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又摸索其衣物,同样一无所获。
李玄皱眉道:“能不能找到凶手?密谍司恐怕快要到了。”
陈迹没有回答,转头看向会同馆里的高丽世子:“世子,你进宫面圣时曾说,景朝贼子数次刺杀于你?”
高丽世子站在门内点头:“三次。”
陈迹又问:“他们人呢,我要审一下。”
高丽世子道:“他们被捉住就服毒自尽了,死状与我这替身一模一样。”
陈迹思忖片刻,高声道:“会同馆书记官何在?”
会同馆里跑出一名中年小吏:“大人,小人便是。”
陈迹说道:“取名录来,我要查看高丽使团所有使臣携带物品,每一件物品应该都有记录。”
按宁律,使臣来京,便是一针一线都要登记造册,不得疏漏。
书记官赶忙道:“有的有的。”
他小碎步跑回去,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卷薄薄的蓝色账册:“携带物品已一一登记造册,绝无违禁。”
陈迹展开账册:“死的那人叫什么?”
书记官回答道:“金敏浩。”
陈迹一页页翻过去,目光在某一页定下。
……
……
就在此时,却听东江米巷外有人面对羽林军,言语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密谍司缉事,退下。”
此人说话霸道,但声音却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似的。
陈迹不动声色的将账册收入怀中,他转头看去,来人赫然是一位肤色白皙、神色阴翳的中年人。
对方嘴唇灰白,仿佛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李玄低声道:“不好,玄蛇。”
陈迹仔细打量去,却见玄蛇一身黑色大氅,头戴四方平定巾,一副书生不像书生、宦官不像宦官的阴柔模样。
在玄蛇身后,还有数十名黑衣密谍手按腰刀,虎视眈眈。
羽林军拦路,玄蛇面无表情的紧了紧大氅领口,旁若无人的往小巷子里走来,逼得羽林军连连后退。
最终,只余下固原回来的周崇、周理愤然拔剑,作势要一剑劈去。
“住手!”李玄心中一叹:“让玄蛇大人过来吧。”
玄蛇瞥了周崇、周理一眼:“李大人救你们一命,但既然对本座拔了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说着,他经过两人身边时,双手从大氅中缝探出,轻轻点在两人身上。刹那间,周崇、周理二人双眼顿时浑浊,嘴巴也像被浆糊黏住似的,开不得口。
李玄勃然大怒:“你做什么!”
玄蛇从两人之间穿过随口道:“本座乃密谍司十二生肖玄蛇,御前直驾、天子近侍,上斩逆臣、下斩诸邪,不是谁都有资格对本座拔剑的。此术三日后自解,想他们活命,从鼻子里灌水给他们喝。”
此时,房顶上传来讥笑声:“玄蛇大人好大的威风,还不是上三位呢,就开始自称‘本座’啦?天马大人都还没自称本座呢!”
玄蛇阴冷道:“废话,天马大人压根就不说话。”
“哈哈哈,你那天人小五衰的酷吏手段,唬一唬羽林军这些公子哥还行,往后还是别随便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陈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精瘦矮小的汉子戴着一副木质猴子面具,身形佝偻。原本守在屋脊上的齐斟酌,此时被其软绵绵提在手中。
宝猴?
未等陈迹细想,宝猴对面的屋顶又传来熟悉的声音:“哟,怎么我密谍司的大人物都来啦?”
陈迹不用看,就知道是皎兔和云羊。
热闹至极。
李玄低声道:“怎么来了这么多阉党?”
陈迹轻声道:“病虎没了。”
李玄疑惑:“嗯?”
陈迹解释道:“病虎锒铛入狱,被陛下定了个斩监候,如今上三位生肖位置空悬,密谍司里的其余生肖自然蠢蠢欲动。他们为了功劳,会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
众人瞩目中,玄蛇踱步到会同馆前,默默看了一眼尸体,随口说道:“马钱子。”
陈迹心中一凛,静静观察着这位陌生的密谍司生肖。
皎兔一袭黑衣,蹲在房檐上好奇道:“玄蛇,你怎么笃定是马钱子,不能是别的?”
宝猴阴阳怪气道:“女娃娃等你毒死几百几千人,自然也能一眼分辨是什么毒了。你和身边那小子还有大把青春好时光,可莫要沾染玄蛇大人,损阴德的人都短命。”
玄蛇冷笑:“无念山出来的人,还有阴德这种东西?”
他不再理会宝猴,转头看向李玄:“李指挥使,护送途中谁靠近过轿子?”
李玄摇头:“没有。”
玄蛇慢条斯理道:“是没有,还是李大人想包庇贼凶?”
李玄收剑还鞘:“玄蛇大人不用诈我,我李玄行得正、坐得直,不干那些罔顾国法之事。”
玄蛇微微一笑:“不知李指挥使有没有听说过,我密谍司诏狱里的红绣鞋和琵琶厅?”
所谓红绣鞋,便是诏狱里烧红的烙铁。而琵琶厅,则是专门审问犯人的地方。
李玄不理他威胁不再言语。
玄蛇看向会同馆,问高丽使臣:“谁靠近过轿子?”
高丽使臣叽叽喳喳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玄蛇冷笑:“通译出来说话!”
却见一胖胖中年人赶忙摆手:“不关小人的事,小人也没留意谁靠近过轿子。”
玄蛇指着其他叽叽喳喳的高丽使臣:“他们在说什么?”
通译赶忙道:“他们说,请尽快抓住景朝贼凶,为他们主持公道。”
玄蛇沉默了。
宝猴哈哈大笑起来:“牛头不对马嘴。这么多说鸟语的番邦使臣,连玄蛇大人这等刑名高手也要犯难。玄蛇大人,快快抓住景朝贼凶,这功劳我让给你了。”
玄蛇平静道:“来人,先将案发之处理清。会同馆里使臣单独隔开,莫给他们串供的机会。请鸿胪寺通译过来,逐一审问,我信不过他们这通译。”
他身后密谍齐声道:“是!”
宝猴啧啧道:“玄蛇大人问都不问一声就发号施令了?”
玄蛇并不理会,继续道:“羽林军押入诏狱等待受审,也单独隔开。胆敢抗命者,格杀勿论。”
李玄下意识看向陈迹:“有没有办法?若是关入诏狱……”
陈迹没有答话,只抬头与皎兔对视一眼,任由玄蛇带来的密谍将他推搡出东江米巷。
屋顶上,宝猴一跃而下,随手将晕厥的齐斟酌丢在地上,蹲下身子打量尸体。
面具下,一个沙哑的声音,压低了音调说道:“确实是马钱子毒死的,死得很快,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心肺俱损。”
又有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面具下响起:“司曹庚?还是司曹丙?此二人最会用毒,我追查他们很久了,必杀之!”
先前那沙哑声音道:“你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杀?净说大话。”
面具下,一个女人的声音懒散道:“聒噪。”
此时,玄蛇走来,宝猴原本的声音响起:“别吵了。”
所有声音一并消失。
……
……
另一边,云羊在屋顶看着陈迹被带走,疑惑道:“还头一次见这小子无可奈何,我以为他能当场找出真凶呢……他打的什么算盘?”
皎兔嘴角微微勾起:“我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云羊眯起眼睛:“你们只对视一眼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何时默契到这种程度了?”
皎兔不屑道:“跟你有关系吗?”
云羊语塞,他沉默片刻:“奇怪,你不是说回去报信的密谍被你拦下了吗,玄蛇和宝猴怎么知道此间发生何事?”
皎兔蹲在屋顶撑着下巴,笑眯眯说道:“我遣人告诉他们的呀。”
云羊挑起眉毛:“为何要将功劳分给他们?”
皎兔饶有兴致道:“白龙青睐陈迹那小子,若他不死,成为生肖恐怕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靠咱俩是决计压不住的。索性给他找点新对手,有了玄蛇和宝猴,那小子自然需要找咱俩借力,到时候他就念起咱俩的好了。和我这个貌美的姐姐联手,总好过跟那两个妖人联手嘛,到时候咱们帮他杀了蛇或者猴,他的生肖之位也就空出来了。”
云羊嘀咕道:“虎不是已经空出来了吗?”
皎兔翻了个白眼:“那是咱们能惦记的吗?那小子如今不过是个海东青,总不能一步登天吧。”
第308章 琵琶厅
日落了。
钟鼓楼的鼓声从远处荡来,八百鼓声昼尽,鼓声停,便是入夜时分。
暮色下的京城像一块沁了血的青玉,渐渐泛起暗红色。
羊肉铺子的伙计正往案板上撒最后一把粗盐;往来的车驾踢踢踏踏碾过青石板路上的碎石子;绸缎庄的伙计踩着人字梯,把写着自家字号的灯笼往檐角挂;国子监檐角上垂挂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
炸麻团的香气裹着巡城御史的铜锣声,正阳门城楼上,最后一缕残阳掠过箭窗。
若只看这一刻的京城,它是美的。
美得番邦商贾流连忘返,不思归期。
可这日暮下,三十名密谍押着二百羽林军穿过内城,所有人默默无语。
没有镣铐,没有推搡,羽林军就这么自己走着路,像是一群穿了鞋的两脚羊。
陈迹走在其中,有百姓投来好奇的目光,连路过的车驾里,也有人掀开车帘打量,羽林军将士们偏过头去躲闪目光。
醒来的齐斟酌有些不甘心:“师父,真没办法了?”
陈迹嗯了一声。
齐斟酌欲言又止,最终又看向李玄:“姐夫,咱能活着出诏狱么,怕是家里得贬谪好几个骂过毒相的御史才能平息吧?”
李玄平静道:“不止。毒相向来喜欢拿官贵的子嗣开刀,不逼你交出带血的投名状绝对不会手软,阉党势力便是这么一点点盘踞朝野的。”
齐斟酌皱眉:“咱就不能还击吗?咱也可以挑他毛病啊!”
李玄长叹一声:“你看白龙那规规矩矩的做派,压根找不到什么破绽……他们也没有败家的子嗣。”
内官不好女色,又无子嗣,天然便比文官少两处破绽。
曾有京官酒后自嘲“与其修德修心,倒不如先管好裤裆里的破绽”,京中官贵被子女连累者,多如牛毛。
……
……
押解的队伍进入太液池一路向北,再跨过白玉桥,进了琼华岛。一座假山前,有密谍上前敲响诏狱铁门。
第一道铁门上的小窗打开,内里一名狱卒冷声道:“腰牌。”
密谍取下腰间的海东青‘朝参牙牌’凑到小窗前:“奉玄蛇大人令,将羽林军单独羁押,莫让他们有串供的机会,等候审问。”
狱卒仔细检查牙牌,这才开门道:“遵命。”
他连敲第二道门八次,有轻有重,有快有缓,第二道铁门也随之敞开。
外面的风涌进诏狱,吹得墙壁上的八卦灯一阵摇曳,却始终不灭。
陈迹心中稍定。
果然。
京中诏狱也被人悬置了八卦灯,困住这诏狱里无数冤魂终年不散。
下一刻,数不清的冰流汹涌扑来。
仿佛有黑色的潮水从一间间囚室涌向陈迹,这京城诏狱不知死过多少官贵,竟使冰流如潮汐般连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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