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214章

  他一时间觉得有些荒诞,白龙走了?去了哪里?

  他又走去正屋,轻轻一推,房门便开了。

  屋中没人,只有八仙桌上孤零零放着一个棕叶包裹。

  陈迹走上去掀开一角,赫然正是白龙下午要他带给张二小姐的橘子!

  所有人都走了,唯独这包橘子被留在原处,仿佛白龙早就知道他会再回来似的。

  与这位白龙打交道,仿佛自己每一步都在算计之中,洛城如此,固原亦如此。若洛城和固原是两张棋盘,那么白龙早就在棋盘上落满了黑色的棋子,静静等待猎物登门自投罗网。

  所以,当下之事依然在白龙算计之内?

  陈迹不确定,这种赌上所有人性命的猜测,他一时间不敢草率做出定论。

  他揣着橘子回到渠黎街上,径直走向裁缝铺子敲门,也无人回应。

  他掀开门板走入屋内,布匹整整齐齐的摞在货架上,还有半件没来得及做完的衣服叠在柜台上……

  裁缝铺子的老板娘也不见了踪影。

  陈迹不信邪似的去隔壁敲门,可他将整条渠黎街敲遍了才发现,整条渠黎街都搬空了!

  这偌大漫长的渠黎街宛如闹鬼了似的,空荡,寂静。

  陈迹望着黑洞洞的长街,心中惊疑不定:“难道这条街都是白龙的人?那这条街原先岂不是藏了数百人?”

  思索间,一群人明火执仗,手持着火把与短刀闯进渠黎街,当先一人用短刀向前一指:“搜,给我挨家挨户的搜粮食,边军不让老子活,那就谁都别想活。边军不给老子粮食,老子自己找!”

  有人劝阻道:“爷,已经宵禁了,别在街上乱晃啊。”

  当先之人怒骂道:“怕个球,他们还能把咱们这么多人都杀了?”

  话音刚落,临街传来奔腾的马蹄声,这群固原的豪强吓得惊慌失措,赶忙翻进临街的院子里躲避,等边军甲士驰骋而过才敢从院墙探出脑袋。

  陈迹在房顶上飞纵跳跃,往粮油铺子赶去。

  ……

  ……

  龙门客栈里,小五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

  李玄领着一众羽林军坐在正堂内,各自端着一只陶碗,碗里是薄薄的稀粥。

  羽林军的少爷们灰头土脸的坐着,四十斤粮食分到五百人碗里,也只是勉强活着而已。

  太子端起碗,碗里粥比其他人都少。

  李玄劝说道:“殿下,还是再给您分一些粥吧,您就喝这么点,万一饿坏了身子怎么办?”

  太子温声安抚道:“诸位将士东奔西走买粮都累坏了,我待在客栈坐享其成,哪有多吃多拿的道理?大家也不用灰心,或许右司卫稍后就能带着粮食回来。”

  李玄担忧道:“殿下,陈迹虽有本事,但还是太年轻了些,被齐斟酌这小子激了几下便揽下重任。我等奔走一天,自然知道找粮食有多难,若他真找不回粮食,其实也不能怪他。”

  齐斟酌小声嘀咕道:“是他自己要逞能的,关我什么事?”

  李玄怒目相视:“还不闭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同心协力辅佐殿下?若再让我发现你找陈迹的麻烦,回去便参你一本!到时候,休怪我翻脸无情!”

  齐斟酌不服气道:“可他说的话也太气人了,什么叫粮食很好找,搞得我们羽林军都是废物一样?”

  忽然间,客栈外喧闹起来。

  李玄给齐斟酌使了个眼色,齐斟酌出门查看片刻后,回来面色沉凝下来:“不好。边军刚走,固原城里的豪强又带着手下劫掠百姓,强行从他们家里搜出粮食。”

  太子骤然起身:“焉能如此?”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悄悄凑到客栈门前来,从门缝挤进屋中。

  所有人目光转去,正看见陈迹扛着一麻包粮食走进来。小五突然醒了,赶忙拿来帕子,拍打陈迹身上的风沙。

  齐斟酌面露诧异,他接过麻包往桌上重重一顿,解开麻包口袋上束着的麻绳,里面竟全是黄橙橙的苞米粒。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陈迹:“你……你这是从哪搞来的粮食?”

  陈迹看他一眼:“自然是从百姓家中买来的。”

  齐斟酌当即质疑:“不可能,我们走访那么多家,银子给的也不少,为何我们收不来?”

  陈迹瞥他一眼,没有回应。

  太子看看粮食,又看看陈迹,再看看难以置信的羽林军将士。

  他欣慰道:“陈迹辛苦了,固原之行能得这么一位右司卫,也算不枉此行。”

  齐斟酌听闻此言,心中顿时闷了口淤积之气,他指着粮食质疑道:“你这不会是方才趁火打劫,从百姓家中抢来的吧?”

  陈迹微微皱眉:“不是。”

  齐斟酌怒道:“我们四百多号人奔走一天都没买到粮食,你随随便便就买来了?还说不是抢的!”

  说罢,他转头看向陈礼钦:“陈大人,你说怎么办?”

  陈礼钦迟疑片刻,最终在羽林军将士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陈迹,你说实话,这粮食是不是你从百姓家里抢来的?若现在交代,还有弥补挽回的可能。”

  陈迹再次回答道:“不是。”

  陈礼钦微微松了口气,可齐斟酌不依不饶上前几步:“那这些粮食从何而来,哪个坊、哪条街、哪户人家、花费几何?”

  陈迹平静道:“桃槐坊、渠黎街、李员外家、花费五百两银子,买了六十斤苞米。”

  齐斟酌沉默两息:“先前太子将佛门通宝给你,若你是买来的,想必那串佛门通宝已经不在身上了。若你是抢来的,那串佛门通宝一定还在你身上,没有花出去。你容我搜个身,一搜便知。”

  陈迹看向太子:“殿下怎么看?”

  太子迟疑一瞬,而后笃定说道:“不可,陈迹辛辛苦苦寻了粮食回来,我等怎能妄加揣测?诸位,莫要怀疑了。”

  可齐斟酌连太子之言都听不进去了,竟看向陈礼钦讥笑道:“陈大人,今日您还提醒我等羽林军不要偷鸡摸狗,如今怎么说,轮到你陈家人身上,搜还是不搜?”

  陈礼钦看了看齐斟酌,又看了看陈迹,突然向太子拱手道:“殿下,搜吧。”

  太子面色沉了下来:“不能搜。”

  陈问宗也起身拦在陈迹身前,对众人冷声说道:“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莫要预先怀疑别人欺诈,莫要凭空臆测别人撒谎!”

  下一刻,陈迹笑着拨开陈问宗:“多谢兄长,不过既然大家都有怀疑,那就搜搜看吧。”

  说罢,他张开双臂,示意齐斟酌上前。

  齐斟酌也不犹豫,双手从陈迹发髻搜到脚踝,将他怀里藏着的那包橘子与手腕上的佛门通宝一并搜了出来。

  齐斟酌得意洋洋的将佛门通宝交给太子:“殿下您看,佛门通宝还在他身上呢,这小子根本不是去买粮,而是趁乱抢了粮食回来!”

  太子皱起眉头,没有去接那串佛门通宝:“陈迹……你有什么话要说?”

  未等陈迹回答,小五凑到齐斟酌近前,打量着那串佛门通宝:“不对,这是两千五百两银子的佛门通宝啊,不是五百两。你们看,前六颗佛珠上刻着‘诸菩萨摩诃萨’,这是从洛城陀罗寺流出来的;中六颗上分别刻着‘靖王府转惠存’,说明第一次出寺是交付给了靖王;后六颗上刻着‘执蕴自在十方’,这是两千五百的意思……你们到底懂不懂啊?”

  说罢,他又上手摸了摸佛门通宝的微雕:“嗯,是真的,这微雕的手感错不了。”

  众人疑惑,太子好奇道:“这佛门通宝从何而来?”

  陈问宗赶忙解释道:“舍弟先前曾研制水泥一物,这是靖王买走水泥配方时付给舍弟的财訾。”

  太子松了口气:“原来如此,看样子是大家误会陈迹了。”

  李玄起身打圆场:“陈迹,你也看到了,方才门外有人劫掠百姓,所以我们才会……”

  陈迹没有听他说什么,也没有回话,只是扛起麻包往外走去。

  齐斟酌顿时一惊:“慢着!你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却见陈迹撕开麻包,将一袋子苞米粒全部倾倒在门口,门外之人一哄而上,转眼将散落在地的苞米搜刮殆尽。

第262章 道歉

  黑夜里,黄澄澄苞米粒倾撒在路上,发出哗啦啦清脆声响。

  陈迹站在客栈门前,静静看着人们循声而来,一窝蜂似的趴在地上,将散落的苞米粒揽在怀中。

  粮食是什么?

  在此时此刻的固原,粮食是命。

  几名羽林军从客栈冲出来,在陈迹身边目眦欲裂的问道:“你做什么?干嘛把粮食倒在地上?”

  陈迹没有理会他,转身往客栈里走去。

  齐斟酌跟在他身后,愤怒责问道:“如今粮食稀缺,你把粮食都倒了大家明天吃什么?殿下吃什么?”

  陈迹回到屋中。

  客栈正堂安安静静,摇曳的烛火在众人眼中跳动。

  他们面面相觑着,陈迹先前被搜身时毫无怨言,他们只当陈迹服软了,却没想到陈迹做得如此决绝。

  此时,齐斟酌跟着冲进正堂,他伸手去搭陈迹的肩膀:“你聋了?没听到爷们问你话呢?”

  当齐斟酌右手搭上陈迹肩膀的刹那间,陈迹头也不回,伸出左手抓住齐斟酌的手,微微弯腰便将对方背摔出去。

  轰隆一声,齐斟酌砸碎一张木桌躺在地上。

  “你他娘的,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齐斟酌起身怒骂:“来,跟爷们比划比划,让爷们试试你几斤几两!”

  李玄勃然大怒:“齐斟酌,你闹够了没?”

  可齐斟酌正在气头上,哪还听得进去?

  却见齐斟酌俯身冲向陈迹,陈迹微微侧身让开身形,而后伸出脚尖轻轻一勾,齐斟酌竟被绊得扑倒在地。

  几名与齐斟酌相熟的羽林军同时翻过桌子,朝陈迹扑来。

  可惜这几位‘少爷军’虽有家里给买的行官门径,却从未与人真刀真枪厮杀过,这几个人影与陈迹一触即分,看得人眼花缭乱。

  待众人再定睛看去,几名少爷军已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一名观战的羽林军见同僚受辱,当即抽出腰间长剑朝陈迹刺来。

  陈迹手无寸铁却不避不让,当长剑将要刺中胸口时,他双手合力夹住剑锋,手腕同时奋力一抖:“松手!”

  羽林军手心一麻,不由自主松开剑柄。

  李玄见陈迹手中有了兵刃,瞳孔骤然收缩,齐斟酌起身还要再扑上来,却被他断然一脚踹了回去。

  齐斟酌红了眼眶:“姐夫!”

  李玄低喝道:“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这样的,再来十个能拿他怎么样?”

  齐斟酌面色涨红起来。

  正堂里,终于重新寂静下来。

  陈礼钦斟酌许久,开口说道:“陈迹,你将粮食倒掉的举动确实不妥……”

  陈迹看向陈礼钦,客客气气的打断道:“陈大人不必担心,他们伤不重。另外,在下不会做偷鸡摸狗之事,也不会败坏陈家门风。这粮食来得干干净净,去得也干干净净,倒也清净。”

  陈礼钦一时语塞。

  李玄打圆场:“陈迹,方才陈大人与齐斟酌也只是担心你一时糊涂,大家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殿下的声誉着想。若是我们被人抓了把柄,也会连累殿下声誉受损。若有得罪,我替他们赔个不是,还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陈迹默默环视这正堂内的所有人。

  太子。

  陈家人。

  羽林军。

  许久后,他展颜笑着说道:“李大人,在下不会放在心上的。”

  说罢,他对太子遥遥拱手道:“殿下,卑职方才一时冲动将粮食都扔了,现在追悔莫及。有何责罚,卑职都认。”

  太子迟疑片刻,最终轻轻叹息一声:“也不全怪你……责罚就不必了,右司卫今日辛苦,且先回去歇着吧。”

  陈迹拿起桌上的棕叶包裹,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一颗金灿灿的橘子塞在陈问宗手心里,笑着说道:“兄长,吃个橘子消消气,没事的。”

  陈问宗怔怔的接过橘子,又看见陈迹给太子放下两颗橘子,这才上楼去。

  所有人的目光随陈迹身影而转动,直到陈迹消失在楼梯尽头。

  没有激烈的争辩,没有愤怒的指责,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就这么结束了。

  沉默压抑中,李玄低声怒斥道:“齐斟酌,你现在满意了吗?就在一刻钟前,我才叮嘱过你莫要找陈迹的麻烦,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

  齐斟酌自知闯了祸,却还小声辩解道:“难道你们方才就没有猜忌吗,连陈大人都怀疑他了啊!”

  陈礼钦面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