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陈……陈璘……”
“末将在。”
“倭地……交给你了。”李成梁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但异常清晰。
“末将明白。”陈璘眼眶发红:“宁国公放心,末将定不负陛下所托,不负您所望。”
李成梁点了点头,目光缓缓扫过床前众人。
他看到李舜臣,这位朝鲜名将,如今已是大明水师副将,两鬓也已斑白。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儿子李如柏身上。
“如柏……”
“父亲!”李如柏扑到床前,握住父亲枯瘦的手,泪流满面。
“你……留在倭地。”李成梁看着他,“跟着陈将军……好好干。咱们李家……世受国恩……不能……不能丢人……还要告诉你大哥,也要跟着陛下好好干……”
“儿子明白!儿子明白,儿子会告诉大哥的……”李如柏连连点头。
李成梁又看向陈璘:“陈璘……如柏……交给你了……该打打……该骂骂……别……别惯着……”
“末将遵命。”陈璘声音哽咽。
交代完这些,李成梁似乎用尽了力气。
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然后,他忽然又睁开眼,眼中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陈璘……”
“末将在。”
“老夫……死后……”李成梁盯着帐顶,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能不能……把老夫的尸骨……送回沈阳?”
陈璘愣住了。
屋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成梁缓缓道:“老夫……二十二岁从军……先在辽东……打蒙古……打女真……后来……去了朝鲜……又来了倭地……这一辈子……南征北战……没在老家……待过几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深:“临了……临了……想回去了……辽河的水………沈阳的雪……想……埋在爹娘身边……”
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
陈璘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单膝跪地,郑重道:“宁国公放心!无论如何,一定送您回沈阳!一定让您……落叶归根!”
李成梁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容。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呼吸,渐渐微弱。
烛火在帐中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李成梁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回到了辽东——
那是隆庆三年,他第一次独自领兵出塞。
大雪纷飞,他带着三百骑兵,突袭了蒙古人的营地。
那一战,他斩首二十七级,缴获战马五十匹。
回营时,积雪没膝,他却觉得浑身发热,那是胜利的喜悦,是功业的开端,也是辉煌的开端。
在隆庆朝,他累计了原始资本。
到了万历朝,迎来了一个井喷式的爆发。
屠灭蒙古两大部落,灭亡黄金家族,进驻朝鲜,东征倭地……
最终,倭国成为大明疆土,设倭地六大行省,他成了第一任镇守将军。
这一生,够了。
真的够了。
只是……只是还想再看看辽东的雪啊。
还想再骑一次战马,在辽河边的原野上奔驰。
还想再吃一次地道的酸菜炖白肉。
还想……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李成梁的嘴唇又动了动,吐出两个字:“陛下……”
而后,用着谁也听不到的呓语道:“要不是怕您找我老李算账,我老李也想跟戚继光一样,死在故土啊……”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陈璘跪在床前,许久,才缓缓伸出手,探了探李成梁的鼻息。
停了。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忽然爆了一个灯花,“啪”的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宁国公……薨了。”
第1291章 宁国公……薨了 2
宁国公李成梁薨了。
这在倭地六省,可是天大的事情 。
诸多宗藩都是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而后,分别派出使者前来吊唁,虽然,很多藩王对李成梁说不上多喜欢。
但最基本的敬重还是有的。
他们之所以能在倭地安稳就藩,最大的功臣就是宁国公……
镇守将军府主持李成梁的丧礼,先在倭地办事,但不下葬。
按照他生前的遗愿,要回到沈阳去,镇守将军府也尊重老领导的遗愿,可是他们说话也不管用,只能用冰棺将李成梁安置妥当,立即派出人员其前往北京方面报丧。
就算最快的路程,一来一回,也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倭地这边关于宁国公去世的事情,都要翻篇了,本土才刚刚开始。
一场事,办两回。
也就李成梁一个人有这待遇了。
万历四十四年十一月初一,申时三刻。
夕阳西垂,将最后的辉煌泼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
那金黄色的光芒从西面宫墙斜射进来,先照亮了午门巍峨的城楼,又漫过三大殿、三重汉白玉台基,最终涌入乾清门后的内廷。
整座皇城被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飞檐脊兽在光影中轮廓分明,宛如神兽即将苏醒。
乾清宫坐落在内廷正中,是天子日常理政之所。
此时夕阳恰好穿过殿前丹陛两侧的铜龟铜鹤,将宫殿正门的五间九楹照得通明。
匾额上“乾清宫”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那是嘉靖世宗皇帝御笔,笔力遒劲如龙蛇盘踞,在暮色中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殿内更深处的御座上,朱翊钧正襟危坐。
他已在这把紫檀木雕龙御椅上坐了四十五年。
四十五年来,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到如今鬓发微霜的中年,从锐意革新的君主到如今深谙制衡之术的帝王,这座宫殿见证了他所有的雄心、挣扎、决断与疲惫……
此刻,夕阳最后一线光从殿门斜射而入,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光带。
光带中有尘埃飞舞,像无数细碎的金沙。
朱翊钧就坐在这道光带的尽头,身后是五扇楠木雕龙屏风,身前是宽大的御案。
案上堆着奏章、笔墨、玉玺,还有一份刚刚送来的《燕京月报》。
太子朱常澍坐在御案下首右侧的锦墩上,微微躬身,保持着恭谨的姿态。
殿内安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响。
那是放置在殿角的铜壶滴漏,每一声“嗒”都精确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四根盘龙金柱撑起高高的藻井,藻井正中绘着金龙吐珠图,在暮色中隐约可见。
两侧墙壁上挂着历代先帝御笔,最显眼处是太祖高皇帝的大明祖训节录:“勤政爱民,夙夜匪懈。”
这也是自妖书案后,朱翊钧下令增添的新的陈列。
一切都在提醒着自己,这里,是大明帝国权力的最高处,自己是大明朝的皇帝,不能松懈……
朱翊钧拿起御案上那份《燕京月报》。
这份报纸是他半年前下旨督办的,自妖书案后,他深感民间舆论如野火难控,与其让流言在暗处滋生,不如由朝廷掌握发声之器。
于是命礼部、翰林院合办此报,每月初一、十五各出一期,至今已十八期。
报纸的样式是他亲自定的,纸张用上好的宣纸,但尺寸比现代报纸小一半,长约一尺二寸,宽约八寸,对折成四版,便于携带翻阅。
报头“燕京月报”四字是他御笔亲题,用的是端庄的颜体,朱红套印,格外醒目。
头版头条照例是朝会纪要:【万历四十四年十月二十六朝会纪略】辰时正,天子御奉天门,百官朝贺。内阁首辅孙承宗奏报北直隶秋赋完纳,计银八十二万两有奇,粮六十五万石。户部尚书奏请增拨陕西旱灾赈银,廷议准拨二十万两,兵部奏报辽东镇冬季防务已妥,蓟镇、宣府、大同皆安。诸大臣奏事毕,天子谕:岁末在即,各衙门当勤谨任事,禁浮言,务实政。退朝。
文字简洁工整,用的是标准的官牍体,记录的都是实打实的大事。
朱翊钧微微点头,这半年来,朝会纪要这一块已形成固定范式,虽无新意,但胜在稳妥。
他翻到第二版,是“府县事略”:十月中,顺天府尹奏报京师煤炭储备足供一冬,今岁煤价平稳,贫户皆有薪取暖。
大兴县报修官道三十里,便利商旅。
通州漕运顺畅,十月运粮船三百余艘抵京。
南直隶巡抚奏报,江南秋粮入库毕,计……
这一版记录各地政事民生,虽琐碎,却能让人窥见大明帝国运行的细枝末节。
朱翊钧看得仔细,他知道,这些看似平常的汇报背后,是成千上万官吏的辛劳,是数百万百姓的起居。
第三版是“灾情赈济”专版,用细线分割成数个小格。
北直隶保定府九月旱,受灾田五万亩,已拨赈银三万两,开仓放粮八千石。
山西大同府十月雹灾,损屋舍二百余间,亡三人,伤十七人,已安置灾民,免本年税赋三成。
陕西延安府连旱三载,今岁尤甚。
朝廷已拨银十五万两,命巡抚亲往督赈,并调河南、湖广粮二十万石济之。
湖广荆州府十月水患,冲毁堤防三十里,淹田七万亩,工部已遣员勘修,拨工部银五万两。
各地赈济举措:一曰开仓放粮,二曰以工代赈,三曰减免税赋,四曰迁徙安置……
这一版是朱翊钧最看重的。
他始终记得张居正当年教导:“为政之要,在于知民生疾苦。”
将这些灾情与赈济措施公之于众,既能让百姓知朝廷作为,也能让地方官不敢懈怠……
最后,他翻到第四版。
这一版与前三版不同,没有固定的栏目,而是开辟为“朝野建言”专版。
此刻版面上方赫然印着一行醒目的标题:
【廷议新策:鳏寡孤独皆有所养——拟于各省府设“养济院”以奉老弱】
标题下是一篇近千字的奏议摘录,详细阐述了设立养济院的构想:“臣等谨奏:昔太祖高皇帝颁《大明律》,特重孝道,诏天下设‘老人坊’以恤孤老。今陛下圣明,追思祖制,拟于各府城建‘养济院’,专奉年六十以上、无子孙赡养之鳏寡,及痴傻残疾、无以为生者。”
“凡入院者,月给米三斗、银五钱,冬给棉衣一袭,夏给单衣一套。设医官八人,药童十人,岁拨药材银百两。择宽地建屋,务使通风向阳,每室不逾四人。”
“管理之制:由府衙主簿兼领,另择乡老二人协理。经费由府库支拨,每年造册报户部稽核。”
“此事关系民生大计,然细则尚待完善。今特刊于此,望四方贤达、黎民百姓,各陈所见。凡有建言,可投书各地衙署,由府县汇总呈报。期年之内,广纳群言,务使此法周详可行,惠泽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