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将领虽奉命押解,但也怕这重要的“战利品”死在路上无法交代,只得在对马岛暂停行程,延医调治……
这一耽搁,就是两三个月。
待到后阳成病情稍愈,能够经受旅途劳顿时,已是深秋。
他们这才被押上海船,渡海前往大明。
海上的颠簸对于这群养尊处优的贵族而言,不啻于另一场酷刑,呕吐、晕船者比比皆是。
好不容易在天津卫登陆,又开始了更为煎熬的陆路行程。
后阳成天皇蜷缩在并不宽敞的马车里,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依旧冻得瑟瑟发抖。
他透过马车车窗的缝隙,木然地望着外面掠过的、一片萧索的北方原野。
枯黄的草木被积雪覆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灰白二色,与他记忆中京都四季分明的精致庭园截然不同,充满了荒凉和压迫感。
经过数日的跋涉,这一天清晨,在弥漫的晨雾和未化的积雪映衬下,一座庞大到超乎他想象的巨城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那便是大明的帝都,北京……
随着车队缓缓靠近,城墙越来越高,如同连绵的山脉横亘在眼前。
后阳成怔怔地望着那巍峨的城楼、高耸的箭垛,以及城墙上那密密麻麻的士兵。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和绝望感,彻底淹没了他。
他想起了京都想起了覆灭前最后的混乱与哀嚎……与眼前这座仿佛亘古存在的庞大都城相比,他曾经拥有和失去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马车随着队伍,缓缓驶向那如同巨兽之口般的城门。
雪花,依旧无声地飘落,覆盖了车辙,也仿佛要覆盖掉这群亡国之人留下的所有痕迹。
他们就像这风雪中的囚徒,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驶向命运的终点……
第1123章 风雪囚徒入京来 3
后阳成天皇及其庞大的公卿队伍,最终被安置在了北京城西一处偏僻、由多个相连院落组成的建筑群中。
这里高墙深院,戒备森严,锦衣卫和京营兵丁层层把守,将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
虽然不再像旅途那样颠簸囚禁,行动范围也仅限于这几个院落,但这些人,却是过了几天安生的日子。
在最初极度的恐惧相比,在初步安顿下来,发现明廷并未立刻对他们进行严刑拷打或直接处决,反而提供了足以果腹的食物和基本的御寒之物后,一些公卿贵族们那根深蒂固的、属于旧时代贵族的思维又开始悄然复苏。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雪稍停,但天色依旧阴沉。
在后阳成居住的稍显宽敞的正房内,几位资格最老、在投降过程中“表现积极”的公卿,觑了个空子,聚集到了年轻天皇的身边。
他们早已换下了象征身份的倭国朝服,穿着明国提供的普通棉袍,却依旧努力维持着某种仪态。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公卿,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兴奋对后阳成说道:“陛……大王,老臣这几日仔细观察,明国似乎……并无立刻加害之意。我等既被带至其都城,想来……想来必有觐见明国皇帝之日!”
后阳成本来灰暗的眼神里,瞬间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他紧张地攥紧了衣袖:“真……真的吗?卿家何以见得?”
另一位公卿接过话头,语气笃定地分析道:“陛下请想,若明国皇帝意在羞辱或直接处置,大可如对待丰臣逆贼那般,献俘太庙,明正典刑。”
“如今既将我等安置于此,虽加看管,却未施虐,足见……足见其上国气度,或另有考量!”
他刻意忽略了他们与丰臣秀吉身份和象征意义的根本不同。
“正是此理!”先前的老公卿连忙附和,并开始为后阳成“谋划”起来:“陛下,若真有幸得蒙明国皇帝召见,垂询圣意,您切记,万不可显露颓丧怨怼之气,亦不可直言渴望归国复位,重掌权柄,那只会引来猜忌!”
他凑近些,眼神闪烁着旧式智谋的光芒:“您当言辞恳切,表明心迹!就说……就说日本国小民贫,向来仰慕中华文化,此前种种,皆是丰臣、石田等权臣悖逆妄为,绝非陛下与本愿。”
“陛下您自幼便心向王化,如今得见天朝上国威仪,更是倾心不已!若能得蒙天朝皇帝陛下恩准,放归故土,必当率领日本全国,永世奉大明正朔,岁岁来朝,谨守臣节,绝不再生事端!要做,大明最恭顺的藩属!”
他描绘着一幅看似美好实则虚幻的图景:“如今日本国内,经此大乱,群龙无首,纷争必起。”
“唯有陛下您,得大明皇帝金口玉言,正式册封,方能名正言顺,收拾残局,安抚民心。届时,日本便是大明屏藩,海波永靖,此乃两全其美之策啊!”
另一个公卿也点头道:“对啊陛下!明国留我等在此,耗费钱粮,岂是长久之计?”
“我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难道还能让我们去修城墙、服苦役不成?最终必定是要有个安排的!这归国复位,便是最可能,也最符合明国利益的安排!”
这群早已脱离现实太久的老朽,依旧用着过去在京都朝廷里勾心斗角、揣摩上意的思维,来揣测一个庞大帝国的征服者心态。
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大明皇帝需要他们这个“招牌”来稳定倭国局势,却根本看不到,或者说不愿去看,大明凭借绝对的武力,已经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重塑那片土地,根本不需要一个前朝象征来画蛇添足……
后阳成听着这些“老成谋国”之言,原本绝望冰冷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渐渐活络起来。
他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他不住地点头,将老臣们的“教诲”牢牢记住,开始在心中反复演练,期待着那场想象中的、能够决定他命运的召见……
然而,他们等来的不是大明皇帝的召见,甚至不是礼部官员循例的询问。
几天后,在一个依旧寒冷的上午,兵部尚书方逢时,在一队甲胄鲜明、杀气腾腾的明军将士簇拥下,来到了这座囚笼般的院落。
消息传来,后阳成和所有公卿都激动不已,以为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
他们慌忙整理着并不合身的棉袍,在院子里按照品级高低跪倒一片,后阳成跪在最前面,心脏怦怦直跳,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些准备好的说辞。
方逢时身着绯色官袍,外罩黑色大氅,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般扫过这群跪伏在地、形容憔悴的亡国贵族。
他没有让他们起身,甚至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如同这严冬的天气:“本官方逢时,奉大明皇帝陛下旨意,前来告知尔等安置事宜。”
他顿了顿,看着下面那些抬起的、充满期盼和紧张的脸庞,语气平淡地宣布:“经陛下圣裁,尔等一行,共计四百七十三人,不日将启程,徙往西域安置。”
“西……西域?”跪在最前面的后阳成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瞬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身后的公卿们也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西域?那是什么地方?
怎么会是西域?
一位跪在后阳成侧后方的老公卿,似乎还没从自己的幻想中清醒过来,忍不住颤声问道:“方……大人……那……那觐见大皇帝陛下之事……”
方逢时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酷的讥诮,他目光落在那个提问的老公卿身上,如同看一个不懂事的孩童:“觐见陛下?丰臣秀吉作为倭国贼酋,都已经献俘了,你们是什么身份……”
“哼,只是平定叛乱后之余孽!陛下日理万机,岂是尔等想见便能见的?”
“西域地广人稀,正值开发之际,需要劳力。尔等此去,正当其用。这便是陛下对尔等的最终处置。”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击碎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什么归国复位,什么永世藩属,在绝对的实力和冷酷的现实面前,都成了可笑的自作多情。
大明皇帝根本不需要他们的“恭顺”,也不需要他们这个麻烦的“招牌”,他只需要他们消失在帝国的视野里,用他们的余生,去为帝国的边疆开发,贡献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价值”……
后阳成瘫软在地,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刻化为齑粉。
他终于明白,从踏入北京城的那一刻起,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就已经成为了历史。
而他最终的归宿,不是魂归故里,而是那遥远、未知、充满苦寒的西陲之地。
他甚至连被皇帝亲自裁决的“资格”都没有……
有资格的,是丰臣秀吉。
方逢时不再多言,冷漠地转身离去,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隐约传来的、无法抑制的绝望啜泣声。
实际上,倭国伪皇被俘进京,在这个时候的大明朝堂上,热度都没有大皇子的高……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响。
而让他们入京,无非就是为了史书上那一笔浓墨罢了……是大明走向巅峰的背景板……
第1124章 南洋之议
倭国的这帮俘虏,如何处置。
朱翊钧并未给臣子们议论。
可,老大的事情,他不得不亲自出面,召见大臣们了。
万历二十三年,十二月初,连续下了数天大雪的北京城,好不容易迎来了一个好天气。
朱翊钧也在这日召见了诸多大臣,共同商讨康藩之事。
朱翊钧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平静。
下首,首辅申时行、户部尚书张学颜核心阁臣分坐两侧绣墩之上,而王家屏,方逢时等官员则垂手恭立。
一场关于康王朱常洛就藩南洋具体事宜的御前会议正在进行。
朱翊钧没有绕圈子,直接将朱常洛当面提出的,以及他已然应允的各项条件,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遍:自募五千护军之权,南洋府赋税除定额上缴外三成留用,亲王岁禄折价送达,以及最关键的一条,南洋府作为康藩永镇之地,后世之君不得再分封他王。
尽管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已风闻,但当皇帝亲口以平静无波的语气确认这些远超常规的条款时,乾清宫还是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惊讶与思索。
首先开口的是户部尚书张学颜,他眉头微蹙,带着官员特有的谨慎:“陛下,康王殿下所请之护军数额……五千之众,且许其自募土兵,并自设匠坊……此权柄,是否过于……沉重?虽远在海外,然……”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担心藩王军权过重,恐生后患。
朱翊钧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张卿所虑,朕知晓。然南洋非中土,四面环海,强邻环伺,土人未附。若无足够兵力震慑、自卫,康王何以立足?”
“朝廷驻军,可保港口要冲,却难顾及其全境。予其兵权,非为纵容,实乃令其有安身立命、开拓守土之根本。此五千兵,是守土之刃,非作乱之资。”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朕信得过常洛,亦信得过大明的法度与后续措置。”
后续措置,这四个字也是在告诉群臣,朕知道有点问题,但问题不大,后来之君能搞定的。
兵部尚书方逢时沉吟片刻,接口道:“陛下圣虑深远。南洋情况特殊,确需便宜行事。只是,这护军之制、军官任免、与朝廷驻军协同等具体章程,需由兵部细细拟定,明确权责,划定界限,以防日后滋生弊端。”
他更关注的是如何将这支力量纳入可控的框架内。
朱翊钧点了点头:“此事,便由兵部牵头,与五军都督府议定条陈上报。”
这时,首辅申时行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向了财政:“陛下,赋税留用三成……数额不小。”
“南洋府初立,百业待兴,初期投入巨大,产出有限。若骤然截留三成,恐影响朝廷对其地之投入与掌控。”
“是否可定个年限,或按其逐年收入,划定阶梯比例?”
申时行的考虑更为实际,担心这会成为朝廷财政的长期负担,或者导致王府过早尾大不掉。
朱翊钧微微摇头:“先生,欲速则不达。朕予此利,是望其能尽快自给自足,乃至将来有所反哺。若锱铢必较,限以年限比例,恐使其束手束脚,难有作为。初期朝廷投入不可少,待其根基稳固,这三成赋税,便是其养军抚民、继续开拓之血髓。此事,朕意已决。”
皇帝的态度明确,申时行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记下,后续需与户部仔细核算,确保朝廷利益。
至于康藩永镇,不再分封他王这一条,反而没有引起太大争议。
众臣心里都清楚,那片遥远的海外之地,情况复杂,环境艰苦,能有一个亲王愿意前去镇守已属不易,若再分封多个亲王,徒增管理困难和内部纷争,反而落了下乘。
将其划为康王一脉世镇,有助于形成稳定的统治核心。
王家屏立于人群中,听着皇帝与几位重臣的对答,心中虽也觉这些条件过于优厚,打破了太多祖制成例,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无论是申时行还是方逢时,提出的都只是技术层面的修正意见,并未从根本上反对皇帝的决定。
他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其中关窍。
正如皇帝所言,南洋毕竟远在海外,与中原腹地相隔万里重洋。
即便康王拥有这些权柄,其影响也被浩瀚的大海所局限,动摇不了大明的根本。
在这些秉持着“大陆中心”观念的文官潜意识里,那片岛屿终究是“化外之地”,即便给予亲王较大自主权,其重要性也无法与本土的江山社稷相提并论。
陛下愿意用一块遥远的“飞地”和优厚的条件来换取长子为其镇守海疆、彰显大明存在,虽然代价不小,但尚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也可以换个思路。
这些文官到此时还觉得,大明朝的海外领土,是因为现在这位陛下的意志而存在。
就如同成祖皇帝的安南,漠北……
他在,海外领土就在……至于之后,大明朝是否还会去管理海外领土,在这个时候,只是一个未知数。
因此,尽管内心或有非议,但在场的重臣们最终都保持了沉默,或仅就具体执行细节提出了建议,无人真正站出来强烈反对……
朱翊钧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此事在高层已无太大阻碍。
他最后总结道:“既无他议,便照此办理。内阁会同相关部衙,尽快拟定康王就藩全盘章程,包括护卫编练、赋税分割、官吏设置、与朝廷联络机制等,务求详尽周密。”
“臣等遵旨。”申时行等人齐声应道。
此次南洋之议似乎即将结束,众臣准备告退。
然而,朱翊钧却并未起身,他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光滑的龙案表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大臣,语气平淡,却抛出了一个足以让所有人精神一振的问题:“康藩之事,暂且如此。那么……诸卿以为,倭地……又当如何治理?”
这个问题,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瞬间在众臣心中荡开了新的涟漪。
相较于已经大致定下调子的南洋康藩,那片刚刚被彻底征服、百废待兴,且与大明一衣带水的倭国故地,其治理方略,无疑将牵扯更为复杂和深远的利益与考量……
所有人的思绪,都被皇帝这轻描淡写的一问,引向了东边那片硝烟刚刚散尽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