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感慨道:“夺嫡之路如独木桥登天,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张铮奇怪道:“可太子也不像忧愁的模样啊,他还有心思去清风观烧香拜文昌帝君呢。”
正当此时,丰台驿站外响起车马声,车驾停在丰台驿站门前。
一名身穿绿袍圆领官服的年轻人殷勤伺候左右,放好马凳、掀开车帘。
车内下来一位头戴乌纱、身披红袍、腰系玉带的中年人,朝驿站内客气拱手:“敢问这几位可是羽林军?”
齐斟酌站起身来:“正是。”
张夏语速极快的提醒道:“内廷衙门的人,戴三山帽却没穿蟒袍,应该是个正四品的官衔;身边能跟着绿袍、戴平巾帽的六品太监伺候,想来是哪个监的提督太监,但如果是御马监的,应该带着侍卫而不是小太监;尚膳监、尚宝监、印绶监、直殿监、神宫监、御用监、都知监的不会出来走动,司礼监的又都见过……嗯,是司设监的王超,掌管御前仪仗,此人向来与世无争,太后的人。”
话音落,只听门外中年人细声细气道:“内臣,司设监提督太监王超,求见太子殿下。”
小满眼睛亮闪闪的:“阿夏姐姐神了诶。”
“提督稍等片刻,”齐斟酌快步跑上楼去,半柱香后,太子提着衣摆施施然下楼。
王超赶忙上前几步:“殿下数月不见,竟清瘦了这么多?”
太子笑着问道:“不知王提督来丰台有何公干?”
王超笑眯眯道:“殿下您还不知吧,如今京城各个茶馆里,皆是您的故事呢!”
太子疑惑:“哦?传孤何事?”
王超解释道:“七日前,边军六百里加急抵达京城,人人皆知固原大捷。有人找那边军买了固原的故事,如今,您统领羽林军阵斩六百余人、李指挥使阵前斩将之事,已经成了京城茶馆最炙手可热的故事,说书先生要不会讲这个,茶馆都没客人;若有说书先生讲您的故事,茶馆定然人满为患。”
太子惊异:“还有此事?”
陈迹忽觉这桥段何其耳熟。
当初他在陆浑山庄辩经赢了佛子,张黎便连夜写了故事话本传到大江南北,说书先生讲一次便给一百文铜钱,以此打压佛门声势,争夺信众。
难怪太子不急着进京,反而去清风观烧香拜文昌帝君,原来是让道庭帮自己造势去了。
此时,王超微笑道:“殿下,百姓们现在纷纷打听您到哪了,都在盼着您回京呢。等您回了京,届时百姓夹道欢迎、鲜花铺路,好不热闹。”
太子摇摇头:“这不好,有扰民之嫌。”
王超笑道:“怎会扰民?百姓开心还来不及。陛下也听闻此事,宣您明日回京、酉时觐见、共用晚膳。我来此,便是为了接殿下回京的……对了,还有李玄李大人,陈家陈迹。”
陈迹心中一动。
太子问道:“我等何时动身?现在就走吗?”
王超笑眯眯回答道:“不急,进宫面圣乃是头等大事,内臣还有多许事要准备呢。先是殿下您的仪容与冠冕,正在送来的路上,明日英姿勃发,也好叫百姓见识天家风采。另外,陈家小哥乃是第一次面圣,还有好些个规矩要教他。”
太子点点头:“也好,全凭王提督安排。”
王超对身后招招手:“王鹤,我还有几句话与殿下说,待会儿停好车驾,你来教陈家小哥,万万不可使其殿前失仪,误了少年英雄的前程。”
他身后那绿袍圆领小太监赶忙拱手道:“是。”
太子引着王超上楼,陈迹看了看正堂环境,而后对王鹤说道:“上楼说吧,客房里安静些。”
王鹤笑道:“陈家公子且先回房稍候,奴婢停好车驾就来。”
陈迹答应下来:“好。”
说罢,他领着小满、张铮、张夏上楼去了。
待王鹤牵着马车去了后院,梁氏起身也来到后院:“王鹤公公。”
王鹤怔了一下:“夫人是?”
梁氏从袖中掏出一两重的碎银子递给王鹤,笑着说道:“在下是陈迹的母亲,如今他好不容易得见圣上,还望公公仔细教他宫中规矩,万万不可使他殿前失仪。”
王鹤掂了掂手中的碎银子,嘿嘿一笑:“夫人放心吧。”
待梁氏走后,他小声嘁了一声,随手将银子塞进袖中。
……
……
王鹤停好马车去了陈迹客房,进门也不再客套,当即语速极快道:“明日尔等进见,要穿暗色衣裳,不可有黄、白、绿、红颜色;身上不得携带物件,届时从宣武门进,在东掖门候着,由解烦卫搜身,不可带佩剑、印章,便是张纸条都不能带……”
王鹤将规矩背的滚瓜烂熟,但语速极快,快得让人几乎听不清、记不住。
小满不乐意道:“你说这么快做什么啊?”
王鹤嘿嘿一笑,这便是一两碎银子能听的规矩,他只需说全乎了,能不能记住是对方的事。
他自顾自说道:“陈家公子,该说的奴婢都说完了,您今天好生记下,明日万万不可耽误大事。”
说罢,他转身就走,小满要拦他,却被张夏拉住。
待王鹤离去,小满抱怨道:“进宫面圣怎么这么多规矩啊?而且这小太监怎么回事,好像有意针对我家公子似的?”
张夏平静道:“这些规矩若没人教,即便进了宫、见了陛下,也极容易被责罚。先帝在时,一寒门举子精彩绝艳,还未殿试,文章便被先帝赏识,有状元之相。可进宫殿试时,没人提醒他仪轨,竟在东掖门被解烦卫从袖子里搜出一张纸条,杖责出宫;还有一寒门举子因跪姿不正,被朝臣当庭责难。小满,那些人定这些规矩,是用来吃人的。”
小满急了:“那怎么办?万一误了公子前途……”
张夏笑着指了指自己脑袋:“急什么,这些规矩都在我脑子里呢。”
第297章 结拜
陈迹曾以为,进宫面圣会像他看过的影视作品一样,会有一名太监迈着小碎步领自己穿过灰瓦红墙,来到青金砖铺成的皇宫里,皇帝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
事实比想象要严苛、隆重。
宁谧的驿站客房里,张夏事无巨细的为陈迹捋着规矩:“明天会先有鸿胪寺的官员来,检查你的仪容……你打算穿哪身衣服,先取来我看看。”
陈迹从行礼中取出一身黑色的立领大襟:“这件可以吗?”
张夏一怔:“这件吗,可以。接着说避谶之事,当今圣上忌讳‘死’字,若提及固原战死将士,要用‘千秋’二字;莫提‘鬼’字,圣上忌讳这个,譬如将鬼门关改成神门关……”
所需避讳的字眼有六十七个,张夏一一写在纸上,供陈迹牢记。
张夏继续叮嘱道:“若殿前咳嗽、打喷嚏,需立刻告罪,不然也会有廷杖的危险;陛下震怒时,你必须立刻摘冠请罪;入宫时,文官走东阶,太子答应你的右司卫是武官,所以你要走西阶;陛下没让你抬头,千万不可抬头……”
张夏娓娓道来,光是规矩就说了足足两炷香的时间。
张铮也是头一次听得如此详细,瞠目结舌道:“难怪爹说不让我当官是为我好,我要当了官估计得天天被廷杖!”
小满不屑道:“说的好像你当了官,就能进宫面圣一样。”
张夏也瞥他一眼:“还好陈迹是陈家人,不然鸿胪寺这会儿已经去查他祖上三代了。自如至今,进宫面圣向来都是最严苛的,曾有御史言道:一入午门,股栗汗下,非惧君也,惧斧钺也!别打扰陈迹,让他赶紧将这些事记下。”
小满嘀咕道:“就是,若害我家公子明天在宫里挨板子,哼哼!”
张铮翻了个白眼,闭口不言。
张夏教完规矩,又开始教陈迹殿前常识:“一品大员戴得是白鹤补子,如今只有三位,太傅徐阁老、太保胡阁老、齐阁老。但三人佩饰也有不同,很好辨认。徐阁老头戴金箔冠,这是当今圣上御赐给内阁首辅的;胡阁老戴羊脂玉带,此为先帝所赐;齐阁老手持血犀笏,纹理如血丝,与其他人都不同……”
陈迹问道:“没有太师?”
张夏解释道:“太师一般是死后加封,在世之人很难获此殊荣。”
张铮、小满听得昏昏欲睡,脑袋不停地往下点。
晦暗的客房内,张夏不厌其烦的教,陈迹不厌其烦的学,从清晨学到傍晚,便是连走路、站立的姿势都要学。
张铮趴在桌上睡了一觉,被饿醒后,发现陈迹坐在夕阳里,拿着一沓厚厚的纸张背诵规矩,张夏便坐在对面静静地看。
他看着傍晚时橙黄色的夕阳从窗外照在两人身上,竟不忍打断。
直到日暮西沉,直到天又快要亮起。
张铮心中有郁郁之气,明明十几日前还在固原厮杀,横刀立马,名扬天下。如今却要被繁文缛节和规则埋没,卑躬屈膝。
可生活好像就是这样,总会不知不觉风平浪静,成为一潭死水。
他沉默许久,忽然问道:“陈迹,你觉得阿夏厉害吗?”
陈迹笑着回应道:“很厉害,朝廷若让女子参加科举,恐怕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张铮又转头问小满:“小满,你觉得阿夏好看吗?”
小满来了精神:“好看,阿夏姐姐又厉害又好看,全然没有官贵小姐的矫揉造作。”
张铮看向陈迹,故作玩笑似的不经意说道:“大家同生共死这么多次,阿夏这么尽心尽力帮你,你也救了她好几次,要不……”
然而就在此时,张夏面色一变,拉起张铮便往外走去。
直到出了丰台驿站,张夏才停在黑夜里。
她回身凝视张铮:“哥,你方才突然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张铮烦躁道:“我什么意思?我是你哥,你看他的眼神,我难道能不明白吗?我想帮你!”
张夏愤怒道:“我不用你帮!”
张铮也怒了:“不用我帮,你何时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我们刚刚在固原经历过生死,若再不帮你,我只担心你们会像这劳什子进宫面圣一样,明明刚刚轰轰烈烈厮杀过,转头却要被埋在繁杂琐碎的规矩里!时间久了,你们把固原的事都忘了怎么办?”
张夏沉声道:“你知不知陈迹这一路拼命走到这里,眼瞅着马上要进宫了是为了什么?你真以为他是为了做官?不是,他是为了郡主!”
张铮在丰台驿站外踱来踱去,他深深吸了口气走回张夏面前:“阿夏,陈迹救不了郡主。”
这句话,在黑夜里宛如一声雷鸣。
张铮慢慢说道:“父亲与我说的很清楚,想救郡主要先为靖王平反,为靖王平反就要陛下承认自己错了,奉天承运的帝王怎会承认自己错了?郡主之事已成悬案,她死不了,但也永远只能待在景阳宫中修道。”
张夏皱眉:“父亲说……”
张铮叹息道:“父亲说,只要皇位上换了人,便有为靖王平反的机会。可当今圣上春秋鼎盛,起码能再活三十年,三十年后郡主四十七岁,陈迹四十八岁,难不成我们就要看着他硬生生蹉跎一辈子不婚不娶?人生有几个三十年?”
张夏沉默片刻:“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张铮打断道:“皇宫大内之中解烦卫高手如云,除非陈迹他踏入神道境才有资格与天家做交易,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可两朝行官无数,能踏入神道境的有几人?”
他质问道:“阿夏,他救了你那么多次,别说你不动心,换我我都动心。固原最后一战,你与他同乘一骑,你把额头抵在他背上的时候在想什么?在孟津驿,你怕他着凉就让我去给他送大氅;在龙门客栈,你怕他没吃饭,就让我给他留饭。可我不会总在你身边啊,我还能替你做多少事?陈迹那么聪明,我做得多了,他一样会察觉。”
说到此处,张铮缓和语气,语重心长道:“阿夏,有时候人要自私一点。”
张夏听着自家兄长说了许多,她看着夜色缓缓:“哥,陈迹不是个在意规矩的人,直到今天他还在喊陈大人,但他为了这次进宫,一遍遍的学规矩,你知道到底为什么吗?”
张铮一怔:“为什么?”
张夏轻声道:“明日,他要换上郡主赠他的衣服去见郡主了,他怀里还藏着郡主写给他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这是他走了数千里路、杀了几百人才盼来的久别重逢。”
张铮哑然。
张夏站在黑夜里,晚风来势汹汹,可天上的月亮,不是她的月亮。
张夏看向张铮,神色决然:“哥,我张夏从不趁人之危也从不夺人所爱,是谁的就是谁的。他与郡主天作之合,他对我是救命之恩,我对他是感激之情,不是别的,也不能是别的。”
“他救了我三次,我便还他三次,既然以前救郡主的法子行不通,我就在小叔叔面前长跪不起成为行官,日日夜夜修行帮他一起救!他若修不到神道境,我便修到神道境帮他与天家做这个交易!若一个神道境不够,那就两个神道境!”
张铮苦涩道:“你和他在固原已同住一屋,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若有一天此事传入京城,谁还敢娶你?”
“我来解决!”
说罢,张夏转身往驿站里走去,她来到柜台前找到值夜的驿卒:“拿酒来!”
驿卒好奇问道:“张二小姐要什么酒?”
张夏朗声道:“最烈的!”
她拎着最烈的烧刀子回到房门前,推门而入。
小满笑眯眯的还想续上方才话题:“阿夏姐姐,张铮刚刚说的‘要不’是要做什么啊?”
张夏认真道:“陈迹,咱们四人结拜吧。”
小满怔在原地,陈迹也觉得有些突兀。
突兀的就像是一位侠客,决绝的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陈迹轻声道:“张……”
张夏打断道:“什么都不许说,别废话!”
她没再多解释一句,干净利落的拆开泥封,用一柄匕首割开手掌,将血滴进酒坛里:“该你们了!”
不容置疑。
陈迹笑了,就像当初她来到太平医馆门前,不管不顾的高声问了一句:“谁是陈迹?”
那个红衣如火、策马而来的姑娘永远都是最坦荡的。
张夏还是张夏,没变过。
陈迹用匕首割开手掌滴进血去,然后是小满,最后是张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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