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也不推辞,隔着两张桌子拱了拱手:“多谢。”
青年不再理会转头继续望向楼下:“福瑞祥被和记压了这么多年,终于是翻身了。只是‘李纱帽胡同’一个月交上去的平安钱就有一千多两银子,想来和记虽然输了跤,却未必善罢甘休。”
陈迹心中一动,外城的生意……这么来钱?
他复又转头看去。袍哥倒是机警,一早就退出场外,矮矮壮壮的二刀正为其披上一身黑色短褂。
两人一高一矮,躲在圈外看热闹。
陈迹默默思忖着上次自己只是刚刚接近,对方便立刻跑路,自己这次若是再贸然出现,恐怕又会惊走对方。
怎么办?
思索间,天桥边上的撂跤场里争吵愈演愈烈,数百号‘把棍’挤在一起,大战一触即发。
先前主持撂跤的老头子清了清嗓子,和记与福瑞祥两班人马骤然分开。
福瑞祥当中的一名汉子抱拳道:“祁公,按照先前的约定,李纱帽胡同往后的‘平安钱’便归我福瑞祥了。”
祁公点点头嗯了一声:“是这么说的。”
和记当中一人冷声道:“你们别是从哪请了个行官过来吧?我们打行的撂跤场子里可是不许有行官的,谁若找了行官,可要三刀六洞。祁公,还请辨认此人是不是行官。”
祁公摇摇头:“是不是行官一出手便知晓了,这位外地来京城跑江湖的袍哥,确实一手跤术出神入化,以技取胜。”
说罢,瘦巴巴的祁公朗声道:“今日我三山会受福瑞祥‘朱贯’、和记‘王涣’两位把头请托,来此主持公道。福瑞祥既然胜了,那便从今夜开始,李纱帽胡同的平安钱归福瑞祥收取。”
福瑞祥这边爆出一阵欢呼,名为朱贯的中年把头在人群中寻觅袍哥身影:“冲子,过来!”
袍哥披好衣服,系好扣子,抱拳道:“把头。”
朱贯笑吟吟道:“先前答应你的,你若能拿下李纱帽胡同,这胡同的平安钱归你收,七成利交回堂口,余下三成利给你犒赏弟兄。”
袍哥沉稳道:“谢过把头。”
朱贯豪迈大笑:“今日你便在李纱帽胡同立棍了,往后在这皇城脚下也算一号人物!”
听闻立棍二字,撂跤场上忽然一静。
酒楼上的青年惋惜一声:“这位袍哥沉稳得像是位老江湖,只是,终究还是外来的啊。”
青年身旁的护卫随口道:“爷,李纱帽胡同的钱可有点烫手。”
青年笑了笑:“自是烫手的。和记把持八大胡同有七年了吧,那李纱帽胡同虽比不得百顺胡同,但它收上来的平安钱,可比胭脂胡同、石头胡同、陕州巷强不少……和记怎会真因为一场撂跤就把嘴里的肥肉吐出去?不过,这都和那位袍哥没甚关系了,他活不过今晚。”
护卫低声道:“爷,要不要我去招揽一下这个袍哥?保他一下。”
青年摇摇头:“不用不用,我们莫要插手,若被人发现了,弹劾我的奏折又要漫天飞了。”
此时,陈迹也顾不得其他,好奇问那青年:“劳烦问一下,为何这袍哥活不过今晚?”
青年正举起酒盅送到嘴边,闻听此言,捏着酒盅的手忽然停下,意味深长道:“小兄弟不是京城人?”
陈迹客气道:“刚来不久。”
青年哈哈一笑:“那便说你听听。这外城打行分七家,四家在和记,三家在福瑞祥,而这打行有打行的规矩。”
陈迹请教道:“什么规矩?”
青年指着自己旁边的座位:“过来喝酒聊?”
陈迹走去坐下,却没喝酒,而是将酒盅推了回去:“抱歉,喝酒误事,戒酒了。”
青年浑不在意,自顾自又饮下一杯:“打行的规矩要比街上帮闲的规矩多些,比如外地下九流来京,要先找三山会递拜帖,才能在这天桥上讨生活。你看那天桥上的卖艺人,甭管是扎飞刀的、胸口碎大石的、拿大缸的,都是递过拜帖的。”
青年又斟上一小盅酒,慢条斯理道:“然后是立棍的规矩。所谓立棍,便是向所有打行说,往后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再是把棍了。可一旦立棍,七家打行都能上门挑你,打之前他们得先让你三招,这叫京爷的气度。”
陈迹疑惑:“让三招不等于直接认输?”
青年笑道:“可架不住他们人多啊,今晚和记四家打行几百号人,肯定满城去找袍哥的麻烦,轮番上阵,行官也顶不住。”
陈迹皱眉:“那他为何还要立棍,实不明智。”
青年神秘一笑:“这是那朱贯在坑他这个外地人不懂规矩呢。这朱贯是出了名的没有容人之量,他这会儿恐怕担心袍哥留在福瑞祥抢了自己风头,所以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立棍,玩一手卸磨杀驴、借刀杀人。小兄弟,这本就为了排挤外地人定下的规矩。”
陈迹垂下眼帘。
规矩,又是规矩。
陈迹不解:“这袍哥可是福瑞祥的人,朱贯坑他有什么好处?”
青年笑道:“这你不懂了吧,道上混的若是压不住手下人,没两年就被下面人翻了天,你以为那些下九流都讲义气?他们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来钱,怎么睡嫂子。朱贯能在福瑞祥坐稳十四年掌柜,偏偏靠得就是‘妒才’。当然,这也是福瑞祥被和记压着打的原因嘛。”
陈迹低声问道:“朱贯既然是掌柜,那他背后的东家是谁?怎么就容他坑自己人?”
青年摇摇头,若无其事的端起一杯酒:“那就不知道了。”
陈迹转而问道:“那劳烦问一下,三山会又是什么?”
青年哈哈一笑:“三山会是近十来年冒出来的过江龙,他们自己本身不收‘平安钱’,只经营着自家的镖局、酒肆、青楼、客栈。至于他们为何能主持这种事……自然是他们拳头最大,手底养着些出身行伍的将士。”
说着,青年指着楼下的祁公:“喏,这是三山会的掌柜杜祁公,早年效力万岁军,后来聋了一只耳朵、断了两根手指,便离开了万岁军。有万岁军的背景,在这皇城根自然最硬气。”
陈迹点点头,难怪三山会的人都身有残缺,原来是从行伍中退下来的。
青年饶有兴致的打量他:“我观小兄弟身上有血腥气,难不成也是刚从军中出来的?你若是想找个投靠的地方,三山会最合适。你去百顺胡同里找一家名为‘白玉苑’的清吟小班,杜祁公平日里都在那。”
说话间,撂跤散场,袍哥与二刀往北边走去。陈迹与那青年拱手道别,下楼追去。
青年举起酒盅将清澈的酒液一饮而尽,他身旁护卫弯腰道:“爷,这小子应该是个行官。”
青年笑着放下酒盅:“这天下中枢之地行官多得很,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别一惊一乍的。”
……
……
陈迹沿着正阳门大街,时不时避让着迎面而来的行人,目光遥遥穿过人群盯着前方的袍哥与二刀。
袍哥将黑色的短褂子搭在肩上,二刀背着个白色的褡裢,褡裢里鼓囊囊的不知道放着些什么。
接连有小偷想要掏褡裢,却都被二刀捉住。
二刀刚要打断小偷的手,却被袍哥笑着拦住:“都不容易,今日高兴,不打他们了。”
说着,袍哥竟还从袖子里掏出两文钱丢给小偷:“滚。”
小偷将两文钱接到手中,嬉皮笑脸道:“袍哥仁义,小人祝袍哥立棍扬名!”
袍哥笑骂道:“赶紧滚!”
两人寻了个路边的馄饨摊上,吃了足足十二碗馄饨,桌子上的陶碗摞得像小山一样。
吃完饭,两人倒也没急着走,袍哥就这么坐在摊位前,二刀自觉从褡裢里掏出一杆旱烟锅,为袍哥塞好烟丝,点燃。
袍哥抽上一口,任由烟雾在肺中翻滚,而后长长吐出。他看着夕阳西落,情绪似乎有些低沉:“二刀,你想家吗?”
二刀嗯了一声:“想。”
袍哥用鞋底磕去烟灰,唏嘘道:“总算在京城立住脚了,可总觉得少点什么,没劲。”
说罢,他起身往八大胡同走去,临走时少给老板十枚铜钱。
老板追出摊位:“诶,你们吃了十二碗,怎么少给了十文钱?”
袍哥回头指着摊位旁的水牌:“下次来你这吃,再发现你往馄饨里掺乱七八糟的肉,爷们给你摊子掀了,滚。”
老板缩了缩脖子。
等天色擦黑了,两人起身往八大胡同方向走去。
正阳门外,正有一架架马车从内城驶出,直奔八大胡同。
到百顺胡同找“清倌人”听曲、到韩家潭胡同找“相公”看戏,这是内城官贵们最喜爱的。
而李纱帽胡同,则是有名的“暗门子”,专做下九流生意,都是些贫妓。
袍哥领着二刀晃晃悠悠走进李纱帽胡同。
他看着只容三人并肩通行的窄巷,耳朵里听着二层小楼里传出来的莺声燕语,忽然感慨道:“二刀啊,我也算是给咱们兄弟拼出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二刀左右打量着两侧的青砖灰瓦和满街的红灯笼:“住这?”
袍哥没好气道:“自然不是住这这是咱们兄弟来财的地方。等从这攒够了钱,哥就领你去潘家园或者琉璃厂寻摸两个行官门径,到时候咱也是人人高看一头的行官老爷。”
二刀哦了一声。
说话间,胡同里冲出一汉子来,还有女人在他身后,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大喊:“抓住他,这臭不要脸的不给钱。”
那汉子经过袍哥身边时,袍哥随手揪住对方领子,硬生生将其拎回来:“二刀,扇他。”
二刀好奇道:“扇到什么程度?”
袍哥冷笑:“扇到他给钱为止。爷们不是什么好人,但最见不得这种欺负女人小孩老人的下三滥。”
他将那汉子拎在手里,二刀抡起厚实的双手左右开抡,抡到那汉子求饶道:“我给钱,我给钱!”
汉子从怀里掏出一吊钱扔给袍哥,袍哥转手扔给赶来的女人。只见女人三十来岁,抹着浓妆,连连道谢。
袍哥大手一挥:“甭客气,以后这李纱帽胡同归我管,没人能欺负你们。”
就在此时,李纱帽胡同的尽头传来急促脚步声,四五个汉子手持斧头遥遥一指:“在那!”
袍哥面色渐冷,又回头看向身后,便连身后也有四五名持械的汉子堵路。
他将手中的黑短褂扔在地上,活动着肩膀与脖颈:“愿赌不服输?照规矩,这李纱帽胡同归我福瑞祥了。”
持斧的汉子冷笑道:“李纱帽胡同归谁无所谓,但你既然喊了立棍,今晚就得死!按我京城打行规矩,先让你三招!”
袍哥大步朝汉子迎去:“爹用你让?”
话音刚落,和记的汉子背后又冒出数十人来,黑压压的令人头皮发麻。
袍哥转身就跑:“二刀,跑!”
第321章 我九,你一
巷子里是刀光斧影与喊杀声,巷子旁是莺声燕语与红灯笼。
狭窄的李纱帽胡同里,和记的把棍黑压压一片,将袍哥与二刀围在当中。打行的把棍们倒是很讲规矩,并未急于动手。
袍哥看看身前,又看看身后。
人很多。
可是人越多,袍哥越平静。
二刀问道:“哥,怎么办?”
袍哥没说话。
二刀又问:“哥,想什么呢?”
袍哥看着头顶的红灯笼,咧嘴一笑:“想抽烟。”
此时,李纱帽胡同两侧的烟花之地也停了歌声,楼上的恩客与舞姬悄悄推开半扇窗户,往胡同里看来。
人群中,二刀低头从褡裢里掏出一支焊烟锅,不慌不忙的塞上烟丝。
他将烟锅递给袍哥,又从褡裢里取出一支火寸条,凑近了给袍哥点着。袍哥深深吸了口气,烟丝在铜烟锅里瞬间烧红、卷曲,发出滋滋的声音。
数十人瞩目下,袍哥靠在灰瓦青砖下,惬意的抽了两口,青色的烟在他面前氤氲开,使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一名把棍高声道:“既然立棍了就莫要拖延时间,再拖下去,莫怪我们不讲规矩。”
袍哥随口回应道:“急什么?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跑了不成?”
他抽了一炷香,和记的把棍们还真就等了他一炷香。
袍哥在墙上磕了磕烟锅,火星在黑夜里四溅:“你们京城的打行,倒挺像那么回事儿。不像我们当初一样,说砍人就砍人,一分钟都不愿等。”
把棍当中走出一名中年人,抱拳说道:“打行有打行的规矩,袍哥远来是客,我们自然要礼让三分。只是刀剑无眼,还望袍哥待会儿莫要怪罪。”
袍哥好奇道:“你们打行还有什么规矩一并说说,我下辈子再来,也好留意留意,莫再让人阴了。”
一名年轻把棍用斧头指着袍哥,怒声道:“你是想拖延时间吧?”
中年人压下年轻人的胳膊,心平气和道:“袍哥一手跤技了得我等心生敬佩,刀光斧影里还能手不抖的抽一锅烟,确实是条好汉,与您说说也无妨……先说四不:涉及官府的暗杀不接、劫镖不接、寻仇不接、淫邪之事不接。”
“再说四让:让路,有被官府通缉的同行,放其一条生路,见者不得报官;让地,同一条街不能开第二家打行;让利,自己显耀了,也要给其他同行留一口饭吃;让生,金盆洗手的同行不得打搅,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袍哥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我现在金盆洗手还来得及吗?”
中年人笑了笑:“怕是来不及了。”
袍哥问道:“那我要是把你们都打趴下了,这李纱帽胡同是不是往后就归我收平安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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