉴,那父皇考考你,你读到汉武晚年,有何感悟?”
朱常澍略一思索,恭敬答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汉武雄才大略,北击匈奴,开疆拓土,功业赫赫。然其晚年,穷兵黩武,国库空虚,又兼巫蛊之祸,太子蒙冤,致使政局动荡。可见为君者,即便有盖世之功,亦需知止知足,明察慎断,否则难免盛极而衰,遗祸子孙。”
“嗯,能看到功过两面,有所警醒,算是有进益。然则知其弊易,行其道难。譬如用兵,该当如何权衡……”
“儿臣以为,兵者国之大事,不可轻动,亦不可废弛。当如父皇常教诲的,居安思危,练兵蓄锐。用时则需师出有名,谋定而后动,力求速决,以免虚耗国力。”
“就如这两年的倭寇之乱,我大明就是因为事前准备充足,方能迅速平定,未使东南糜烂。”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谈论着古今治乱得失,兵政经济。
朱翊钧确有励精图治之心,对这位寄予厚望的儿子,教导起来毫不懈怠。
朱常澍也是一个聪明孩子,他也在努力吸收着父亲的治国理念,虽略显稚嫩,但思路清晰,已初具格局……
正在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轻手轻脚地走入暖阁,他身着大红蟒衣,姿态恭谨,先是对朱翊钧深深一躬,然后才低声道:“皇爷,礼部尚书王家屏求见,说是有紧急藩务需即刻面奏陛下。”
朱翊钧被打断了教学,略有不悦,但听到“紧急藩务”,还是点了点头:“宣他进来吧。”
“是。”陈矩躬身退下。
朱翊钧对朱常澍道:“你且坐着听,多听多看,亦是学习。”
“儿臣遵命。”朱常澍端正坐姿,少年脸上更添了几分认真。
不多时,王家屏走入乾清宫。
进入乾清宫内,他丝毫不敢怠慢,先行至御案前数步,规规矩矩地跪下叩首:“臣礼部尚书王家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朱翊钧淡淡道。
“谢陛下。”王家屏起身后,并未立刻转向皇帝,而是侧身一步,对着坐在一旁的朱常澍,亦是恭敬地躬身行礼,声音清晰地说道:“臣王家平,见过殿下。”
依大明朝礼制,对于未正式册封但地位尊崇的皇子,重臣见面时行躬身揖礼即可,口称“殿下”以示尊崇,但无需跪拜。
朱常澍虽年幼,但礼仪娴熟,微微颔首受礼,并未多言,保持静听姿态……
“王爱卿匆匆而来,有何要紧藩务?”
王家平神色凝重,从袖中取出那份朝鲜国书,双手呈上:“启奏陛下,朝鲜国遣使来报,其新嗣国王光海君李珲,突遭天火,不幸薨逝了……”
陈矩上前接过国书,转呈至御案。
朱翊钧闻言,眉头瞬间蹙起,一边打开国书浏览,一边难以置信地说道:“光海君?朕若没记错,册封他的使者刚回来不久吧?怎会突然薨逝,才十几岁啊……”
他快速看完国书,脸上的惊讶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一丝荒谬感,他将国书轻轻放下,看向王家平,“这……朕刚册封的朝鲜国王又死了?难不成他们那的风水不好,还是祖传的?”
“陛下,此事绝非笑谈,足以震惊朝野!臣乍闻此讯,骇然不已!”
朱翊钧见他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也收起了那丝调侃,身体微微前倾:“哦?如何震惊朝野?王爱卿细细说来。”
“陛下难道不觉得此事处处透着蹊跷吗?前番朝鲜国王李昖,其年未满四旬,倭寇甫平便骤然薨逝,已属可疑。如今新君光海君,陛下天恩浩荡,刚刚遣使册封,正位不满一月,竟又遭此‘天火’横祸!”
“两月之内,一连两位国君非正常亡故,这难免不会让人多想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朱翊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李昖的死,朕当初也觉得有些突然,不过,我大明市井百姓家常说一句话,阎王殿前无老幼……”
“这个李昖四十而亡,不算奇怪。”
“朕比较好奇的是,这份国书上说的天火,是真是假。”朱翊钧说着,皱起了眉头。
王家屏听完天子的话后,心中多少有些不忿,他感觉到了天子不想跟自己在这个话题上讨论。
“陛下,事出反常必有妖。朝鲜接连巨变,臣以为,当需彻查清楚,至少……也需行文询问,看看他宁国公,那边是否有不同寻常的奏报,或觉察到有何不妥之处。”
朱翊钧点了点头:“嗯,爱卿所虑甚是。朕会给李成梁去道旨意,问询此事,让他详查奏报。”
他顿了顿,又问道:“那朝鲜使臣现在何处?”
“回陛下,使臣名为崔鸣海,此刻正在礼部安排的会同馆等候召见。”
朱翊钧略一思索,便道:“明日吧,明日朕在文华殿召见他。届时,你也来,把阁老,六部大臣都叫上,朕要亲自问问,这朝鲜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国王,一个个的,怎就如此短命……”
第1045章 父皇,他是在怼你吧
朱翊钧那句带着些许调侃的“他们的国王,一个个的,怎就如此短命……”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王家屏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这位素以方正刚直著称的老臣,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竟也顾不得那许多的君臣礼仪分寸了,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意味,朗声道:“陛下!慎言!”
这一声“慎言”如同金石掷地,在空旷安静的乾清宫暖阁内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
不仅朱翊钧愣住了,连一旁静听的朱常澍都吓得微微一颤,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位突然“发难”的尚书大人。
王家屏显然情绪激动,他向前半步,虽未再逼近,但姿态却极为强硬,继续沉声说道:“陛下,此言大谬,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共主,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朝鲜虽为藩属,然其君亦受陛下册封,名义上亦是陛下之臣,其国遭此连续巨变,国君横死,正乃举国哀痛、人心惶惶之时!”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愈发沉痛而肃穆:“陛下身为天下之主,于此时刻,纵有万般疑惑,亦当心存悯恤,示以哀矜之意,方显我天朝上国之仁德胸怀,方能使藩邦感念陛下恩泽,愈发归心!”
“岂可……岂可以如此轻佻戏谑之语,论及他国君主之生死存亡?若此言传出,非但有损陛下圣德,更寒了天下藩国之心!”
“让他们以为我大明视其君如草芥,徒增离心离德之隐患,陛下,君不戏言啊,尤其是关乎邦交国体,一字一句,皆当权衡万千!”
王家屏说到最后,几乎是句句铿锵,引经据典,将一番君臣大义、邦交体统的道理砸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虽然是在进谏,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一刻,朱翊钧确实在王家屏身上看到了些许海瑞的身影。
朱翊钧确实被这突如其来、毫不留情的顶撞给弄懵了。
他御极近二十年,大权在握,乾纲独断,除了早年的张居正,海瑞等人,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如此直接、如此严厉地指责过?
尤其是在自己继承人面前……
一瞬间,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直冲顶门,他的脸颊微微泛红,握着御案边缘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帝王的尊严让他几乎要脱口呵斥。
乾清宫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陈矩等内侍吓得大气不敢出,深深埋下了头。
朱常澍更是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又偷偷瞥了一眼梗着脖子毫不退让的王家屏,小小的手心都为这个王家屏捏了一把汗,以为父皇一场雷霆之怒即将爆发,这个礼部尚书,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朱翊钧胸膛起伏了几下,那骤然升起的怒意竟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虽还有余愠,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或许是理智压倒了情绪,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确实不妥……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王家屏那固执而认真的脸庞,最终缓缓开口,声音竟恢复了几分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自省:“王爱卿……所言极是。”
这话一出,王家屏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但依旧保持着进谏的姿态。
朱翊钧继续道,语气变得郑重:“是朕一时失言,疏忽了。身为人君,确不该以此等轻慢之语论及藩国君主之殇。爱卿直言敢谏,匡正朕之过失,是为忠臣,是为国之柱石。朕……受教了。”
这个时候,老六眼睛瞪得更大了,自己的父皇竟然真的认错了。
虽然语气算不上多么热烈诚恳,但以帝王之尊,能当着臣子和皇子的面,如此明确地承认自己言语不当,并肯定进谏者的行为,这已是极为难得……
王家屏闻言,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知道皇帝是真的听进去了,而非敷衍。
他脸上的激动之色褪去,重新恢复了臣子的恭谨,深深一揖:“陛下圣明!能纳臣之狂悖之言,实乃天下之福!臣……臣方才情急失仪,亦请陛下恕罪。”
“罢了,此事揭过,朕不怪你。”朱翊钧摆了摆手,显得有些疲惫:“你先退下吧,明日文华殿之事,好生准备。”
“臣遵旨,臣告退……”王家屏再次行礼,又向朱常澍方向微一躬身,这才低着头,倒退着缓缓离开了乾清宫。
直到王家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后,朱常澍此刻终于忍不住,带着困惑和一丝不忿,小声问道:“父皇……方才……这老头。他……好像,好像是在顶撞您吧”
他组织着语言,试图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父皇偶有一言半语不甚妥当,他们做臣子的,便要这般……这般抓住不放,上纲上线,乃至当面斥责吗?儿臣……儿臣觉得,似乎……似乎有些过了。”
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父皇是至高无上、英明神武的,不应该被臣子这样当面驳斥,这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甚至为父亲感到委屈……
谁不开玩笑。
谁都会开玩笑啊。
俺爹开个玩笑咋了,就要直接认错。
更何况,俺爹,那可是大明朝的天子啊。
朱翊钧看着儿子那不解又带着点维护自己的神情,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中有感慨,也有几分深意。
他招招手,让朱常澍离自己近一些。
“你能有此心,维护父皇的威严,父皇是高兴的。”朱翊钧的声音温和下来,开始了他的教导时间:“但你要记住,为君者,尤其是像你我这般,身处九重之上,听到的绝大多数都是阿谀奉承、歌功颂德之词。若满朝文武,竟无一个像王家屏这般,敢指出朕的错误,敢在朕言行失当时站出来‘顶撞’的臣子,那才是真正的可怕,才是为君者最大的失败……”
朱常澍似懂非懂地眨着眼。
朱翊钧耐心解释道:“这意味着你将被蒙蔽圣听,意味着你走的可能是一条错路,却无人提醒,你会在这条错路上一直走到黑,直到撞得头破血流,甚至江山倾覆……”
“唐太宗何以成为明君?正因他有魏征这面‘人镜’!朕今日固然因一句戏言被顶撞,面上无光,心中或许也不快。但正因有王家屏这样的直臣,朕才能知道这句话不该说,以后便会更加谨言慎行,避免因小失大,寒了藩属之心。这于国于朕,岂非大幸?”
“所以,朕告诉你,为君者,首先要做的,不是去驾驭天下,而是先做自己的主人,要能管得住自己的心性,控得自自己的情绪,认得清自己的对错!”
“今日之事,朕该生气吗?朕确实该生气,任谁被臣子这般说道,脸上都挂不住。”
“可是朕能生气吗?不能。因为王家屏所言,句句在理,他占着大义名分,他是在维护邦交体统,维护朕的圣德。”
“而且,今日只有你在场,并无外臣,朕认个错,损不了多少威严,反而能彰显朕的纳谏之明。所以,这个错,朕认得。”
说到这里,朱翊钧的神色忽然变得极其严肃,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朱常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父皇再告诉你一句话,你要牢牢记住,为君者,有些错,像今日这般无关宏旨、仅限于言行小节的错,我们能认,甚至应该主动去认,以示圣德。”
“可有些错,关乎国本,关乎社稷根本,关乎皇权尊严……那是坚决、绝对不能认的,一步都不能退!这里面的分寸和火候,你马上就能看到了。”
“这几日,不要乱跑了,跟在父皇身边,会有收获的……”
“是,父皇。”
朱常澍听着父皇这番深刻甚至有些沉重的教导,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