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阁臣和六部九卿的重要官员分坐两侧,目光大多聚焦在首辅申时行身上,眼神复杂,尤其是礼部尚书王家屏,脸色铁青,几乎不与申时行对视。
申时行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异样的目光,他面色平静地传达了陛下“原则上同意斟酌朝鲜内附之请,着内阁会同各部详议章程”的旨意。
随即,他拿出了一份自己早已草拟好的初步方案大纲,正是方才与皇帝商议的框架。
这份大纲一公布,立刻在内阁引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改名‘朝阳省’?设左右布政使?这……这岂不是将朝鲜与我内地行省等同视之?太快了!太急了!”
“阁老,此事关乎国体,岂能如此仓促?是否应先派重臣前往朝鲜勘察情势,安抚人心,再徐徐图之?”
“如此大刀阔斧改革,朝鲜旧臣如何安置?其国内若生变乱,谁来负责?”
反对声此起彼伏,主要集中在“过快过急”、“有失稳妥”上……
王家屏终于忍不住,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申阁老下官请问,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您一人的意思?!文华殿上,您那般……那般举动,强行逼迫陛下表态,如今又拿出如此激进的章程,您究竟要将我大明引向何方……”
“下官坚决反对此议!”
“礼部绝不会在此等草率的章程上副署!”
申时行面对指责,并未动怒,只是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王家屏一眼,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王尚书,慎言。陛下旨意清晰,令我等详议章程。”
“老夫所拟,不过是一个供诸公商讨的框架,何来‘一人之意’?至于文华殿上,老夫确有失仪之处,陛下已自有圣断,不劳王尚书一再置喙。”
“如今你我身为臣子,当务之急是如何办好陛下交办的差事,而非在此纠缠细枝末节,妄测圣意……”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若王尚书觉得此事难以与本官共事,或觉得礼部无法在此章程上副署,也罢。”
“此事关乎军政、财政、吏治,还真的没有什么邦交,王尚书可自便。内阁会会同吏、户、兵、工等部先行商议……”
没有你礼部参与,这事也能推下去!
这是赤裸裸的权力碾压……金字塔的最初生态……
王家屏气得浑身发抖,脸涨得通红。他指着申时行,“你……你……”
最终猛地一甩袖子,厉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此悖逆祖制、罔顾礼法之事,我王家屏羞于为伍……”
“你们议吧!本官告退!”
说完,他竟然真的转身,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这可是大明朝除了御前会议之外,规格最高的议事会了,他用这种极端缺席的方式,表达着自己最后的、无力的抗议……
内阁公廨内一片死寂。
申时行看着王家屏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但随即恢复平静。
他环视剩下沉默不语的众人,缓缓道:“王尚书心系礼法,其情可悯。然,国事为重,我等继续。方才诸公所虑,皆有道理,可逐一记下,在此框架内细细斟酌补充,务求稳妥周全……”
第1053章 朝阳省 2
“方才有人担忧变革过急。然,既已决定行事,户部方面,对于这未来的‘朝阳省’,赋税定额、财政管理,可有何初步设想?总需有个章程,方能安稳人心,亦不使我大明国库空耗。”
一旁的老伙计,张学颜在这个时候,可是坚定不移的给申时行抬轿子的存在。
他本就是个务实派,既然大局已定,便不再纠缠该不该做,而是思考如何做好。
他捋了捋胡须,开口道:“阁老所虑极是。朝鲜历经战乱,民生凋敝,若骤然课以重税,恐生民变,亦非陛下仁德之本意。下官以为,可参照云、贵等新辟边省旧例,给予三到五年的赋税减免期,期间以其田赋、商税之部分用于本地养官、修路、赈济,部分上缴国库,比例需细细核算。”
“待五年之后,再逐步提升至与内地省份相近的税额。此外,盐铁、矿产等大利,需立即由朝廷派员接管,纳入户部直接管辖,此乃重中之重。至于官员俸禄、军饷开支,初期恐仍需朝廷拨付大部,需早做预算。”
申时行微微颔首:“此议甚妥。便依此思路,户部尽快拿出一个详尽的条陈上来。”
接着,他看向兵部尚书方逢时:“军事乃安定之基。朝阳省初立,驻军几何?如何布防?原有朝鲜军队如何整编裁撤?你兵部须有万全之策。”
方逢时性格更为刚毅,闻言立刻拱手道:“阁老,朝鲜战略位置紧要,北卫辽东,东扼倭寇,驻军绝不能少!依下官之见,至少需派驻三万精锐战兵,常驻汉阳、平壤、义州等要害之地。”
“其原有军队,被宁国公整训之后,亦是有战力的,或改编为地方守备、巡防营,归由我大明将领统辖。”
“不过,依下官看来,还是要缓缓图之,最起码五年之内,还是要维持现状,不然,唯恐朝鲜士兵哗变。”
他顿了顿,补充道:“眼下宁国公仍在朝鲜,稳定局势。待倭患平息,再行调整换防。水师亦需加强,釜山、元山等港口需有我大明水师战舰驻泊……”
申时行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方尚书所虑周详。驻军数额、布防方案、整编细则,便由兵部尽快拟定章程。切记,务求稳妥,既要彰显天威,镇守疆土,亦不可过度刺激当地民心。”
接下来的时间,内阁会议转向了更为具体和琐碎的细节讨论:吏部关于官员选派、考核的标准……
工部关于驿道修缮、水利兴修的计划。
甚至刑部关于如何在大明律框架下适当尊重朝鲜旧俗的建议……
虽然气氛依旧不算热烈,但在申时行的主导下,一项项关于“朝阳省”的筹建工作开始被提上日程,并分配至各部落实。
当大明的朝廷机器开始为吞并朝鲜而缓慢却坚定地转动时,遥远的汉阳城,正沉浸在一片看似平静的秋夜之中……
金正三的府邸坐落在汉阳城最好的地段,高墙深院,灯火通明,气派非凡,无声地彰显着主人在朝鲜煊赫的权势。
书房内,金正三正就着明亮的烛火,翻阅着一卷《孙子兵法》,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书房门外传来管家小心翼翼的声音:“老爷,门外有客求见,说是……从北边来的故人。”
金正三头也没抬,有些不耐烦:“什么时辰了?不见!让他明日递帖子再来。”
管家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压低了声音,补充道:“老爷,来人持的是……是申阁老府上的信物。”
“什么……”金振山的手猛地一抖,书卷差点脱手。
他瞬间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难以抑制的激动。“申阁老的人?”他确认道。
“是,千真万确,老奴验看过信物了。”管家恭敬地回答。
金正三立刻站起身,脸上那点不耐烦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紧张和期待的肃穆:“快!开中门!我亲自去迎!”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走出书房,穿过重重庭院,亲自来到府邸大门前。
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风尘仆仆、作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其貌不扬,但眼神锐利沉稳。
“阁下可是……”金正三试探着问道。
那男子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姓吴,受京师申老先生所托,给金大人送一封家书。”
他刻意强调了“家书”二字。
金正三心中了然,连忙拱手道:“家书字字万金,吴先生快请进!一路辛苦!”
他将这位神秘的使者引入书房,屏退左右,只留下心腹守在远处。
使者从贴身的衣袋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交给了金正三。
金振山深吸一口气,接过信,手指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他迅速拆开火漆,展开信纸。
信上的内容与他之前收到的指示一脉相承,但更加具体、急切,明确要求他尽快动手,“清扫庭除,以备王师”,并暗示北京的最终决定已经确定了。
看完信,金正三是非常兴奋的,对李氏王朝可谓一点眷恋都没有。
他缓缓合上信纸,沉默了片刻,对使者沉声道:“请回复申老先生,金某……明白该怎么做了。绝不会误事,今日,在府中设宴,与先生接风洗尘。”
使者摆了摆手:“不了,明日还有正事要做,就此告辞。”
金正三赶忙挽留,不过,这名吴姓使者,却是去意已决,金正三无奈,只能亲自将其送出府邸。
送走使者后,金正三独自在书房中踱步良久。
深夜,他不再犹豫,立刻派出心腹,秘密召集了那些在《请内附表》上签名的核心党羽。
当这些人再次聚集时,金正三没有出示申时行的密信,而是换了一种说法。
他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对众人道:“诸位,刚接到北京城转来的消息,我们的崔鸣海大人从北京送回了密信!”
“咱们的朝廷……已经原则上同意了我们请附的请求,……”
“虽然陛下顾惜名声,起初万般不愿,但申阁老据理力争,甚至不惜……唉,总之,朝廷终于松口了!”
“现在,就看我们的了!我们必须立刻拿出一个‘众望所归’的局面给北京看!”
众人闻言,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他们现在干的可是一桩大事业。
一名官员谨慎地问道:“金大人,如此大事……是否应先禀报宁国公李帅?请他……”
金振山一摆手,打断了他:“帅爷那边,我明日一早自会亲自去拜会,陈明利害。帅爷深明大义,必会以大局为重。”
他这话说得很有把握,显然早已和李成梁通过气或有默契。
“那……明日是否就在景福宫召开大朝会,将此事公之于众,看看百官反应?”另一人提议道。
金振山眼中寒光一闪:“朝会自然要开!但不是‘看看反应’,而是要‘统一认识’!”
“那些宗室勋贵,那些念着李氏旧恩的老顽固,若是识相便罢,若是不识相……”
他没有说下去,但冷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转头对负责汉城卫戍的将领下令:“明日清晨起,王宫各门、各重要衙署、以及那些‘顽固大臣’的府邸周围,多派‘巡逻’的军士!”
“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乱飞乱撞!务必确保明日……风平浪静!”
………………
昨天加班时间太长了,哎,对不住各位书友。
第1053章 朝阳省 3
翌日清晨,汉阳城从沉睡中苏醒,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然而,许多早起上朝的官员和敏感的百姓,却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街道上,巡逻的兵士明显增多了。
不再是往日那些懒散松懈的城防营,而是一队队甲胄鲜明、步伐整齐、神色冷峻的精锐士卒。
他们五人一队,十人一组,频繁地穿梭于主要街道,尤其是通往王宫的各条大道以及几位重要宗室、勋贵府邸所在的区域。
他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肃杀和压抑。
一些官员的轿子在出行途中,甚至会被这些兵士拦下,进行例行的、却比以往严格许多的盘问,虽然态度还算客气,但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许多养尊处优的官员心中惴惴不安。
“怎么回事?今日城中为何多了这许多兵士?”
“听说……昨夜似乎就不太安静,有几处府邸外整夜都有脚步声……”
“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咱们这里还能有什么大事呢…国王都两个月没人了…”
官员们在齐聚时,低声交换着疑虑,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感在汉阳官场迅速蔓延。
金正三坐在他那宽大华丽的马车里,在一队精锐家丁的护卫下,缓缓驶向宁国公府。
他透过车窗,冷眼看着街道上增多的巡逻士兵,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些,自然都是他昨夜安排的“成果”。
他的心情如同这秋日晴空,明朗而畅快。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马车抵达戒备森严的宁国公府,经过严密通报后,他被引入了李成梁的书房。
书房内,李成梁一身常服,正坐在太师椅上品茶,神色平静,不怒自威。
然而,让金正三心中猛地一跳的是,李成梁的身旁,赫然站着昨夜那位来自北京的吴姓使者!
吴使者此刻换上了一身寻常文士的打扮,正微笑着看着他。
金正三连忙收敛心神,上前几步,恭敬地向李成梁行大礼:“叩见帅爷!”
“起来吧。”李成梁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金正三起身后,又连忙向吴使者拱手:“吴先生,没想到您也在帅爷这里。”
吴使者笑着回礼:“金大人,我们又见面了。帅爷这里,总是要比别处更周全些。”
李成梁放下茶盏,目光如电般扫向金振山:“你来的正好。吴先生已经把北京的意思,跟本帅详细说过了。你……做得不错,胆子也够大。”
金正三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李成梁在点他,再怎么说,烧死国王得事情,自己确实到现在都没有在帅爷面前承认,连忙躬身道:“全赖帅爷平日教诲栽培, 下官方能有机会为朝廷、为帅爷分忧!一切但凭帅爷吩咐!”
李成梁哼了一声,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吩咐?现在是你金大人主持大局的时候了。北京那边,申阁老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啊。听说,连你未来‘朝阳省’左布政使的位置,都给你许下了?”
金振山村一正三心中狂喜,但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是更加谦卑:“ 下官惶恐!一切都是帅爷和朝廷的恩典!末将只想在帅爷麾下,为大明守好这东疆门户,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吴使者在旁边适时笑道:“金大人过谦了。阁老常说,金大人是识时务的俊杰,有能力,更有忠心。好好把朝鲜……哦不,是未来的朝阳省治理好,做出政绩来,阁老说了,将来未必不能推荐金大人入京,位列卿贰,甚至……入阁拜相,也是可能的啊。”
这话如同蜜糖,灌入金正三耳中,让他浑身舒泰,几乎要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