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落在案上，墨汁晕开一片黑痕，像他此刻沉重的心境。
丰臣秀吉被自己献给大明朝的李成梁，这个事情早已不是秘密，最初的时候，本州与西国瞬间陷入混乱。
近江国的大名率先举兵，以“清君侧、驱明寇”为名，要讨伐他这个“致使关白受难”的“叛徒”。
紧接着，四国岛的几个势力也蠢蠢欲动，若不是他多年经营关东，家底雄厚，顶住了前几场讨伐，恐怕早已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可即便如此，他也清楚，自己的处境还是非常危险。
而此刻的九州岛，早已换了天地。
陆奥岛的港口边，战船鳞次栉比，明军的红色战袍与朝鲜军的白色短褂交织在一起，士兵们正忙着搬运粮草，偶尔能听到几句夹杂着朝鲜语的大明官话，在海风里传得很远。
九月十二日的清晨，雾气还未散尽，李成梁到了鹿儿岛城。
他一身玄色铠甲，腰间佩着柄镶嵌宝石的弯刀，远远望见城外迎接的戚继光的身影时，他忍不住勒住马绳，翻身下马，高声笑道：“元敬兄，别来无恙！”
虽然在大明朝他们两个人算是竞争对手，但在倭国的土地上，他们便是真的泽袍兄弟了。
见李成梁过来，他快步相迎。
“汝契兄来得正好，”戚继光拍了拍他的胳膊，“九州的残局刚收拾完，正等着你一起来定夺下一步。”
随行的朝鲜将领们纷纷上前行礼，戚继光一一颔首。
含蓄过后，戚继光便带着李成梁到了原岛津家的议事厅，如今已被明军征用，门窗上的倭式雕花被保留着，却在墙角摆上了大明的青瓷花瓶，瓶中插着几枝刚采的野菊，倒添了几分雅致……
两人分主宾坐下，亲兵奉上热茶，青瓷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彼此脸上的倦色。
“元敬兄，”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斟酌，“丰臣秀吉被我送往京师，西国大乱，本州更是群龙无首。依我看，咱们是不是该再往前走一步？趁势拿下本州，也好一劳永逸。”
戚继光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吹了吹杯中的浮沫，才缓缓说道：“汝契兄，我知道你急于建功，但眼下，咱们得稳一稳。”
“稳一稳？”李成梁皱起眉头，放下茶杯：“九州已在咱们手里，倭国精锐死伤大半，此时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
“你只看到了表面的平静。咱们拿下九州，明面上是没有大规模反抗了，但暗地里，那些倭人百姓对咱们并不认同。前日我派去巡查的士兵回来报，有几个村落的倭人偷偷藏了兵器，还在夜里集会，若是咱们现在贸然进军本州，后方一旦乱起来，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不把他们收拾妥当了，大军可不能轻易动弹啊。”
李成梁沉默了。
他知道戚继光说得有道理，只是多年征战的习惯，让他更倾向于速战速决。
“那依元敬兄之见，该怎么办？”他问道，语气里多了几分敬重，论起治军理政，戚继光确实比他更周全。
戚继光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了些：“我的意思，先用半年时间，彻底解决九州的不稳定因素。只有把这里稳住了，咱们才能无后顾之忧地进军本州。”
“第一步，先把九州所有的成年男子集合起来，把倭国的耕田都圈起来设立军庄，派士兵看守，让那些男子集体种地，每天什么时候下地、什么时候休息，都得听咱们的安排，不得擅自行动。”
“女人也要集体管束。女人可以组织起来做衣服、缝铠甲，他们的口粮，都得用自己的劳作来换，做得好，就多给些粮食，若是敢偷懒，或是有反抗之心，就直接杀了。”
“这样一来，既能让他们有事可做，断了他们胡思乱想的念头，也能为咱们提供物资，一举两得。”
听完这话，李成梁忍不住拍了下手，哈哈大笑起来：“元敬兄，你这法子妙啊！既稳住了人心，又能利用他们的劳力，你在京师的时候，就混得开，原本是跟文官一样，都会‘整人’！”
戚继光也笑了，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凝重：“这也是无奈之举。倭人素来桀骜，若不用些强硬手段，怕是难以驯服。咱们现在做的，既是为了大明的疆土，也是为了避免日后再起兵戈。”
“现在我手下的朝鲜兵，我并没有约束他们，靖国公，你这里是否还是军纪严明，对于倭人的百姓，也是秋毫不犯啊。”
戚继光摇了摇头：“我治军虽严，但……并未约束他们……跨海而来，为国征战，终究不能太过委屈了。”
李成梁闻言哈哈大笑。
李成梁自己手下的士兵们，妈的，到了倭国，都成强盗，土匪，王八蛋了，那是杀人放火，强抢民女的事情，层出不穷，自己呢，想着过问，可又觉得，过问的严格，会太伤了下面的士兵，影响其战斗力，以及积极性。
可心里面也多少有些担忧。
因为进入九州岛的可不止他们这一支部队。
南面还有戚继光呢，万一戚继光搞起他在国内玩的那一套，这一比较下来，便显得自己多没有能力一般。
所以，当听说戚继光对军纪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介入后，李成梁这才放下心来。
笑了片刻后，他收起笑容，点了点头：“德川家康，靖国公可有耳闻。”
“丰臣秀吉不就是他献给你的。”
“对，我之前与他有过一些联系，那德川家康虽是倭人，却极懂隐忍，也知进退。依我看，他是一条好狗，若是用得好，可抵上万兵马。现在丰臣秀吉已离开倭国，他处境艰难，正是咱们拉拢他的好时机。”
第1077章 权力腐人心
“元敬兄……”李成梁身体前倾，手指轻叩桌面，“德川家康此人与丰臣秀吉截然不同。他既无丰臣那般好战的勇气，也少了几分傲气，却多了隐忍与算计。如今他将丰臣秀吉献给我们，在西国大名中已声名狼藉，正是我们拉拢他的好时机。”
“虽然现在稳定九州，是首当其冲的要务，可进军本州，也是结下来，我等二人，要做的事情。”
“到时……”
“这个德川家康，能有大用。”
他端起茶杯，眼中闪着精光：“只要我们许诺支持他在本州的地位，他必定感恩戴恩。”
戚继光缓缓摇头，目光凝重：“汝契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德川家康今日能叛丰臣，来日未必不会叛明。况且我们在九州推行军庄制，严控倭人，这等消息传到他耳中，他岂会真心归附？”
“现在，是在倭国的土地上，汝契兄，我说一句题外话，你莫要多想。”
“元敬兄说什么，我便听什么，哪来的多想呢。”
“朝阳省，现在是我大明的行省，可整个朝阳神，大明的驻军，却远远低于朝鲜人的兵马，这个，是不对的。现在朝阳省，从上到下，还是朝鲜那套班子，这个也是不对的。”
“那个金正三……”
“我听说过，确实有能力……”
“不过，越有能力的人，野心越大，汝契兄，你就没有对他多加提防吗？”
“朝阳省的左布政使，朝鲜国的国王，对大明来说，没有区别。”
“陛下册封这个金正三，是有陛下的苦衷，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是要把陛下的苦衷给解决掉啊。”
戚继光此时说的就是朝阳省现在的真实情况。
李成梁闻言，脸色略有不悦，因为他知道戚继光说的是对的。
可现在他在忙于倭国的战事，对于朝阳省内部的情况，并没有多少精力去管辖。
人是会变得。
朝鲜国王。
与大明朝阳省左布政使。
在朝鲜百姓的心中，甚至是在金正三的心中，都没有什么区别。
对于朝鲜百姓来说，左布政使就是国王。
对于金正三来说，朝阳省左布政使是世袭的，就是中枢天朝，对于自己献土的一种奖励……
李成梁听完戚继光的话后，久久没有回复，思考了一阵后，还是将话题转移到了倭国内部的德川家康身上。
想来，越听，李成梁越是心惊，忽然想起，自己在入倭作战之前，已经很久没有得到金正三的求见了。
而戚继光看着李成梁转移话题，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再怎么说，他已经对李成梁提醒了一番。
至于李成梁将不将这件事情，当作一回事，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德川家康现在四面楚歌，除了依靠我们，别无选择。我们不妨先许他个虚位，待平定本州后再作打算。”
“也罢。但九州之事必须先行，只有将这里彻底掌控，我们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对付本州。"
二人达成共识，决定先全力稳定九州，同时对德川家康采取若即若离的态度，既不完全信任，也不彻底拒绝……
当然，信任的事情，还是要交给李成梁来办。
谁让宁国公贪财的名声传遍四海呢。
鹿儿岛城，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湛蓝的天空下，曾经硝烟弥漫的战场已被秋色温柔覆盖，只有城墙上的弹痕还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攻防战。
李成梁与戚继光在议事厅前的庭院中分别，二人拱手作别时，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修长。
戚继光带着亲兵往城南军营而去，而李成梁则缓步走向临时居住的府邸。
回到住处，李成梁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一棵叶片渐红的枫树出神。
戚继光关于金正三的那番话，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金正三...……那个死胖子，他真的敢吗？”
李成梁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
他回想起数年前，那个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朝鲜大臣。
那时的金正三言必称"下官"，每次见面都要行大礼，眼中满是敬畏与感激。
李成梁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提笔欲写，却又放下。
他踱步片刻，最终下定决心。
“李勇！”他朝门外唤道。
一名亲兵应声而入：“大帅有何吩咐？”
“你挑选几个机灵的人，秘密返回汉阳。”李成梁压低声音，“仔细观察金正三的日常言行，特别是他与哪些人往来，在朝堂上有何举动。记住，要绝对保密。”
“遵命！”李勇躬身领命，快步离去。
李成梁望着亲兵远去的背影，眉头紧锁。他希望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但多年的征战生涯让他明白，权力最能腐蚀人心。
与此同时的汉阳城，正值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景福宫在秋日的映照下金碧辉煌……
金正三坐在原本属于朝鲜国王的宝座上，身着大明二品大员的绯色官袍，却享受着堪比帝王的待遇。
殿内熏香袅袅，乐工演奏着雅乐，舞姬在红毡上翩翩起舞。
“布政使大人，这是全罗府新进贡的蜜橘，请您品尝。”一名师从跪呈果盘，神态恭敬如对昔日的国王。
金正三慵懒地抬手，示意侍女接过。
他环视殿内，只见舞女官员分立两侧，无不低眉顺眼。
这种唯我独尊的感觉，让他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满足。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金正三在原本李昖的寝宫内畅饮，身边围着几位容貌姣好的女子。
其中一人原是李昖的妃子，如今却在他怀中巧笑倩兮。
“大人，您说宁国公会不会对我们在汉阳的作为有所不满？”一位亲信官员小心翼翼地询问。
虽然这般询问，可他怀中，也是左拥右抱。
金正三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宁国公？他不过是与我一样，都是大明天子的臣子罢了！他在倭国建功立业，我在朝阳省保境安民，各司其职，有何不可？”
他搂紧怀中的女子，醉眼朦胧地继续说道：“你们记住，是我金正三让朝鲜百姓免于战火，是我带领八道百姓投入大明的怀抱。没有我，哪有今天朝鲜的太平盛世？”
“哎，又记错了……”
“是朝阳省的太平盛世，哈哈哈…………”
这亲信闻言，也是哈哈大笑……想来，对自己布政使大人的说法，很是赞同……
第1078章 “明”“朝”之争
万历二十二年秋的汉阳城，表面上一片祥和，暗地里却涌动着权力的旋涡。
金正三坐在景福宫康宁殿的宝座上，这原本是朝鲜国王接见外国使臣的正殿，如今却成了他日常处理政务的场所……
殿内熏香袅袅，金正三身着绯色云雁补子官袍——这是大明二品大员的服制，但袍服的用料和绣工却远超规制。
他手中把玩着一块和田玉如意，目光扫过殿内分坐两侧的官员……
这些官员中，有的是大明来的，有的是自己的一些亲信。
“布政使大人，这是咸镜府送来的冬参，年份极好，这是您点名要的，献给皇太子殿下的礼物。”一名官员跪呈锦盒。
金正三微微颔首，示意身旁的侍女接过。
看看冬参，金正三轻笑一声：“快些差人去送。”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