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5章 恼怒的王家屏
相较于远在天边的南洋,倭国这片与新近设立的“朝阳省”隔海相望、曾给大明带来百年边患的岛屿,其处置方式无疑更为敏感、复杂,也更牵动人心。
那里如今由两位国公坐镇。
李成梁镇守九州。
戚继光坐镇本州,皆是万历朝功勋卓著的顶级将帅。有
他们弹压,短期内自然无虞,但长期治理,却是另一回事。
短暂的沉默后,众臣心中已闪过诸多念头。
陛下此时提及,是想着效仿朝鲜,设为行省,直接纳入版图?
这看似一劳永逸,但倭国情形与朝鲜大不相同,其民风、语言、习俗更具独特性,且刚刚经历血战,抵抗意识未必全消,设流官治理,难度极大,恐需长期投入重兵维稳,靡费甚巨。
不少大臣心中暗忖,此举是否值得……
可打完就撤,这好像真的要赔到奶奶家了。
首辅申时行感受到众人的目光,知道此时需要自己这个首辅先开口。
他从绣墩上站起身来,而后,朝着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微微躬身,谨慎地问道:“陛下圣虑深远,倭地新定,如何长治久安,确是当务之急。不知……陛下对此,可有圣意垂示?”
朱翊钧似乎早有所料,他身体微微后靠:“申阁老问朕有何想法……朕近日,又将自万历二十年以来的相关战报、奏疏,重新翻阅了一遍。”
“自王师跨海东征,至今已近三载。大小数十战,累计耗银……逾三百万两。阵亡、因伤重不治、病殁之将士,合计……亦近三万之数……各地民夫死伤……更是有万余人……。”
他每报出一个数字,殿内众人的心头便沉重一分。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代价,是国库的白银和无数大明儿郎的性命。
“如今战事虽毕,然李成梁、戚继光两部大军仍需驻守弹压,岁耗钱粮依旧是个天文数字。”
朱翊钧继续说道,话锋却是一转:“诚然,倭地有石见银山等矿藏,戚继光奏报,已组织降卒、民夫近八万人日夜开采,所得颇丰。然……”
“即便如此,其岁入之银,于填补我军费之窟窿,仍是杯水车薪,远不足以覆盖我大明此番征伐之巨耗与日后长期驻军之靡费……”
这个结论,让一些原本指望靠倭国银矿来回血的官员心中一凉。
朱翊钧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核心想法:“故而,朕思之再三,倭地……或不宜仿朝鲜之例,即刻设为内地行省。”
他手指在御案上轻轻一点,语气变得坚定:“朕意,于倭地行‘分封’与‘流官’并立之策!”
“分封?”
这两个字一出,底下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陛下这是要在倭国也封王?
朱翊钧肯定道:“朕拟在倭地,择其要冲、富庶或险峻之处,分封数位藩王,令其就藩,各镇一方。”
“一如太祖高皇帝初年之于边疆塞王,赋予其练兵、守土、抚民之责。”
“同时,于倭地设立‘总督府’,舟山将军府,由朝廷派遣重臣担任总督,武将担任大将军,文在前,武在后,二人统辖全局,协调诸藩,管理重要港口、矿山及不封王之地,并执掌大规模军事调动之权。”
“诸藩受总督节制,向朝廷纳贡,奉大明正朔。其境内赋税,除定额上缴总督府外,余者自留,以养军行政。”
“如此,则可借诸藩之力,分担朝廷镇守之责,减轻驻军与财政之压力。”
“藩王为自身基业计,必用心经营,可加速倭地之安定与开发。而朝廷通过总督府与流官体系,亦可确保对倭地之掌控,不致尾大不掉。”
这一套“藩王镇守、流官统筹”的混合治理模式被朱翊钧清晰地勾勒出来。
本质上,他是想将治理成本和风险部分转嫁给即将就藩的藩王们,同时保留中央的核心控制权……
为此,他甚至愿意在诸多藩王头上,安上两个能管的住他们的大人物。
一个是舟山将军。
一个是总督。
当然,臣子能不能管的住藩王,还是要经受时间的考验……
首辅申时行听完,低着头,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暗自叫苦,涌起一阵无力感:“唉……陛下这开拓之心,真是亘古未有。南洋之事方才议定,倭地这更为棘手的摊子又至。”
“分封诸王,牵涉众多,利益纠葛,章程拟定更是千头万绪,这……这真是一刻也不得清闲啊……”
户部尚书张学颜则是眉头紧锁,他从财政角度提出了质疑:“陛下此策,固然有减轻朝廷长期耗用之考量。然……然分封诸王,初时之册封、建府、赏赐,乃至其初期立足之支持,皆需朝廷投入巨资。”
“诸藩能否如期稳定地方、产生收益,尚在未定之天。臣恐……恐前期所费,亦非小数,徒增国库负担耳。”
他担心这看似省钱的方案,前期投入可能更大,成了一个无底洞。
兵部尚书方逢时则从军事和安全角度思考,他沉吟道:“陛下,分封诸王,各拥兵力,虽受总督府节制,然天长日久,难免形成割据之势。”
“倭地远离中原,若诸藩心怀异志,相互攻伐,或联兵自重,届时朝廷鞭长莫及,恐再生祸乱,反噬自身。昔日汉初七国之乱,不可不察也。”
其他官员也纷纷低声议论,有的认为此策能更快稳定倭地,有的则担忧会重蹈历史上藩镇割据的覆辙,更有人觉得在倭地这种刚刚征服、情况复杂的地方分封亲王,是否过于冒险,不如维持目前的军管状态,徐徐图之。
乾清宫内,因为皇帝这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展开了一场关于帝国新领土命运的热烈讨论。
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职责和认知出发,提出赞同、疑虑或反对的意见。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并未打断,他知道,治理倭地远比征服它更为复杂,需要权衡各方利益,考量长远得失。
而他提出的“分封与流官并立”之策,无疑是在挑战传统的治理模式……
可朱翊钧却也清楚,所谓的分封亲王,设置流官,这都是想要彻底征服那片土地的手段……
这些都是可以谈的,朱翊钧“从不搞一言堂”。
王家屏这个礼法的坚定维护者,听着大臣们的进言,心中越发不快。
为何,朝堂之上,衮衮诸公,都在提意见,却没有一个敢直面问题,反驳陛下呢,那倭地有什么好治理的……什么前期分封,设置流官,难不成,还真的想把小人之国,变成华夏领土吗?
第1126章 君臣相辩
官员们给陛下进言,如何治理倭地,说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朱翊钧也一直认真听着。
时不时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心里面还在想着,朕的身边,人才是真多啊。
正在大家积极讨论,君臣气氛融洽之时候,王家屏忍不下去了。
都已经有官员说道,在未来,把倭地分成四省了。
只见王家屏越众而出,来到御阶之前,而后深深一揖,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隐隐有些激动:“陛下!臣,有本要奏!”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
朱翊钧面色不变,平静地看着他:“王卿有何见解,但讲无妨。”
实际上,朱翊钧知道,王家屏此次出列,肯定是唱衰治理倭地的政策,不过,他并没有阻止。
还是那句话。
不辨哪来的理。
即便自己在怎么霸道,地位在怎么神圣不可侵犯,手上的权力在怎么至高无上……
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啊,直接给大臣们禁言啊。
自己是皇帝,但不算什么独裁者啊。
王家屏直起身,目光扫过在场同僚,最后落回天子身上,朗声道:“陛下!诸公!适才所议,皆在‘如何’治理倭地。然臣斗胆,欲问一句,也是想让陛下为臣解惑。”
“吾大明,为何定要耗费如此心力,去治理那万里之外的倭国?乃至……那更遥远的南洋?”
他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这是直接质疑皇帝开拓政策的根本目的。
当然……在此时的乾清宫中,有很多官员心里面都多多少少有些质疑。
不过,国情如此,他们不提出来,就等着头铁的人出头呢。
“自陛下御极以来,励精图治,选贤任能,刷新吏治,整顿武备!”
“北逐残元,西定叶尔羌,东灭倭寇!此乃不世之功,足可告慰列祖列宗,亦使我大明社稷稳固,海内承平!”
“如今,百年边患已除,正乃与民休息,励行文治之良机!”
王家屏的语气愈发恳切,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的热忱。
“陛下!我大明有万里江山,亿兆黎民。境内犹有诸多州县待兴修水利,劝课农桑,诸多生民犹待教化,以沐圣贤之道。”
“朝廷若能集中财力、物力、心力,再以二十年之光阴,专心内政,轻徭薄赋,兴学育才,使我大明百姓安居乐业,仓廪充盈,礼义兴盛,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届时,国泰民安,盛世可期!”
“此方为圣天子垂拱而治之至境也!”
他越说越激动,手臂微微挥动:“然如今,朝廷却要倾注国力于海外!”
“倭地蛮荒,言语不通,习俗迥异,治理之难,百倍于内地!”
“分封诸王,设置流官,驻守大军,输送钱粮……此皆需靡费巨万!”
“这些银钱、这些心力,若用于我大明本土,可使多少沟渠得修?多少学堂得建?多少饥民得哺?”
“臣实不能理解!”
“为何要舍近求远,为何要本末倒置,弃已然安定繁荣之中土于不顾,反而将国之重器,投向那烟瘴未开、胜负难料之海外绝域?”
“倭国、南洋,于我等儒者看来,不过疥癣之疾,化外之地,得其地不足增赋,有其民不足强兵,何必为此虚名,而耗损我大明元气。”
这一番洋洋洒洒的言论,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殿内许多官员,虽然未必敢如王家屏这般直言不讳,但内心深处,何尝没有类似的疑问?
儒家传统的“重中原轻四夷”、“重农抑商”、“重陆轻海”观念,依然深刻地影响着他们的思维。
开拓海外,他们现在能接受,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利润,是因为现在一切顺遂。
可如果有一天,这条路,不好走了,海外的银子不好赚了。
那……
文官集团,可能还是会往后撤。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愠色,反而在王家屏说完后,露出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并没有立刻驳斥,而是,沉默了片刻。
他在想问题。
“王卿所言,拳拳为国,心系黎民,朕心甚慰。你所描绘的国泰民安之景,亦是朕之所愿。”
“然,王卿可知,我大明如今户籍,已逾万万?且仍在增长。人多而地少,此乃千古难题。”
“中原膏腴之地,历经千年垦殖,潜力尚有几何?”
“若亿万生民之后裔,未来皆拥挤于现有田亩之上,人地之争日趋激烈,届时,纵有尧舜之政,可能确保天下永享太平否?”
人口与生存空间的现实问题,这些官员,想都没有想过。
“倭国、南洋,乃至更广阔之海外,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将其纳入王化,非为虚名,实则是为我等子孙,开拓万世之基业,预留下更为广阔的栖息之地!”
“此非与民争利,而是为民开源!”
“王卿言其地不足增赋?朕却要问,若无南洋之香料、木材、稻米,无未来可能从倭国获取之金银、硫磺,我大明之商贸,怎能保持现在的繁盛?”
“国库岁入,海贸所占几何,众卿也都明白……”
“至于,你说的南洋,控制南洋,则控东西洋贸易之咽喉!”
“西夷之商船,欲来我大明交易,则必经我大明掌控之海域,需遵从我等所定之规矩!”
“如此,海贸之利,方能最大程度惠及我大明,而非为他人做嫁衣!若弃之不顾,则西夷来去自如,利权旁落……”
“至于疥癣之疾……王卿莫非忘了嘉靖年间倭寇之患?其根源,便在于彼时有海无防,有力不施!今日若不将倭地、南洋彻底消化,纳入治下,谁敢保证数十年、百年后,不会再有新的‘丰臣秀吉’崛起,觊觎我大明富庶?”
“将其纳入版图,驻军镇守,分封亲王以作屏藩,方能永绝后患,使我东南沿海,真正高枕无忧!此非耗费元气,而是以一时之投入,换千秋之安稳!”
“更何况,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天下’,岂止于长城之内,江河之间?”
“我华夏文明,礼义廉耻,衣冠文物,乃世间瑰宝。将其播撒于海外,使蛮荒之地渐染华风,使化外之民渐知礼仪,此乃上天赋予我大明之使命,亦是彰显我皇明德被四海之盛况!”
“岂能因畏难而固步自封,画地为牢?”
实际上这个时候朱翊钧说的这一番长篇大论,已经从生存空间、经济利益、战略安全、文明使命等多个维度,系统地阐述了他执着于开拓海外的深层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