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大臣脸上露出惊愕之色——李成梁镇守倭地这么多年,虽年事已高,但一直身体硬朗,去年还上疏说“尚能开三石弓”。
谁能想到,说走就走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该走了。
都九十岁了。
朱翊钧继续道:“李成梁自嘉靖年起从军,历隆庆、万历三朝。先镇辽东,威震蒙古;后征朝鲜,大破倭寇;终守倭地,开疆拓土。其功绩,朕记得,朝廷记得,天下百姓也记得。”
“今国公薨逝,朕心甚痛。着礼部即刻拟议追赠、谥号、祭葬事宜。退朝后,内阁、礼部、兵部主官,至文华殿候旨。”
“臣等遵旨!”百官齐声。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京城。
不到一个时辰,六部衙门、各司各监,都在议论这位一代名将的离世。
有人惋惜,有人感慨,也有人……在暗中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家伙还有一笔账,没有跟大明朝算明白呢。
已时初,文华殿中。
内阁首辅孙承宗、礼部尚书王图、兵部尚书黄克缵肃立殿中。
太子朱常澍也在一旁陪坐。
朱翊钧换了一身常服,坐在御案后,手里拿着陈璘的奏疏副本。
“说说吧。”他看向孙承宗,“宁国公的谥号,礼部可有初议?”
孙承宗躬身道:“回陛下,礼部昨夜接报后已连夜议过。李成梁一生功勋,可追赠太傅,谥‘忠武’。”
“忠武……”朱翊钧重复这两个字。
这是武将最高规格的谥号了。
诸葛武侯诸葛亮、岳武穆岳飞,都是这个谥号。
“还有呢?”他问。
孙承宗与王图对视一眼,王图上前一步:“陛下,臣等以为……李成梁之功,不止于生前。倭地数十载,开疆三千里,教化百万民。如此功绩,当追封郡王,以彰其勋。”
朱翊钧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看向太子:“太子,你觉得呢?”
朱常澍站起身,恭敬道:“儿臣以为,李成梁之功,确可封王。但封何地,需斟酌。他起于辽东,成名于辽阳。追封‘辽阳郡王’,既可彰其功,亦不忘其本。”
“辽阳郡王……”朱翊钧沉吟。
这个提议很巧妙。
辽阳是李成梁发迹之地,封此地郡王,既有荣誉,又不至于太过,毕竟辽阳不是中原重镇,郡王爵位更多是象征意义。
“孙阁老以为如何?”他看向孙承宗。
孙承宗抚须道:“太子殿下思虑周全。辽阳郡王,既显恩荣,又合规制。臣附议。”
“臣等附议。”王图、黄克缵也道。
朱翊钧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定吧。追赠太傅,追封辽阳郡王,谥忠武。命其子李如柏扶柩归葬沈阳,沿途官府妥为照料。礼部拟个章程,明日呈上来。”
“臣等遵旨。”
事情似乎就这么定了。
孙承宗等人正要告退,冯安却从殿外匆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走到朱翊钧身边,弯下腰,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朱翊钧的脸色,在那一刻,几不可察地变了变。
虽然很快恢复了平静,但站在下面的孙承宗,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那里面有些许怒意,有无奈,还有一种……早就预料到的疲惫。
“知道了。”朱翊钧对冯安摆摆手,声音平静:“先搁着。”
冯安躬身退到一旁。
孙承宗等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天子不说,他们也不敢问。
“你们先退下吧。”朱翊钧道,“谥号、追封之事,就按议定的办。尽快拟旨。”
“臣等告退。”
众臣躬身退出文华殿。
太子朱常澍留了下来,他看出父皇还有话要说。
殿门关上后,暖阁里只剩下父子二人,以及垂手侍立的冯安。
“父皇,”朱常澍小心地问,“方才冯公公……”
朱翊钧没有回答,只是对冯安道:“拿来吧。”
冯安从袖中取出几本奏疏,恭敬地放在御案上。
朱常澍看到最上面一本的题名——为劾已故宁国公李成梁贪墨军饷、侵吞国资事,落款是:监察御史,刘宗周。
他的心头猛地一沉。
再往下看,第二本,劾李成梁纵兵劫掠、私设税卡疏,给事中杨涟。
第三本:请追查李成梁巨额不明财产疏,都察院佥都御史左光斗。
一共七本。
都是弹劾李成梁的。
而且,都是在李成梁死讯传到京城不到三个时辰后,就递上来的。
朱翊钧拿起最上面那本刘宗周的奏疏,翻开,看了几行,忽然笑了。
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深深的讽刺。
“你看看,”他将奏疏递给太子,“人刚死,尸骨未寒,弹劾的奏章就来了。而且……桩桩件件,证据详实。不像是一两天能查清的。”
朱常澍接过奏疏,快速浏览。越看,心越惊。
刘宗周在奏疏里列举了李成梁在倭地私设税卡、克扣军饷、强占田产等十二项大罪,每项后面都附有证人、证物、时间、地点。
有些事,甚至能追溯到十年前。
这绝不是临时起意。
这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李成梁一死,立刻发难。
“父皇,”朱常澍放下奏疏,声音干涩,“这些……该如何处置?”
“留中不发。”许久,朱翊钧缓缓道。
朱常澍怔住了:“全部?可是……这些奏疏言之凿凿,若置之不理,恐怕言官们不会罢休。到时候朝野议论……”
“那就让他们议论。”朱翊钧转过身,看着儿子,眼神深邃:“李成梁已经死了。人死账消,这是规矩。秋后算账的坏习惯,不能纵容。”
他走回御案前,指着那些奏疏:“这些事,朕早就知道。锦衣卫的密报,比这更详细。但朕为什么一直压着?因为那时候还需要他镇守倭地,需要他的威望震慑四方。现在他死了,再翻旧账,除了让朝廷难堪,让将士寒心,还有什么意义?”
朱常澍沉默。
他明白父皇的意思。
治国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时候要在对错之间找平衡。
李成梁贪墨是真,但功绩也是真。
真要追究,那三百多万两银子能追回多少?
追回来了,朝廷就干净了吗?
“可是,”太子还是忍不住道:“若一点不追究,恐怕会寒了清流之心。也会让后来者觉得……贪墨无妨,只要功大即可免责。”
朱翊钧看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太子能想到这一层,说明他长大了,开始懂得为政的复杂。
“所以朕说,‘留中不发’,不是‘置之不理’。”这些奏疏,朕会留着。不批复,不公开,但会让该知道的人知道——朕心里有数。至于李成梁……追封辽阳郡王的旨意照发,归葬沈阳的恩典照给。人已经死了,给他最后的体面。”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那三百多万两银子……就当是朕,赏他这辈子为大明流的血,受的伤,担的惊,受的怕。”
“儿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朱翊钧摆摆手,“你也去吧。告诉孙阁老,辽阳郡王的旨意,尽快拟好发出。朕要让李成梁……风风光光地回家。”
“是。”
太子退下了。
文华殿里,又只剩下朱翊钧一个人。
他重新拿起刘宗周那本奏疏,看了很久,然后走到炭盆前。
火苗跳跃着。
他将奏疏,一页一页,撕开,扔进火中。
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变黑,化作灰烬。
那些确凿的证据,那些义正辞严的弹劾,那些早就算计好的攻讦,都在火光中化为乌有。
“李成梁啊李成梁,你倒是‘无憾’了。朕这儿……还得替你收拾烂摊子。”
一代名将的一生,三百多万两白银的糊涂账,都在这个句号里,画上了终点。
至于那些没有烧完的秘密,那些留在锦衣卫档案里的密报,那些言官们心中的不平……就都留给历史去评说吧……
…………
第一张……
第1294章 宁国公……薨了 5
万历四十四年十一月十二。
辽东,沈阳总兵府。
时值初冬,辽东的清晨已带着刺骨的寒意。
总兵府前院的青石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几株老槐树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偶尔有乌鸦掠过,发出粗嘎的鸣叫。
后衙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
辽东总兵官李如松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正提笔批阅着军务文书。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额头的皱纹如刀刻般分明,两鬓已全白,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看人时带着常年征战的凌厉。
他身材高大,即便坐着也能看出肩背的宽阔。
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箭袖袍,外罩一件黑色貂皮坎肩,头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
这副打扮不像位高权重的总兵,倒像是个寻常的军中老卒。
只有书案上那方“镇守辽东总兵官”的铜印,和墙上挂着的御赐宝剑,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总镇。”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五十来岁的文士走了进来。
这是李如松的首席幕僚陈文昭,跟了他二十多年。
“何事?”李如松头也不抬,继续写着字。
陈文昭的神色有些异样,他走到书案前,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放在案上:“总镇,京城……六百里加急。”
李如松的手顿了顿。
他放下笔,拿起那封信。
火漆上是熟悉的纹样——兵部急递的标识。
拆开封口,抽出信纸,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工整的馆阁体。
然后,他的手僵住了。
信纸从指间滑落,轻飘飘地落在书案上,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书房里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